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在人间

　　枝叶阴影下的那对情侣情难自禁，长久地亲吻着，唇舌间激烈的暧昧声响在夜色里格外清晰，一片意乱情迷的氛围。

　　但树上的姜淮景毫无表情，面部冷峻而僵硬的线条仿若城墙坚不可摧，虞无欢自知触了对方的逆鳞，有心想缓和，却怎么也想不出好听的说辞。

　　正如姜淮景所说，她确实对他起了疑心。她始终没忘记他从昏暗走廊尽头踱步而来的那一幕，满面阴冷，杀气披身，这个眼含桃花色的男生，终究不是个寻常少年。

　　“如果人真的是我杀的，你要怎么办？你也清楚，我弄死你不用吹灰之力。”

　　姜淮景仍是虚虚地搂住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女生在不自觉间将牙咬紧，心中浑浑，他的冷眼似有千斤压在她心头，与暗疑一寸寸拉扯。她心中忽然间升腾起一种微妙的情绪，一种似曾相识却又难以言明的感觉，旧时燕撷千年前的记忆在上空盘桓了几个圈，迟迟不肯降落，她却闻音识信，仿佛捉住了什么。

　　她脱口而出：“你不会。”

　　“我不会？”

　　“你不会。”

　　.

　　她知他并非寻常少年，知他轻易杀伐，知他冤魂满手。

　　她知他不会伤她。

　　.

　　这笃定并非来自她曾救过他一命，而是更深的、渐渐觉醒的、某种抓不住的东西，没凭没由的，女生自己也说不清楚。

　　虞无欢看住他的眼睛，这双眼里多情似无情，温柔似薄幸。也许是幻影，也许是假象，昏昏沉沉间她望穿千年前的那双眼睛，那眼中无情薄幸给世界，千万种情意给她。

　　虞无欢怔怔地、无畏地、一字一句地重复道：“你不会。”

　　.

　　姜淮景笑了，这笑意太浅，未达眼底。

　　“是啊，我不会。”

　　他说。

　　夜很轻薄，笼在他静静相看的眉眼，男生像个三城倾颓，满军尽覆的败仗将军，最终投诚在她面前。

　　孤绝又无奈。

　　.

　　有姜淮景的相助，不费吹灰之力，两人便顺利潜入公安部鉴定科的解剖室，没有人察觉。

　　姜淮景终究还是没能控制住本能，此刻已是绿目狼尾的半妖模样，他走在虞无欢前面，不远不近，只留给她一个疏离的背影。

　　也不知是不是姜淮景事先做过手脚，解剖室不但门没有锁，而且里面空无一人，死者张燕的尸身安静地躺在一张白底的窄床上。

　　虞无欢迟疑了一会儿，还是没有直面尸体的勇气，站在门口，把目光投在晦暗的地面。

　　.

　　“怎么样，有什么发现吗？”在姜淮景仔细检查了一番尸体后，虞无欢问道。

　　“全身除了额头有一小块淤青外，没有其他外伤，也没有断骨和内脏破裂的迹象，而这一小块淤青根本就不可能致命。”

　　“和食尸兽没关系？”

　　“如果真的是食尸兽杀了她，不说尸骨无存，最起码也是皮开肉绽，不可能像现在这样一点外伤也没有。同样的，我攻击靠狼爪和妖火，做不到在不伤对方分毫的情况下取走她的性命。”姜淮景望向女生，口气凉凉的：“不如你亲自来检查一下，看看她身上有没有被撕裂或者灼伤的痕迹？”

　　虞无欢知道姜淮景心中负气，她刚想拒绝，对方长手一伸，已经一把将她拉至床边。

　　.

　　猝不及防的，虞无欢看见了张燕的脸。

　　冰冷的面容与照片中一致，美好，青春，却了无生气，如同一根刚抽芽的树木被连根拔起，根须尽断，虽然仍能看出曾经蓬勃的影子，却已是一截枯死的标本。

　　姜淮景正准备掀起尸体的衣衫，好让女生检查有无伤痕，却被虞无欢按住了手，她说：“不用了，我信你。”

　　姜淮景看了她一眼，抽回了手，什么都没说。

　　“她额头上的伤是怎么弄的？”虞无欢问道。果然如男生先前所说，张燕额前靠近眉心的位置有一小块淤青，圆形的，蚕豆般大小。

　　“摔的吧，猝死后头磕到了哪里。”

　　“所以真的是突发性心脏病要了她的命？”

　　“心脏病，被下药，过量吸毒，都有可能造成猝死，我这两眼又不是x光，刷刷扫一下就能自动生成尸检报告。”

　　“看来还是没有办法确定死因啊。”

　　“人间的事情自有警察来管，只要不是怨鬼伤人，那就和我没什么关系了。”姜淮景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漠然态度，他转向女生：“同样的，也与你无关，你不用担心自己会受牵连。”

　　虞无欢摇了摇头，她担心的不是自己是否会受牵连，而是张燕的死究竟只是单纯人间事，还是另有隐情。即使她对这个突然丧命的女孩无法心生怜悯和同情，但冥冥之中的责任感担在她心头，使她渴望探清真相。

　　厕所，女孩，死亡，尸身完好，额头淤青，除她以外无人出现的监视画面，以及怨灵横行的走廊。

　　直觉告诉她，有什么地方被他们忽视了，但，究竟是哪里呢？

　　.

　　虞无欢蹙眉沉思的模样被姜淮景看在眼里，只当女生对他还是心存疑虑，当下脸色又冷郁了几分，连出口的字句都硬邦邦的：“走吧，我在解剖室外面布的结界要到期了，被人发现会比较麻烦。”

　　他们在这里出现既不合情也不合理，如果被警察发现了她这个尚未被完全排除嫌疑的人，半夜出现在死者的解剖室里，那可真是浑身是嘴也说不清。

　　此地不宜久留，虞无欢点了点头，跟在姜淮景身后出了解剖室。

　　.

　　两人离开了解剖室外的结界，还没走几步，姜淮景突然脚步一顿，一个回身抱住女生向旁一闪，房门无声无息地迅速开合，两人眨眼间消失在门后。

　　紧接着，两个清晰的脚步声出现走廊转角处，渐行渐近。

　　是两个保安在例行巡逻。

　　.

　　姜淮景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虞无欢靠在他胸前半点也不敢动。这里大概是某间办公室，窗户未关，漏进的夜风吹得女生一个冷颤。

　　两人默不作声，谨慎地听着一门之隔外的动静。

　　那脚步声越来越近，两个保安并没有察觉到什么异样，一边巡逻，一边你来我往地闲聊着家常。

　　就在保安们隔着一扇门，与他们擦身而过的瞬间，好巧不巧，半敞的窗扇被一阵风挟持，摇摆间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在此刻的静谧里格外突兀。

　　门外的保安显然也被这声响吸引。

　　“这些个官领导们从来都不记得关窗子，进小偷了又要怪我们噻。”

　　他们一边不满地嘟囔着，一边径直向虞无欢他们所在房间走来。

　　.

　　眼看就要被发现，虞无欢手足无措地看向男生，姜淮景却没有丝毫慌乱的神色，他一把将女生拦腰抱起，三两步便跳至窗边，猫科动物般轻盈又无声无息。

　　脚尖一点，他跳上窗台，七层楼的高度让脚下看上去如同万丈深渊，前进一步便是粉身碎骨。

　　虞无欢伸长脖子朝下看了一眼，便赶忙收回视线，她虽然没有恐高症，但毫无保护措施地面对这样的高度，还是让她下意识不安地揪紧了男生的衣襟。

　　“害怕？”风掀起姜淮景额前的碎发，他漂亮的薄唇抿成一条优雅弧线，“那就闭紧眼吧。”

　　就在身后开门声响起的同时，姜淮景抱着女生纵身一跃，消失在了窗台。

　　.

　　急速下坠的失重感揪起了虞无欢的整颗心，风声像巨大的鸟翼在耳边簌簌扑落，她能感觉到姜淮景将她抱得很紧，可坠楼般的感观太可怕，她极力压制才没让尖叫破口而出。

　　如同按下了刹车键，越接近地面，他们下坠的速度就越慢，最后落地的瞬间就像背了降落伞般，安稳又慢悠悠地着陆了。

　　虞无欢被姜淮景放下来的时候，手脚都发软，险些没有站稳，但男生冷眼在侧，并没有伸手去扶。

　　“宿舍肯定关门了，我送你回家去。”

　　虞无欢倒是没什么意见，可她看了眼妖态的姜淮景：“我自己打个车回去就行了，你现在这个样子不方便见人吧。”

　　姜淮景暗自使了使劲，却像被扎了一针的气球似的，怎么也聚不起那一股变身的力，只得妥协道：“我会跟在出租车后面，看着你安全到家。我有我藏身的方法，不会让别人看见。”

　　.

　　果然如他所说，虞无欢一路上都找不见姜淮景的踪影。等她在小区门口下了车，出租车一消失在视界里，这个神出鬼没的男生便立刻悄无声息地出现了。

　　深夜的别墅区静悄悄的，风与树叶的摩擦声几乎是唯一的声响，姜淮景明目张胆地摇摆着白色的大尾巴，跟在女生身后护驾，并不担心会有路人看见。

　　.

　　可走着走着，他突然停了脚步。

　　不远处的一幢别墅安静地伫立在那儿，黑暗中像一头蓄势待发的野兽。

　　也许在普通人眼里，这栋小别墅在千篇一律的别墅区里并无特殊，与它外观一致的房屋鳞次栉比，来过一次也未必能在第二次轻易找到。可在姜淮景看来，这幢楼实在不能更扎眼了。

　　.

　　没有哪个人类居住的房屋四周，会聚集着如此浓重的鬼气。

　　.

　　肉眼无法识见的黑白之气纠葛缠绕，将别墅全方位无死角地团团围住，鬼气无声咆哮着，卷起大大小小的漩涡，腾向半空又转瞬熄灭，此起彼伏，生生不息。一时竟无法分清，究竟是鬼气围困了别墅，还是别墅孕育了鬼气。

　　突然，无数凄厉的鬼手从这团气体中破土而出。这手只有四爪，无皮无肉，瘦似骷髅，掌尾与鬼气团相连，掌心如橡皮泥做的一般，在鬼手腾空而起的瞬间被拉长了几百米而不断裂。

　　这些鬼手就像长了眼睛的炮弹，齐齐射向一个方向——空中一只路过的游魂。

　　游魂被抓住的瞬间发出一声短促的凄惨叫声，如果它有血有肉，此刻一定被这无数的爪牙抓得皮开肉绽、血肉横飞，还未等那游魂有所反应，这些鬼手“唰”地一声缩回了团团鬼气里，那只可怜的游魂也立刻被吞噬得干干净净，再没发出一丝声响。

　　夜又变得静悄悄。

　　姜淮景冷眼看着这转瞬之间发生的一幕。

　　.

　　而这一切，女生都无知无觉，她走着走着见身后没了声响，便疑惑地回头，只见男生眉头微蹙，正聚精会神地看向不远处的某个地方，眸中碧绿的幽光一闪而过。

　　“怎么了？”虞无欢问道。

　　“你知道那栋房子里住的是什么人吗？”

　　虞无欢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过去，一幢独门独栋的小别墅安静地伫立在那儿。

　　她微微一愣，脸上的疑惑更浓了：“那是我家。”

　　“你家？”姜淮景难得露出一丝诧异的表情。

　　“对啊……有什么不妥吗？”

　　姜淮景不置一词，眉头却蹙得更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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