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在人间

　　乐场已临近打烊，游人的欢笑和尖叫却不见熄弱，曲调诡异得背景乐平添寒意。夜色浓稠，没人注意半空中那一闪而过的两道阴影。

　　姜淮景亮出利爪和獠牙，碧色瞳中划过一丝冷光，这份锋利出现在他的妖异面孔之上，竟有一种奇妙的和谐。最艳丽与最残酷，本该就是天生一对的存在。

　　那怪物一跳向过山车，姜淮景便同时一跃而起，灵巧的身手在空中划出完美的弧度。下一秒他已出现在怪物身前，利爪一亮，径直向它的心房处掏去。

　　怪物看似体态庞大笨拙，动作却相当灵敏，侧身一闪，身体如同鱼般摆了个尾，堪堪避过利爪的攻击。

　　这直击要害的一袭激怒了它，一声尖锐嘶鸣划破天际，那怪物抡起右臂砸向姜淮景，后者一个后翻躲过一击，怪物一拳砸了个空，更加愤然地一连甩出好几记重拳，却都被男生轻松闪避。

　　.

　　“就这两下子，也敢来找我的麻烦？”姜淮景嗤笑一声，神情愈发懒散起来，唯有两眼极亮。

　　一连几番攻击都是白忙活，那怪物海马精一样可笑的脸扭曲得更加厉害，它没理睬男生的放话，一个扑身又朝姜淮景袭来，对方照旧脚尖一点，轻松闪过。怪物抡起的拳头没敌过惯性，“砰”地一声砸在过山车半空的铁轨上，坚硬如斯的轨道立刻四分五裂、分崩离析，整个高架也因这一记重拳摇摇欲坠！

　　不远处，一列车厢正急速驶来，车里的游客惊声尖叫不断，兴奋，激动，却不是对死亡的恐惧，高速运行的状态下，还没人察觉到危险正逐步迫近。

　　.

　　比游客更危险的，是赤手空拳坐在某处车轨上的虞无欢。没有安全带的保护，她只能死死抓住轨道里的条状钢筋，全身因恐惧而瑟瑟发抖，和摇摇欲坠的整条车轨交相呼应。

　　屋漏偏逢连夜雨，那列满载游客的车厢也急速朝着虞无欢的方向驶来，轰隆轰隆的飞驰声近在眼前，虞无欢惊恐地睁大双眼，瞳孔中倒映着前排游客兴奋尖叫的面孔。

　　车轨多米诺骨牌一般连环坍塌，一节接着一节在巨大的轰鸣声中土崩瓦解，支撑着虞无欢的那一块轨道也难逃沦陷，就在车厢即将撞上女生的一瞬间，轨道塌陷，失去依仗的车厢被惯性甩向半空，虞无欢连带着手中那根断裂的钢筋急速下坠，剧烈的风声裹挟着失重感逼出了女生的尖叫。

　　.

　　“啊！——”

　　千钧一发之际，姜淮景飞身而至，半空中双臂牢牢接住坠落的女生，尔后双脚在塌陷途中的高架一蹬，纵身跃向空中。

　　而此时，那海马怪物的目光在一片混乱中定格在了虞无欢的身上。它那双死鱼般肿胀的眼球上下一翻，冷光一闪，毫不犹豫撕下一把鱼鳞冲女生喷射出去。

　　万箭齐发，半空的姜淮景立刻察觉到逼近的危险，当即抱着女生一个用力向后翻转，敏捷地躲过这一波偷袭。

　　.

　　射出的箭如同泼出去的水，没法儿通过主人的意志改变方向。它们划破原本姜虞二人所在的夜空，好巧不巧射向那列脱轨的车厢。

　　满车厢鬼哭狼嚎的游客们纷纷中箭，锋利的箭矢无情地刺扎在他们脆弱的皮肉间，鲜血喷涌，皮开肉绽，惨烈的嚎叫与□□充斥在夜幕中。

　　但这还不是全部——

　　在中箭的同时，那些箭上密密麻麻的鱼鳞突然活过来了一般，迅速从箭身脱落，长了眼睛似的爬向中箭者的身体。

　　那些人一经鱼鳞的触碰，仿佛被千万把同时匕首扎进血肉里，疼痛感撕心裂肺，一个个青筋横结，鼓睛暴眼，恨不得即刻死去。

　　冰冷的鱼鳞深深扎根进中箭者的身体里，食肉吸血，快速繁殖，几秒内覆盖住全身。那些人全身上下除了一双眼都被变异的鱼鳞攻陷，并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吸干了精血，身体迅速干瘪下去，最后连眼球都爆裂。

　　吸尽最后一滴，嗜血的鱼鳞群一哄而散，只剩几块腥臭的碎肉自空中坠落。

　　.

　　虞无欢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一切。和中箭后的残酷血腥比起来，方才的差一点自由落体实在算不上什么惊吓。

　　“那、那些鱼鳞又长回到怪物身上去了！”

　　“嗯。”姜淮景眯了眯眼。

　　吸饱了人血的鱼鳞跟安了追踪器似的，自动长回到怪物自揭的伤口上，那怪物得到了新鲜人血的供给，看上去更强壮了。

　　.

　　它一声咆哮，向他们扑来。

　　姜淮景在女生耳边迅速留下一句“抓紧”，然后凭借惊人的弹跳力抱着她在坍塌中的高架上奔走逃离。

　　前一秒他们刚落脚借力的地方，后一秒就在尘烟中轰然倒闭，身后还有只海马怪一边放着会吃人的箭，一边穷追不舍，场面别提有多刺激。

　　.

　　又一个猛力，姜淮景抱着虞无欢安稳地跳跃至地面。

　　身后整个过山车的高架轨道，在巨大的轰鸣声中彻底变成废墟。

　　可这时还容不得他们喘气，海马怪紧跟在后，不知疼痛似的从身上揭下鳞片，一支接一支地射出。

　　如果被射中就完了。

　　怀中抱着人的姜淮景腾不出手来反击，只能一味逃跑闪避，他刚想找个地方把女生藏起来，好方便自己迎敌，却在身后破空追来的一支支箭的方向中，嗅出了对方阴谋的端倪。

　　.

　　——这些箭都是冲虞无欢来的。

　　这个念头在一瞬间击中了他。

　　他想起湖边曾袭击过虞无欢的‘地鬼风’，若不是自己暗中保护，女生恐怕早就丧身在风暴中。可在那儿之后地府都毫无动静，自己也通过黑白无常敲打过地府一番，本以为十丈黄泉下的那些老匹夫已经放弃，没想到还在打着虞无欢的主意。

　　想到这儿，姜淮景散漫的目光一瞬间狠辣起来。

　　.

　　他飞身躲至一个电话亭的背后，趁怪物还没追上的这几秒内，把虞无欢往自己背上一甩，疾声嘱咐道：“藏好了别露头。”然后纵身跳上电话亭顶端，直直对着迎面飞来的两只短箭，手一挥，几团妖火便似流弹一般冲那两支箭砸去。

　　箭身一经妖火砸中，就跟汽油箱遇上了火星，一瞬间火光冲天，随即便是“砰”的一声爆炸，满天都是鱼鳞粉末滑落闪耀。

　　.

　　姜淮景立在电话亭之上，半笑不笑地俯视着眼前这个丑陋的怪物。

　　“久闻十丈黄泉下、阴曹地府中有十大阴帅，除了你们那个嗜酒如命的头头鬼王，还有黑白无常两个小毛孩，其他几帅我都未曾谋面，如今一碰面就大动干戈——鱼鳃，你打招呼的方式可真够特别的。”

　　没错，这只长着张海马脸的怪物，正是地府十大阴帅之一——鱼鳃。

　　与只为阴魂引路，几乎手无缚鸡之力的黑白无常不同，鱼鳃身负捉拿凶神厉鬼的要任，不但武力强大，连长相都很合时宜的吓人。

　　鱼鳃见身份被识破，倒也不慌不忙，一改方才凶神恶煞穷追猛打的做派，规规矩矩地朝姜淮景做了个揖——只是这么个绅士做派的举动，配上它那张人不人鱼不鱼的丑陋嘴脸，实在是有些滑稽。

　　“方才多有得罪，还望大人见谅。鱼鳃无意与大人为敌，只是奉命行事，要取大人背上的那个小姑娘的命，还请大人行个方便。”

　　.

　　姜淮景明显感觉到背后的虞无欢听见此话打了个寒颤，他朝身后瞟了一眼，懒懒说道：“有我在，你怕什么。”

　　随即又望向面前这位磨刀霍霍的阴帅大人，厉声道：“这个小姑娘的命是我的，谁也不能取走，你敢动她一根毫毛试试。”

　　“鱼鳃知道大人好身手，但要保这个姑娘的命，就势必与九十九重天地为敌，还望大人三思。”

　　“哟呵，不过一个普普通通的人类小女孩，她的命竟然这么重要，惊动了九十九重天地？”姜淮景若有所思，随即眉心一皱，话锋一转：“你说奉命行事，是奉的谁的命？为什么一定要杀了她？”

　　“恕小差无可奉告。”

　　姜淮景眯了眯眼：“无可奉告？是无事可告，还是万事皆晓，却不能告？”

　　“大人不必多问，鱼鳃一句也不会再多说。只有一问，大人这个方便，是行还是不行？”

　　“从来只有别人给我行方便，我的方便，还没人有这个福气接着。”

　　“既然如此，那多有得罪了。”

　　.

　　鱼鳃说罢一声怒嚎，举起手掌，一把塞进下颌处裂开的条纹鱼鳃里，一番搅动后，连带血肉掏出一手墨绿色的粘液，那粘液腥臭难闻，滴滴答答地从它的指缝中滴落。一沾地面，立刻将混凝土地面腐蚀出一个深坑。

　　姜淮景稍稍侧目，眼看着怪物把粘液涂抹在满身的鱼鳞上。那些鱼鳞披上了腥臭新衣，竟似得了礼物的小孩般发出悉悉索索的笑声，一边尖笑一边抖动身体。那怪物浑身的鱼鳞都似活了一般哗啦啦地颤动着，如同恶魔被放出地狱前最后的狂欢。

　　鱼鳃双拳一握，那些鱼鳞直接化成短箭飞射而来。姜淮景随即掷出妖火，迎面扑向那些飞箭。

　　两者一经相遇，火焰立刻漫上箭身，却不像刚才那般气势凶猛旋即爆炸，而是在转眼间被鱼鳞表层的粘液包裹住，那些粘液就像灭火器里的粉尘般覆盖住火焰，迅速将其扑灭。

　　.

　　无数支短箭在焦烟弥漫中向他们射来。

　　姜淮景见状让虞无欢抓紧自己，两脚一跃跳下电话亭，短箭随即追来，险险擦过男生腰边，钉下虞无欢衣摆上的一小块儿布料，女生吓得一抖。

　　他顾忌着背上的女生不敢与鱼鳃近身相搏，只能投出妖火袭向鱼鳃，都被鱼鳃几下闪过。

　　.

　　几番来回间，已有不少游客和工作人员被巨大的轰鸣声引起注意，向坍塌的过山车这边聚来。

　　鱼鳃注意到形势，它知道姜淮景受到背上小姑娘的牵制，一直不能发全力进攻，这也是它能和他抗衡如此之久的原因。于是它决定认准时机，速战速决，拖下去对它绝没有好处。

　　在放箭的同时，鱼鳃接连拔起路边的大树径直砸向姜淮景，后者不得不向后猛地几个连翻躲避，一直跳到墙根脚下，退无可退。

　　背上的虞无欢早已头晕目眩，双臂几乎是靠本能麻木地箍紧男生的脖子。

　　鱼鳃见状立刻拔起一幢电话亭向墙下的两人砸去，姜淮景脚踝一转，侧身猛然向右边树丛跳去，堪堪避开了这一波攻击。

　　突然偏转的角度和大力的跳跃，将虞无欢的身体几乎腾空甩出，她的双臂终于无法支撑这样巨大的抛力，一个乏力后松开了男生的脖子，自己被惯性甩出了好几米。

　　狠狠落地后，虞无欢怀疑自己已经散了架，脑袋嗡嗡嗡的响，火辣辣的疼痛从四面八方传来，她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

　　.

　　姜淮景一见女生被甩了出去，动作一顿，他顾不得近在眼前的鱼鳃，直接转身，欲去查看虞无欢有恙无恙。

　　这位曾将九十九重天地搅得天翻地覆的大人物，此刻竟为了个小姑娘失了一向精准的判断力，赤裸裸的把脆弱的背面留给了敌人。

　　鱼鳃不由感慨万千。

　　若它现在冲那背影给上致命一击，搞不好让三界闻风丧胆的这位大人真能命丧它手。可惜它另有要任在身，眼下杀了那女孩才是要紧事。

　　它长臂一挥，身上的鱼鳞成排飞射，正好拦截在姜淮景奔向虞无欢的途中，男生被迫停下脚步后跳闪避。

　　——就是现在！

　　鱼鳃瞅准时机，嘴巴对准瘫倒在地的女生，射出致命一箭！

　　.

　　虞无欢倒在地上动弹不得，短箭破风而来。

　　被箭雨拦在不远处的姜淮景睁大了双眼，镇定自若的神情终于出现裂缝。

　　.

　　就在此时，一个身影不知从何处蹿出，飞身扑向女生，将虞无欢覆在身下。

　　箭矢毫不留情地扎进血肉，闷哼声响起。

　　那黑影疼得不由仰起头，清俊的脸上满是痛苦神色。

　　.

　　虞无欢费力睁开双眼，看向压在自己身上的人，不敢置信地叫出他的名字。

　　“唐、唐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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