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在人间

　　惊悚血腥的鬼屋内魑魅魍魉横行，黑暗是张铺天盖地的网罗，在心上投下一颗胆寒陷阱。

　　唐诀身形修长，高瘦的背影将女生完完全全地笼在身后，像一道坚实可靠的边疆。虞无欢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双手紧紧抓着男生的一小片衣角，质地精良的布料被反复摩擦在掌心，真实的、传递着温度的触感，是女生唯一可以抓住的抵御害怕的碎片。

　　女寝、厕所、教室、钢琴房……一间接一间，环环相扣，总有角落里突然伸出的血手，或者画着裂口妆容的女鬼扑来，虞无欢每每被惊吓定在原地，都是唐诀撩开胳膊将她与那些怪物隔开。再后来的一路，男生始终没有收回那只手，他反手圈出一个安心的范围，隔着礼貌的力量搭在女生脊背，将她妥帖护住。

　　行程过半，被惊吓得几近麻木的虞无欢有种醍醐灌顶的“看破”感。

　　她从男生的衣衫里稍稍抬头，因为身高差的关系，耳边横亘的是那条将她与鬼怪隔绝的胳膊，束在单薄外套里，收成一条长长的好看的衣线。

　　她将脸颊从这精心打造的堡垒里又抬高一些，视线越过肩头，转向那张不曾细心打量的脸。

　　黑暗不忍侵蚀，唐诀清淡的轮廓依旧清晰，沉默寡言却有一双干净的眼睛，苍白的肤色穿行在这儿阴沉逼仄的空间里，几乎让人错觉他也是只鬼魅。

　　.

　　察觉身后暗自窥探的视线，唐诀回过头，声音拥有冷却一切忧惧的力量。

　　“虞同学，别怕，快到出口了。”

　　虞无欢点点头，然后说：“叫我名字就好了。”

　　“嗯，无欢。”

　　寂静让人胆寒，为了使自己转移注意力，虞无欢便随口问了一句废话：“你不怕？”

　　问完她就后悔了，一个泰然自若、步伐稳健穿梭在鬼屋中，任奇装异服的女鬼怎么吓唬也不为所动，甚至有闲心全程替她挡下种种的人，怎么看也不像有半点害怕的模样。答案这么明显自己简直是没话找话。

　　果然，对方摇了摇头，印证了女生的猜想。

　　“你很厉害。”一路饱受恐怖氛围折磨的虞无欢真心实意地夸奖道。

　　“假的而已，没什么好怕的。”

　　虞无欢随口一问：“那你相信这个世界上有真的鬼怪吗？”

　　唐诀闻言，沉默了一小会儿，然后认真答道：“鬼怪和你我有什么分别呢？也许就在我们身边也说不定，可能是你，可能是我，可能是刚刚某个扮鬼的工作人员。这世道，有什么都不稀奇。”

　　说完他笑了，很淡。

　　.

　　姜淮景沿着灯笼指引的方向一路飞奔，身手矫捷地跳过屋顶和高架，有路人目睹了半空中似有黑影一闪而过，可下一秒再定睛一看，月色透亮得连云朵都罕见，更别提什么黑影。

　　到达游乐园上空时，一见满园的百鬼夜行，姜淮景差点以为地府新搞了个“人间观光开放日”，把满地下的鬼都拉来这儿放风。可他随即一嗅，便知这些都是披着狼皮的咩咩羊，整个游乐园都是不夹半点尸鬼气的纯种人味儿。

　　.

　　千目灯笼的红光直挺挺地射向一幢阴森老旧的建筑，楼不高，顶上挂着“女高怪谈”四个硕大的霓虹灯。

　　乌鸦头颅嘎达嘎达地缓慢扭转，红光跟随着建筑内目标的移动而移动，最后定格在出口的窄门前。

　　下一秒，出口处的门帘被掀开，一个挺直高俊的身影逐渐从帘后显露，名叫唐诀的男生终于出现在姜淮景的视线里。

　　.

　　紧接着，门帘再度被掀开，一个女生出现在唐诀身侧。

　　正是虞无欢。

　　姜淮景瞳孔一收。

　　.

　　没有一秒犹豫，几乎是本能下的反应，姜淮景从楼顶一跃而下，一个眨眼已闪现女生身边。

　　虞无欢刚出了鬼屋还没来得及舒一口气，便被一股大力一拽，顿时脚步不稳地踉跄了好几步，眼前一黑，像一座山凭空杵在了身前。

　　等她站定一看，竟是姜淮景将她一把拉过，护在了身后。

　　.

　　“什、什么情况？”

　　姜淮景回过头，语气有一丝微妙：“你怎么跟他在一块儿？”

　　“鬼屋里碰巧遇到了，怎么了？”虞无欢不知所措，摸不清现在这一副是什么架势。

　　姜淮景却不答她的话，只是转过头去，谨慎地盯住对面那个不出一语的男生。

　　.

　　感应到这不友善的注视，唐诀从容不迫地对上他的目光。

　　与姜淮景俊美得几乎妖异的面容不同，唐诀的五官则淡了很多，像一潭无风静水寻不到一丝涟漪。

　　眼下被那双不带任何情绪的双眸一盯，方才奔波而来、一身薄汗的姜淮景，竟奇异得觉得背脊有些发凉。

　　这怪异的直觉让他更加警惕，又想到他便是艺术楼脚印的主人，当即凝神细细感觉一番。片刻后，他眉头一松，脸上浮现出极度困惑的表情——竟没发现什么异样，即便能察觉一股似有若无的阴气缠绕周身，但对方的确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凡胎肉身。

　　.

　　姜淮景不露声色地眯了眯眼，开口道：“俄语系张燕死在艺术楼的事闹得这么大，你肯定有所耳闻。”

　　冷不丁见姜淮景提起这个话题，不说唐诀，连虞无欢都难以理解：“好好的说这个干什么？”

　　“说这个干什么？因为我想知道，唐诀同学你在张燕死亡的那天，是出于什么原因去了一趟艺术楼，还曾经过她暴毙的厕所呢？”

　　“真的吗？”虞无欢闻言倒吸口凉气，难于置信地问道：“但如果他真的去过艺术楼，警方怎么会没有在监控录像里发现他呢？”

　　“他有一手躲避监控的好本事。”姜淮景目光冷冷的，毫不客气地直视着唐诀：“不但当天去过艺术楼，还熟门熟路地绕过了所有监控摄像头，并且恰好曾在死者尸体附近出现过——这些行为哪怕搁在一个智障眼里，都难逃嫌疑。我很期待你的解释。”

　　“我是在张燕去世的当天去过艺术楼，我绕过了所有摄像头的监控范围，我也经过了她尸体被发现的那间女厕门口。”杀人犯这么大的一顶黑帽子突然扣下来，唐诀倒是不慌不忙，狭长的眼皮微微收敛着，从容地坦白道：“女厕旁边杂物间里有一群小野猫，需要人的定期喂养才能存活，那些小家伙们太可怜，一个个瘦得皮包骨头，我每天抽时间去给它们送些水和猫粮，这不违法吧？”

　　.

　　——野猫？

　　姜淮景想起那些从杂物间门后窜出的毛球们，他也确实在那里发现了人为喂养留下的猫粮盆和水，难不成唐诀脚印频繁出现在杂物间附近，竟然只是为了喂猫？

　　“喂猫而已，何必避开所有摄像头？”

　　“学校的政策一向不允许私自收容野猫，一是怕野猫们越聚越多带来病菌，二是怕它们挠伤了学生不好交代，对于校园里发现的野猫都是驱逐出去的。艺术楼的安保队长又是个对猫毛过敏、顶讨厌猫的人，要是被他从监控里发现了我偷偷喂猫，那些小家伙们就没活路了，被丢出去就只有饿死。”唐诀微微一笑：“我也是实地勘察了很久，才发现这么一条可以避开所有摄像头的路线，就把楼里四窜的野猫都聚在了杂物间，给它们用旧衣服搭了窝，它们有了家就不会到处乱跑被人发现，也方便我每次绕开摄像头给它们送吃的。”

　　“张燕死的那天你是什么时候去喂猫的？”

　　“早上第一节课前，大概七点半左右吧，我从宿舍直接带着猫粮来的，把猫粮放进食盆后就直接去上课了。”

　　“没发现什么异常？”

　　“能有什么异常？”唐诀嘴角始终存着一丝从容的弧度，答起问题来滴水不漏：“据我所知警方已经以心脏病猝死为由结了案，这就是一起单纯的意外病发事件，我喂了个猫而已，那个女生总不能是因为这个而心脏病发的吧。”

　　.

　　对方的态度越是坦然，姜淮景越是觉得他有问题。

　　诚然，唐诀的解释确实说得通，他交代的喂猫时间也在死者死亡之前，但姜淮景心知张燕的死亡并非发病，而是被盗取了三盏魂火而暴毙，并且死后还被人别有用心地掩盖了怨气。

　　那唐诀曾出现在女厕附近，究竟是喂猫时偶然路过，还是别有目的？

　　纵使姜淮景再怀疑，他也知这怀疑只是一腔毫无根据的直觉，单凭唐诀仅是个肉身凡胎的人类这一点，他所有的疑心便都站不住脚——毕竟人类既没有办法盗魂火灭三灯，也没有能力设结界掩怨气。

　　.

　　“说了这么多，不介意我问个问题吧。你是怎么知道我曾经过那间女厕，还十分清楚我特意避开了监控范围的呢？如果是亲眼所见，应该很清楚我到艺术楼不过是为了喂猫，但就目前看来，你似乎只是通过某种方法得知我曾经去过那儿，却并不知道我去那儿后都干了什么。”唐诀慢条斯理地开口，一举一动都是不与年龄相符的斯文与尔雅：“容我冒昧，能告诉我，你是通过什么途径知道的吗？——无论正常的，还是不正常的途径。”

　　姜淮景冷眉一蹙，对方最后一句的语气太过玩味，似乎早已洞悉一切，却故意不说穿，堪堪将这问题推回他的面前，示意他早已看破这些小把戏。

　　唐诀这个人，即便非妖怪神魔，也必然不简单。

　　.

　　“我自然有我的方法，抱歉了，不方便透露。”

　　姜淮景心知从唐诀身上已经问不出什么有用的信息，便无心恋战，刚准备拉着满头雾水的虞无欢离开，却被唐诀叫住。

　　但他挽留的不是姜淮景，而是虞无欢。

　　他上前几步，无视了虎视眈眈在侧的男生，朝女生微低下头，寒眸清朗：“这就回去了，不打算逛逛其他主题的鬼屋么？怕的话我可以陪你。”

　　.

　　“她想逛的话我会陪她，不劳烦你了。”

　　被选择性忽略的姜淮景万分不爽，不等虞无欢回答便一口回绝，然后抓过女生的胳膊，不客气地连拖带拽强行掳走了。

　　.

　　“刚刚在里面多亏你了，谢谢！”

　　虞无欢万分艰难地在男生臂膀的桎梏下回头向唐诀道谢，后者宽慰地冲她笑了笑，挥了挥手，做了个再见的口型。

　　那束身影嵌在乐场霓虹迷离的夜色里，成一道渐行渐远的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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