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在人间

　　姜淮景的步子很快，虞无欢跌跌撞撞几乎跟不上，踉跄间刚喊了一声“你慢点”，就见男生脚步一转，紧接着，她被扯向一片黑暗。

　　这是被巨型广告牌遮蔽的一角，他们陷在它投下的阴影里。

　　虞无欢还没来得及质问他的粗暴，便见男生眉心一皱，握在她胳膊的那只手烫得吓人，胸口剧烈起伏，脸上全是隐忍之色——她知道这是姜淮景变身的前兆。

　　果不其然，下一秒白光乍现。

　　刺眼的光芒伴随着气流呼啸而来，轻易便能灼瞎她的眼睛，她吓得赶忙抬手去遮，一只滚烫的手掌却先一步覆上她的眼睛。

　　“闭眼。”

　　他的声音近在耳边。

　　.

　　等女生的双眼从那只手后重新解放，姜淮景已经化身成半妖的模样。

　　浓夜被那双瞳孔中的碧色泡得柔软了几分，也不知是他颠倒了夜，还是夜颠倒了他。

　　.

　　“果然还是不行……”姜淮景晃着他无处安放的尾巴，对于暂时无法战胜的本能颇为苦恼。

　　虞无欢这才明白这一路的匆忙与粗暴事出何因，她挺惊喜，以往几乎姜淮景近不得她的身，可方才他就站在她身侧，保持并肩的距离与唐诀对峙了那么久的时间都能不露异样，正说明在于本能的抗争中他的努力初步奏了效：“不是坚持到现在才变了身么，已经是很了不起的进步了。”

　　“这算什么进步，还远远不够。”

　　好在来日方长，他有的是时间慢慢练习。

　　姜淮景撇了撇嘴，把关注点放在了眼下更重要的事情上：“刚才没来得及细问，你和唐诀认识？”

　　“……你不知道他和我们一个班吗？”虞无欢无奈地揉了揉太阳穴，但转念一想，以姜淮景的身份，从没关注过所谓的同窗也没什么好奇怪的：“认识肯定是认识，但也称不上熟，见了面点个头的交情而已，今天正好在鬼屋里遇上他，就组了个队一起走……你现在是怀疑唐诀和张燕的死有关？”

　　姜淮景与唐诀方才那一番你来我往，她在一旁听了个全部，不难猜出姜淮景对唐诀那毫不遮掩的猜忌。她不明白的是他是怎么知道唐诀曾经去过艺术楼，就算他去过，那他杀害张燕的方法和动机又是什么？

　　虞无欢将自己捉摸不透的地方一一提出，姜淮景不像对待唐诀那样缄口不言，从得知张燕身上的怨气被人用结界压制过，到在新猝死的学生额头发现了魂火被偷后留下的淤青；从利用婴尸发灰让脚印显现，再到利用千目灯笼找到脚印的主人就是唐诀，全都和盘托出。

　　.

　　“因为婴尸发灰显示出了他的脚印，所以我本以为唐诀就是凶手，是他出于某种原因拿走了那些倒霉孩子的三盏魂火，然后设下结界掩盖怨气，但这个猜想在我见到他后不得不推翻，因为他是人类，普普通通的人类，没有哪个人类可以做到这一切——虽然他身上隐隐纠缠着阴气，但也许只是出生之地的风水不好，或者族里曾死过太多人，这样的人类身上的确会自带阴气。”

　　得知又有学生丧命，虞无欢摇了摇头，先是张燕，眼下又有一起，叹息间她双眉一簇，一个念头闪现脑海：“你还记不记得那个曾在艺术楼上吊自杀的男生？会不会他也是被人拿走魂火而亡的，只是被人假装布置成了自杀的样子？”

　　“很有可能，不过现在也无从查证了，尸体早就火化了吧。”

　　接连三起命案让女生有些惶惶然，虞无欢告诉自己打起精神来，她将已有的线索一一细数：“目前来看，三人丧命，都是我校的学生，当前有嫌疑的唐诀虽然有作案的时间，但不具备作案的能力，而能犯下这样罪行的必然不是寻常人类……那会不会是食尸兽，或者是和食尸兽差不多的鬼怪？”

　　“食尸兽不可能，就像我当初检查张燕尸体时说的，那些野蛮凶悍没脑子的东西不会给她留下全尸，何况它们一般也不攻击一身阳气的人类。”姜淮景摊了摊手：“至于是其他哪种鬼怪就不得而知了，种类太多，不可计数，婴尸发灰对那些没有脚的鬼魂和天上飞的妖怪起不了作用，大海捞针一样，想查也无从下手。”

　　“既然如此，不如换一种思路，从动机方面下手——凶手偷走魂火的目的是什么呢？又为什么要花费力气掩盖怨气？换言之，有谁是迫切需要魂火，不惜接二连三来偷的？”

　　姜淮景闻言露出认真的神色：“单纯杀人没必要大费周章地取走三盏魂火，魂火是生命延续的标志，若说谁最需要这个，大概只有不愿往生的新死鬼了。”

　　“不愿往生？”

　　“跨鬼门，过奈何，望乡台前最后回一眸，孟婆汤一饮，前尘尽忘，就此入轮回。总有人执念太深，放不下今世，放不下人间，久久徘徊不愿过鬼门关。但三界之内各有其法，七七四十九天还魂夜一过，便会有鬼差带着枷锁前来缉拿，一旦被捉，便是万事由不得了。”

　　.

　　姜淮景说到这儿，脑海里满是黄泉下鬼门关前的重重鬼影。它们形销骨立，面目狰狞，通体只剩一缕魂魄，双手伸向来路，再悲伤再幽怨也流不出一滴泪，哭不出眼泪便只好泣血，触目惊心的红，染得路旁名叫彼岸的花朵都变了色。

　　这样的不堪，这样的狼狈，不过是因为一句“放不下”。此生红尘，它们太眷恋。

　　.

　　姜淮景皱起眉：“如果新死鬼身上的三盏魂火在四十九天内重燃，便能褪去一身尸气，躲过鬼差的追捕，但已死的事实无法改变，行尸走肉的躯体没有生气，就如同灯油枯竭，即便有盗来的魂火也没办法支撑它们燃烧太长的时间，所以需要不停地更换新的火源——”

　　“这就是凶手连杀三人的原因！”虞无欢不由地捏起拳头：“也就是说，如果不尽快查明找出真凶，很可能很快就会有第四起、第五起死亡的发生。”

　　“没错，只要它仍留恋人间，就需要不停盗取魂火以躲避鬼差的缉拿、支撑自己的存在，之所以设下结界掩盖死者怨气，估计也是怕地府的人察觉出不对，追根溯源，最后识破它的阴谋。”

　　虞无欢看到了一丝希望：“那我们只要查出这附近，所有死亡时间在四十九天之内的人就行了。”

　　姜淮景点了点头，看来他又要去找一趟孟婆了：“生死簿上肯定有相关记载，这件事情交给我。事不宜迟，我先送你回去，然后立刻下一趟地府。”

　　“没关系，你不用管我，我今晚和我朋友一起回——”

　　.

　　“——小心！”

　　姜淮景突然一声低吼，猛地抓过她的肩抵在广告牌上，同时压向她，让她完全埋在自己的身体下。

　　而就在这眨眼间，一支通身发亮的短箭“咻”的一声与他们擦肩而过。

　　.

　　还没等虞无欢反应过来，便被姜淮景攥紧了腰，闪向一旁。

　　分毫之间，又一支箭擦过女生的耳朵，牢牢钉在了她身后的广告牌上。

　　虞无欢下意识回头瞄了一眼，只见那短箭浑身嵌满又尖又长的鱼鳞，在月光下流转出诡异的光泽，还没容她细看，耳旁又响起箭矢破风而来的声音。

　　一连四五支短箭呼啸而过，支支都扎根在他们逃亡的路径上，险些命中。

　　虞无欢被姜淮景一把提起夹在腋下，后者携着她飞快地左闪右窜，躲避攻击，她在这样剧烈的颠簸中差点连带肠胃都吐出来。

　　.

　　姜淮景在闪躲的同时看向短箭的来路，尽头是一片建筑阴影下的黑暗，霓虹幽幽，光怪陆离，一个高大且畸形的身影渐渐从那片黑暗中剥离——

　　乍眼一看，那怪物像只进化出了两条腿、能直立行走的海马，死鱼一样无神空洞的双眼往外鼓起，下颌处成排裂开一道道血黑的伤口，竟有几分像鲨鱼的鱼鳃。

　　皮肤如同珊瑚的表皮般坚硬粗糙，上面遍布着海藻色的斑驳鱼鳞，这些鱼鳞尖细锋利，流光溢彩，同那短箭上的如出一辙。

　　它浑身散发着来自黄泉幽冥底的腥臭气息，令人作呕。

　　.

　　又躲过一支飞箭。

　　没时间细思这玩意到底是何方神圣，姜淮景提着女生退无可退，广告牌后的空间实在有限，却又不敢将这怪物引向外面。游乐场里游人如织，伤亡如何暂且不提，妖怪肆虐人间这事儿闹大了可不好交代。

　　那怪物的步步紧逼，每行一步，便用喇叭似的嘴从身上连着血肉揭下一把鱼鳞，尔后发射炮弹般将它们尽数喷出。那些鱼鳞在射出的一瞬间自动化成锋利的短箭，呼啸而来，气势破浪惊风。

　　姜淮景被这自杀式袭击震惊了一下，脚下动作却没半点停顿，眼见群箭越来越密集，他也顾不上许多，夹着虞无欢一跃跳上了一旁的建筑楼顶。那只大海马不甘示弱，一跃而上紧跟在后，一边追捕，一边毫无痛感般撕扯下身上的鱼鳞射向目标。

　　在夜幕的遮掩下，他们一前一后狂奔在楼顶。

　　.

　　建筑群很快到了尽头，姜淮景腾空蹿起，径直跳向过山车悬在半空中的轨道，适时正逢一条载满游客和尖叫的过山车呼啸而来，眼看就要与他们撞上。半挂在姜淮景怀中的虞无欢吓得几乎昏厥，却见他两脚一蹬，迅速蹿向隔壁的轨道，眨眼之间，过山车一奔而过的气流将女生的长发卷起一个肆意的弧度。

　　因为极度紧张，虞无欢十根手指早已麻木，力气大得几乎要掐进男生的皮肤里，一张精致的小脸因为这番“人肉过山车”胀成了猪肝色，胃里翻山倒海，想吐但什么也吐不出来。

　　她气若游丝地说：“我……要……要死了……”

　　经过这一番急速奔波，姜淮景却连大气都没喘一声，目光闲适而懒散，仿佛刚刚的追逐战只不过是游乐园的一场小游戏。

　　“一个无名小卒而已，要不有你碍手碍脚，我早就把它打得魂飞魄散，哪像现在只能逃跑。”

　　“那真不好意思，随便你把我搁哪儿，求你，再来一段‘过山车’估计先魂飞魄散的就是我了。”如果不是没力气，虞无欢真想翻个白眼。

　　就这么一路狂逃也不是办法，虽然不知突然遭袭的原因，但那怪物看起来也不像个轻易善罢甘休的主儿。姜淮景点了点头，将女生从怀中卸下来，把她抱着就近往脚下的轨道上一放，叮嘱道：“那你呆在这里不要动，等我先去结果了那家伙。”

　　说完也不等女生发话，脚一转，身一闪，迎向背后扑来的怪物。

　　.

　　眨眼间男生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留下虞无欢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半空的铁轨上目瞪口呆。

　　她战战兢兢地向下瞄了一眼，双脚悬空，地面埋在夜色之下，深不见底，犹如万丈沉渊。

　　想到方才她亲口说出的那句“随便你把我搁哪儿”，虞无欢欲哭无泪，甚至想给自己一个耳光。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