不在人间

　　“虽然我也帮不上什么忙，但我能问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吗？你们看上去像是遇上了麻烦。”唐诀问道。

　　虞无欢看了身后的姜淮景一眼，这也是她想问的问题，到底是从哪儿突然冒出的海马怪，又为什么对他们穷追不舍？

　　可连姜淮景也对这个问题捉摸不透，他摇了摇头，说道：“那个攻击我们的海马不是什么妖怪，它是阴曹地府中的十大阴帅之一——鱼鳃，专门负责捉拿祸害三界的恶妖厉鬼。它这次的目的很明显，是冲着虞无欢你来的，虽然不知道什么原因，但现在你的命已经被地府盯上了，不达到目的他们一定不会罢休。”

　　“为什么？”专业遵纪守法二十年的虞无欢面色一凉：“我哪里惹到他们了吗？”

　　“不知道，但听鱼鳃的说法，想要你命的可能不止幽冥地府一处。九十九重天地？呵，你前世到底造了什么大孽，十方世界竟然都容不下你。”

　　.

　　敢情自己前世莫不是上闹天宫、下搅东海的齐天大圣孙悟空吧，不然何德何能竟把三界都得罪了个干净？

　　前一世的记忆她全无印象，可前一世的恩怨却连累得她要小命不保。

　　虞无欢简直欲哭无泪。

　　.

　　“阴帅和九十九重天地什么的我不太了解，但听你话中的意思，是有人要对无欢不利吗？”唐诀的嗓音愈发嘶哑，大概说得太急，他没忍住咳嗽起来。

　　左一个无欢，右一个无欢，这样亲密的称呼叫得姜淮景心烦，他扭开了头，不想看到唐诀那张苍白的脸：“真有人对她不利又怎么样，有我在，不会让她有事的。”

　　“你很厉害，虽然我当时疼得几乎失去意识，但还是看到你最后只用一招就让鱼鳃败走。可是，强大如你也没有办法做到滴水不漏不是吗？毕竟中箭的人差一点就不是我，而是无欢。”

　　唐诀话说得不轻不重，却一针见血地插进姜淮景心里。

　　的确，正是他的大意和轻敌，让女生陷入如此危险的境地，若不是有唐诀以身相救，现在重伤在床的就是虞无欢了。

　　“不会有下次了。”姜淮景抿紧了嘴，下巴绷出优美紧致的线条，似在回答唐诀，又像是在对女生承诺。

　　“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担心无欢的安危。”

　　姜淮景嗤声一笑：“用不着你来操心。”

　　“我的心，也用不着你来管吧。”唐诀轻声细语地回道。

　　.

　　气氛一时有些紧张，虞无欢面露尴尬，她将被子给唐诀掖好，在两人间打着圆场：“你刚刚做完手术，讲了这么久的话肯定累了，好好休息吧，明天早上我再来看你，顺便给你带早饭。”

　　说完便拖着扭伤的脚，一瘸一拐地推着姜淮景出去了。

　　唐诀静静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病房门口，尔后像用完了所有力气，闭眼睡了。

　　.

　　刚出了病房门，姜淮景便半蹲下身子。

　　看着对方这个略显奇异的造型，虞无欢半天摸不着头脑：“干嘛呢？”

　　姜淮景冲她扭伤的脚努了努嘴：“上来，我背你。”

　　“不用了，就轻轻扭了一下，不碍事的。”扫了眼四周来来往往的医生病人，虞无欢有些不好意思。

　　“别啰嗦了，快点上来。”

　　在对方的催促下，虞无欢最终还是乖乖听话。

　　.

　　初秋的街巷像一勺打捞自深井中的水，缓慢流动着的空气带着些许寒意，凉凉的，却不渗人。

　　姜淮景背着女生，沿着街道慢慢走着。

　　虞无欢不是第一次伏在男生背上，但游乐场里情况特殊，危急关头下容不得别的想法。

　　现在却不是。

　　疏星朗月在头顶窥照，一边是低矮的灌木和高耸的楼墙，一点点草木味隐约的香。另一边是车水马龙的街道，车灯闪烁，人影憧憧。没有追击在后的丑陋妖孽，也没有招招夺命的血腥箭雨，一切只是个从容祥和的人间夜。

　　.

　　男生的脊背宽大，承载她娇瘦的身躯绰绰有余，她伏在他肩头，能闻见清清冷冷的味道，那种姜淮景身上特有的味道。

　　“我重吗？”到底是女生，虞无欢想起入秋以来自己与日俱增的体重，有些不好意思。

　　听见这话，姜淮景像丈量一袋米的重量似的，将背上的女生轻轻掂了掂：“这点重量而已，不注意都要忘了身上还背着一个你。”

　　“是你力气太大啦。”毕竟不是人类嘛。

　　姜淮景笑了笑，但这笑又轻又浅，稍纵即逝，心里更深重的情绪埋着他，叫他难受。

　　.

　　“今天的事，对不起。”

　　虞无欢一头雾水：“诶？”

　　“那个时候，是我的疏忽才会让你被我从背上甩出去，以至于差点中了鱼鳃的那一箭。”姜淮景的声音很轻，顺着单薄的空气一点点传来：“没能保护好你，是我不好。”

　　那种瞬息万变的情况下，下一秒会发生什么本就无法预测，没想到对方竟会因为这种事自责。虞无欢愣了愣，然后用夸张的笑来显露自己的毫不在意：“这怎么能怪你呢，是我自己没有抓牢嘛。”

　　姜淮景完全没有理会她刻意的嘻嘻哈哈，继续说：“我说过保护你平安无恙，却一转眼就让你置于那么危险的境地，而替你挡下来箭的却另有其人，真是讽刺啊。”

　　他的声音很轻，也很平静。

　　虞无欢的目光从他肩头探出去，悄声撞在他俊美细致的侧脸上。

　　.

　　男生的眼睛很漂亮，弧度优雅的线条勾勒出风流形状，眼皮很薄，睫毛又长又直，瞳孔中缭绕着似有若无的碧色光芒。

　　记忆中的这双眼总将风发意气写得盈盈满满，现下却收敛了所有光华，只留一点落寞闪烁其间。

　　.

　　“不会有下次了。”

　　下定了某种决心般，姜淮景将最后三个字落进空气里，轻得几乎无声息。

　　“不会了。”

　　.

　　短暂的沉默。

　　她能感受到对方压抑的内疚，但安慰向来不是虞无欢的强项，眼下她也不知该如何开口，想了想选择转移话题，把男生的注意力转移到别的方向。

　　“其实在病房里唐诀问你的那个问题，我也想知道答案。”虞无欢说：“他问你是什么人，你说你不是人，是妖怪。他没再问下去，但我想他肯定和我一样好奇你的身份。”

　　“我的身份你不是知道的么，一只妖怪而已。”

　　“白狼化成的妖怪？”

　　“不然呢，萨摩耶吗？”每每想到女生初次见到妖态的他时的误解，姜淮景都很想翻白眼。

　　“萨摩耶怎么了，人家可是微笑天使……好啦好啦是我当初眼瞎。”见男生面露不快，虞无欢吐了吐舌头，赶紧改口：“但你看，我对你的了解也就仅仅这些了，关于你的其他，我都一无所知。”

　　“你还想知道些什么？”

　　“很多啊，你从前的经历，你曾经的人生，看过什么风景，听过什么趣闻……还有你和那个不知道是多少世前的我，点点滴滴的日常小故事，我都想知道。”

　　“好奇心这么旺盛。”姜淮景笑了笑，目光直视前方，落进无限延伸的街道深深处，慢慢说道：“你从前不叫虞无欢，叫溪河，人如其名，像一条涓涓细流的河水，清丽，孤傲。你说你一个人在合虚山上生活了数不清的日日夜夜，也许几千年，也许几万年，久到你自己也不记得了。”

　　“这么长的时间里，我都是一个人？”虞无欢眨了眨黑漆漆的眼，轻轻叹息道：“那个我一定很寂寞吧。”

　　.

　　寂寞？

　　姜淮景细细咀嚼着这个词。

　　千年前的溪河，总是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冷寂与毁灭，星辰堕落，山河枯萎，三月谷雨停顿，九月流火萧然。她话不多，落落扫来的一眼，凝结着长久到不可数的岁月，世间万物千般万般流转，于她只在旦夕之间。

　　无朋无友，无侣无伴，十方大荒间只有她一人与时间静静相看。

　　“大荒是众生禁地，这么长的时间你从来没有见过任何三界中人，每天只与山川石草为伴，直到那一天遇见了穷途末路、闯入大荒的我。”姜淮景的声音越发模糊：“后来我常常再想，当初你从追兵手中救下我，究竟是出于一时善意，还是渴望有人陪伴的念头多一点。”

　　.

　　虞无欢没有接话，她突然生出一种奇异的感觉，一种她捉摸不透的感觉。

　　她从前想当然地认为姜淮景对于溪河曾救他心怀感激，这种感激很纯粹，纯粹到几轮转世后的她仍有中莫名其妙的笃定，笃定男生不会伤她，也将他报恩护她视作理所当然的行为。

　　但，有没有一种可能，在这份感激中，其实是夹杂着几分怨的呢？

　　怨溪河的相救是为了换取不再寂寞的陪伴，怨她离开时连只言片语都不曾留。

　　如果真是这样，那他如今对她——对千年前的溪河，千年后的虞无欢，究竟是抱着一种怎么复杂的感情在相待呢？

　　虞无欢想不透。

　　.

　　“说说你自己吧，当初为什么会被追杀呢？”

　　背上女生的声音闷闷的，不太清明，姜淮景以为她犯了困，答话时语调也不由地轻柔了几分：“被人看不顺眼了呗。天上的那些神明个个都是自命不凡得很，三界内其他生灵他们看一眼都不屑，而我好巧不巧在他们看不惯的名单之列，斩草除根，杀之后快，哪里需要什么理由呢。”

　　“这么蛮不讲理，其他族群不会有所不满吗？”

　　“自古成王败寇，实力说话，就算不满又有什么办法？”姜淮景嗤笑一声：“神妖人鬼，四族三界。人类自不用说。鬼族毫无生气，别提攻城拔寨、抢夺高位，它们在阳气盛一点的地方连生存都难。而妖族脱胎于死器活物，原身不过是些动物植物、或者锅碗瓢盆之类寻常玩意儿，因机缘生了魂火，得了妖力，有了那么一丝生气，幻化成妖，世代绵延。三族的根基都太过浅薄，难与先天强大的神明相抗衡，所以自古以神为上，以天为尊。”

　　.

　　听到这儿，虞无欢蹙起眉，略略思索了一番，问道：“你说阴帅鱼鳃不是妖怪，那它是鬼族吗？”

　　“不是，与位居冥司神灵最高位的北阴大帝一样，无论是十大阴帅，还是十殿判官，他们虽然就职于地府，但在天界都有神位，本身都是神明。可他们手下的那些小鬼阴差就不一定了，有鬼有妖，近百年在人间供职的人类阴差也不少。”

　　虞无欢眨了眨眼，将语气中的试探隐藏得不露痕迹：“你说妖神先天有别，但我看你和鱼鳃的对战却是另一番情景，少了我的拖累，你几乎是一招便让它败走。”

　　姜淮景听到这一句，目光不动声色向后瞟了一眼，脚下步履不停，仍是原来不紧不慢的节奏。

　　他嘴里心不在焉地回答道：“不管什么样的队伍，总有高矮个儿，拉一头跑得快的牛和一匹瘸了腿的豹子比赛，结果可想而知，但总不能以偏概全地得出‘豹子不如牛跑得快’的结论吧。”

　　“这样啊……”虞无欢心不在焉地应道。

　　真的是这样吗？怎么说也是位居十大阴帅席位之一的神明，又专司捉拿利妖恶鬼，地府会派一个“瘸腿儿”出任这样的职位吗？

　　是真的如男生所言，运气好碰上个“小矮个儿”，还是姜淮景有所隐瞒，不愿透露自己的真实身份？

　　虞无欢垂下了眼，脑子里转过的不知是什么念头。

　　.

　　姜淮景没察觉到背上女生的心思，他的注意力全都放在身后，那个方才悄悄跟上他们的身影。

　　忽远忽近，却始终在暗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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