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在人间

　　奈何桥分三层，善人的阴魂可从顶端的桥面安然通过，善恶兼半者能行中间的桥，而恶人的阴魂则只被允许进入最底端的那一层。

　　底层桥面与忘川河水齐平，每每有人通过，河中恶鬼群魔乱舞，污浊浪涛汹涌激荡，那些一生恶事做尽的阴魂多半被拖进这无尽深渊中，永世遭受折磨。

　　姜淮景想也没想便踏进底层的桥道。

　　河底青面獠牙的厉鬼听见桥上传来的脚步声，就如同鲨鱼闻到了血腥气味，纷纷急速涌上桥边，嘶鸣声凄厉骇人，那是进食前庆祝的狂欢。

　　早就察觉到群鬼叫声的姜淮景却不为所动，仍是不紧不慢地走着，脸上风平浪静，连丝毫戒备警惕的神情都没有。

　　厉鬼成群结队窜出河面，张开血盆大口，糜烂污秽的口腔内竟有成百上千条青紫的舌头，它们向蛇一样扭曲蠕动着，迫不及待地想要将猎物纳入口中。伴随着黑色浪涛的涌起，一时间成百上千只厉鬼像遮天蔽日的乌鸦，齐齐扑向姜淮景。

　　可姜淮景仍是无动于衷，完全没有将群鬼放在眼里，仿佛向他扑来的不是獠牙利舌，而是一团无关痛痒的空气。

　　就在厉鬼们离他只有半身的距离，这群半瞎的恶鬼们终于看清桥上所行的是何人，顿时一个急刹车，忙乱不迭地哭嚎着钻回万丈忘川水，争先恐后，唯恐落了队。

　　不出多时，向来百鬼同哭的忘川竟是难得的风平浪静。

　　.

　　姜淮景熟门熟路地穿过幽冥十殿，径直去了鬼王的居处，那厮正抱着酒坛呼呼大睡，鼾声震彻黄泉。

　　鬼王与日游、夜游、黑白无常、牛头、马面、豹尾、鸟嘴、鱼鳃、黄蜂并称十大阴帅，凭着一只法力无边的镇妖铃和一身溜须拍马的本事，竟混上了阴帅之首的位置。平日里正事不做，就爱喝酒，且贪得无厌，残忍暴虐，送给他判罚的阴魂无论有罪无罪，统统都要先割去一块大腿肉“孝敬”他老人家，但若是事先贿赂塞得足，便可免去这皮肉之苦。自从他当上这官以来，油水捞得盆满钵满。

　　姜淮景在房间的西边角落取出一叠冥币，一个响指燃起妖火，将其统统烧尽，最后一丝火星刚灭，鬼王便打了个酒嗝，清醒了。他嗅了嗅空气中的钱味儿，狰狞凶恶的脸上愣是拗出了一副笑容可掬的欢迎表情，殷勤地请姜淮景落座。

　　“大人真是太客气了，您的光临真是令寒舍蓬荜生辉，小帅倍感荣幸。”鬼王捋了几把乱糟糟的红发，黑色的瞳孔滴溜溜地转，分不清是精明还是酒气：“大人日理万机，想必今日是有事相托才驾临鄙舍，还请大人直言，小帅必定全力相助。”

　　“鬼王是爽快人，我也就不和你兜圈子，今日来访确实有一事想请教。”

　　姜淮景不知从哪儿掏出一只奄奄一息的麻雀，那麻雀像怀了三胞胎，腹部胀成了个大皮球。他指尖冲那肚皮一点，那麻雀立刻像被戳破了的皮球，从嘴巴里咻的喷出一团黑漆漆的鬼气。

　　“请鬼王看看，这鬼气来自何处？”

　　经年老酒将鬼王的脑子泡得昏昏沉沉，他晃晃悠悠地凑近了去闻那鬼气，尔后沉默了半晌，像是在努力思考：“其味清淡渗人，却不是恶臭，这不是怨气，我的镇妖铃动也没动，这也肯定不是妖气，既非来自阴魂也非来自鬼怪，真是奇了怪了，总不能是天上的那些大佬们留下的吧。但这味道我熟悉得很，一时竟然想不起来……大人是在哪儿发现的这团鬼气？”

　　“人间，一个人类女孩的住所被这团鬼气笼罩住了。”

　　“人间？”鬼王的表情看起来匪夷所思，他抹了把脸，想让自己清醒些，但无济于事：“收人钱财替人消灾，大人这事包在我身上，待我酒醒后立刻去查寻这团鬼气的来历，一查到便告知大人。”

　　“那有劳鬼王了。”

　　.

　　目的达成，姜淮景也懒得多同这个酒鬼周旋，刚起身告辞，可却被鬼王无意间的一句话留住了脚步：“大人慢走，要是不急着赶路，路过黄泉时可以多泡泡泉水，去去怨气，被新死鬼的怨气缠身……嗝，人容易倒霉。”

　　“新死鬼的怨气？”姜淮景敏锐地抓到了重点，这个新死鬼说的应该是心疾猝死的张燕，可张燕的死亡属于自然死亡，怎么会有怨气？

　　姜淮景凝神一看，自己周围果然缠绕着丝丝浓黑的怨气，这怨气似乎被人特意下了结界压制过，所以他在人间一直不曾察觉，但这结界到了地府就渐渐失效，怨气也慢慢显露出来。

　　看来张燕的死并非发病，而是被害，且有“人”想要隐瞒事实而动了手脚。

　　想通了这一点，姜淮景向鬼王借了一只精巧的小瓶子，尔后匆匆赶回人间。

　　.

　　刚回到学校，他便听闻了一则重磅消息——就在刚刚，又有学生心脏病发，猝死在学校。

　　这次死者是个材料化学专业的男生，被人发现死在了学校篮球场的更衣室里。死状同张燕如出一辙，一副疾病发作骤然离世的样子。

　　一秒也没有犹豫，姜淮景直接赶往死亡现场。

　　篮球场不比艺术楼的厕所，人流量大，来往学生众多，有人猝死的消息难以封锁，不少看热闹的学生将更衣室门口围得水泄不通。

　　“听说是连打了四个小时篮球，运动量太大猝死的。”

　　“死者不是哪个乐团的小提琴手来着的么，人长得蛮帅的，可惜了。”

　　“学校最近这是怎么了，接二连三地死人，可真吓人……”

　　围观学生你一言我一语，叽叽喳喳个不停。

　　一片议论纷纷中，姜淮景悄悄闪至无人注意的角落里，脚尖一点，直接从窗户跳进了室内，无声无息地迅速闪躲进更衣柜的阴影里，从警察们的视线死角处打量着瘫在地上的尸体。

　　死者是个男生，穿着运动背心和短裤，汗水将衣服浸出大片大片深色的印迹，嘴唇毫无血色，面容已透出死尸的青白之气。

　　乍看之下尸体并无异常，但现在的姜淮景已经没那么好骗了。每扇更衣柜的柜门内侧都镶嵌一面衣冠镜，他悄无声息地打开一扇柜门，将镜子从西面正对着尸体。

　　封印怨气的结界只对肉眼有用，但镜子却能照见一切真相。而西方乃日落之地，万物衰朽，阴气极浓，由西面引来的光更能映照出寻常人看不见的事物。

　　果不其然，镜中的尸体周身怨气环绕，乌烟罩气。

　　这个学生同张燕一样，都是死于非命。

　　与此同时，姜淮景还敏锐地发现，那学生的两眉正中，同样有一颗蚕豆大小的淤青。

　　.

　　灵光一闪，他突然意识到，那并非是死者生前磕绊留下的伤痕，而是——

　　被人取走了魂火。

　　.

　　每个生灵身上都有三盏魂火，眉心一盏，两肩各一盏，这三盏魂火支撑着生命的燃烧，失落一盏则神志不清，失落两盏则成植物人，三盏皆灭便命丧黄泉。

　　他们毫发无伤却心脏骤停，并非因为急疾突发，而是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人取走了魂火。魂火破肤而出，留下青色的伤痕。

　　如此说来，那个在排练厅上吊的男生也极可能是命丧此招后，再被伪装成自杀的样子蒙骗世人。

　　那犯下这一切罪行，尔后又为了不让鬼差察觉，巧妙地设下结界掩盖怨气的幕后黑手，究竟是谁呢？
　　.
　　.

　　更衣室内到处都是警察，行动实在不便，姜淮景身影一闪，从窗口一跃而下。再一眨眼，他已经出现在了艺术楼前。

　　两个学生的相继逝世，让原本就门厅冷落的艺术楼更加寂寥，阴沉的环境滋生着无穷暗鬼。姜淮景一路走到张燕尸体被发现的厕所，所经之处，百鬼避让。

　　能使用盗取魂火这样的杀人方法，且事后设下封怨结界的凶手，一定不是食尸兽这样空有蛮力而毫无智慧的恶鬼，更低等的游魂自然也排除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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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姜淮景取出从鬼王那儿讨来的小瓶子，将里面的灰烬往空中一撒，紧接着一摆衣袖，不知何处而起的风应势而来，卷携着灰烬带往楼道各处。

　　这不是普通的灰尘，而是夭折婴孩的头发燃尽后留下的发灰。婴孩通灵，夭折婴儿的发自带神力，能够察觉三界存在的一切，管你是人是鬼，是神是妖，统统逃不过它的网罗。

　　果不其然，发灰铺满地面后，张燕死亡那间厕所的门口渐渐显现出一排清晰的脚印，从大小和形状来看，和普通人类无异。姜淮景顺着这个脚印一路追击，随即发现这个脚印的主人很狡猾，行经路线巧妙地避开了所有监控头可捕捉的范围，而这行脚印出现最频繁的地方，便是与厕所相邻的杂物间。

　　姜淮景两指并拢，一个手刀废掉了杂物间的门锁，门一推，便从屋中窜出四五只野猫，张牙舞爪地朝擅自闯入的男生扑来。姜淮景轻巧一避，那些野猫便身影一闪，不知窜到哪个角落里去了。

　　.

　　杂物间内堆满了各种废弃物品，灰尘漫天，经久没人打扫过的样子，但靠门的地方摆放着塑料盘子和小碗，里面还残留着没被吃完的猫粮和水，看来有人不定时的来给这些野猫们投食。除此之外，杂物间里并没有其他特别的东西，也没有找到能通向隔壁厕所的暗道，乍看之下并无玄机。

　　主要线索还是在这被发灰捕捉到的脚印上。姜淮景蹲下身，一双寒眸透出幽绿的光，他细细观察了其中一个脚印，似有若无地察觉到这脚印上残留着某种不知名的力量，阴森，克制，但强大，可这种力量稍纵即逝，让姜淮景难免疑心这力量究竟是真是存在，还是仅仅只是自己的错觉。

　　眼下当务之急是找到这个脚印的主人，这些脚印的所有者极有可能是杀害张燕的元凶，但婴尸发灰只在艺术楼这样常年避光、阴气积聚的地方才有用，楼外阳气充沛，发灰失效，自然也无法沿着脚印追索下去。

　　.

　　姜淮景漂亮的眼皮一垂，吹了个响亮的口哨。

　　不出片刻，一只红眼黑羽的乌鸦悄无声息地从窗口飞进楼内，姜淮景将手一摊，那只乌鸦将嘴中叼着的一盏灯笼恭恭敬敬地递了上去，然后安稳地停泊在男生面前。

　　“借你的千目灯笼一用，帮我找出这些脚印的主人在哪儿。”

　　明明是托人办事的那一方，姜淮景的语气却冷漠地近乎命令。

　　赤瞳乌鸦嘎嘎叫了两声，似是听懂了男生的话。赤色的眼珠像颗染血的宝石镶嵌在脑袋两侧，此刻正三百六十度全方位地转来转去，速度越来越快，紧接着出其不意地从眼眶中脱落，不偏不倚落进了姜淮景手中的灯笼里。

　　纳进两颗眼珠的灯笼顿时燃起烛火，烛火时明时灭，焰色血红，仔细看去，那竟不是火焰，而是成千上万只赤红的眼球在翻涌，组成了灯芯的形状。

　　献祭了眼球的乌鸦只剩个空荡荡的眼眶，但视力似乎一点没受影响，径直飞向灯笼的顶端，在落脚的那一瞬间与灯笼合二为一，化成灯笼顶上一只栩栩如生的乌鸦木雕。

　　.

　　姜淮景拢起一把映着脚印的婴尸发灰，洒进灯笼里，灯芯中的眼珠们吃了发灰后，如同沸腾的热水翻涌得愈加激烈，一道红光炸裂开来，乌鸦木雕像是得了指令般，嘎达嘎达转动起头颅，漆黑的眼眶中迸发出一道红光，投射向脚印主人所在的方向。

　　“谢了。”

　　姜淮景提起那盏灯笼，血红的火光倒影在他脸上，波光流转间竟是出奇的艳丽：“知道你眼睛好使，劳烦你帮我远远看一眼，脚印的主人是谁？”

　　红光一闪，一瞬间穿透得更远，半晌后，乌鸦木雕的嘴慢慢张开，僵硬怪异的声音一字一句地从其口中蹦出来——

　　“留、印、者，名、唐、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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