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好的朋友的葬礼

　　我对宗侪的感情很复杂。

　　一方面，我痛恨他处心积虑接近我，给安琪设下了这样一个死局，摧毁了我所有的人生计划。

　　没错，安琪的死是他刻意安排的死局，但现在所有人都相信是他的叔叔，宗家二爷派人在车上做手脚害死了安琪。

　　这也是他的高明之处，在人前，他四处散播谣言，假装自己对安琪一往情深。

　　而在人后，他又假借见家长的名义，暗渡陈仓的把安琪带回宗家认亲，既向看中子嗣和亲情的宗老爷子展现了自己的手足情深，又在无声无息中加重了安琪在宗老爷子心中的份量，所以在得知小儿子害死了孙女之后，老爷子才会有那样恨铁不成钢的愤怒，以及不能把家业交之他手的决心。

　　一石击尽林中鸟。

　　他甚至心思缜密的连全套戏都做足了，刚刚在墓前他的悲痛欲绝是那么的真实，几乎连我都骗过了。

　　更何况那些曾经见识过他“一往情深”的旁观者，他越悲伤，人们就越是会对他的痴情四处传颂。

　　富有千金的英俊男人，却对一个早逝的女友念念不忘，这是多么好的谈资啊。

　　尤其是这个女友还一贫如洗，身世孤苦，看上去和他全然不配。

　　这样铺天盖地的传言，不会对他的形象有丝毫损害，还有效掩盖了他曾经有那样一个私生女妹妹的现实。

　　没有人会怀疑他对安琪之死的推波助澜，也没有人会想到宗家二爷是怎么独独选择了那辆安琪从未坐过的车做手脚。

　　除非有人事先打了电话告诉宗二爷安琪会坐那辆车，而恰好又有人跟宗二爷吹了耳边风，鼓起了宗二爷的杀心。

　　和宗侪相比，他叔叔不过是个被宠坏了的草包，只不过是被人鼓吹了几句，就再也看不清真相，不自量力地与这样一个心机深沉的可怕男人为敌。

　　他的落败几乎是注定的。

　　但另一方面，我也憎恨于他的欺骗，我曾经一度以为我们会成为朋友。

　　我认识他的时候还在研究所做助理，为了不动声色的接近我，或者说通过我接触安琪，他把自己伪装成了研究所诸多项目之一的负责人。

　　然后，理所当然的，在几次来研究所的过程中，他“偶遇”并结识了我。

　　老实说，他伪装的并不成功，每次我看到他低眉顺眼地跟在总负责人身后，接受他装模作样的训斥时，我就觉得很可笑。

　　先不说总负责人每次斥责他时眼里的心虚，单是他恭顺外表下那份不以为然就足够破绽百出了。

　　那不是年轻人不接受批评的自以为是，而是一种知识和教养培育出来的，不为外物所动的自信。

　　然而也正是这份蹩脚的伪装，让我对他放下了警惕，一个人如果真的对另一个人另有所图，应该是更加精心筹备的策划和掩饰。

　　当然，我不否认自己放下警惕很大一部分是因为他的外表。

　　他长的实在太像安琪了，这让我在不知不觉中总是愿意相信他一些。

　　假如没有他营造出来的谣言，也只有江忆这种蠢货会觉得这只是因为他们俩太过般配。

　　在这点上，我也是个蠢货。

　　我们很快就熟悉了起来，虽然我对他假装项目负责人的行为仍心存不解，但我实在很希望他的到来只是出自富家少爷的心血来潮，而不是其它不可告人的原因。

　　他是第一个真正能从思想上理解我的人，也是唯一一个能和我产生深刻共鸣的人。

　　安琪能理解我的怪异，因为她坚信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世界观和想法，不应当仅仅是因为不合主流而被他人诟病。

　　而宗侪理解我，是因为我们俩在思想上的相通，这是一种难以对外人言明的微妙感，我们会对同一件事情有着相同的理解，很多事情不必言说，我们就能默契地猜出对方的答案。

　　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相信世界上真的有“知己”这种东西的存在，而不是庸人们编凑出来聊以□□的幻想。

　　真的有这样一个人，明明和你出生于天南海北，从未相见，人生更是南辕北辙，相差万里，却能倾盖如故，白首如新。

　　越是这样，才显得现实越加讽刺。我甚至想过，假如没有后来的事情，大概我们会成为一生的君子之交，甚至在尽完对这个社会的义务之后，我们还有可能放下身份的差别，一起下棋钓鱼，喝酒谈天。

　　除了江忆和安琪，这是我第一次把别人纳入我的人生规划。

　　但假如没有后来的事情，我们根本也不可能有交集。

　　就像江忆形容的那样，我们之间距离，就像是野狗和血统优良的贵族犬，哪怕同样生而为狗，相差的也远不只一条项圈那么简单。

　　粗俗却又出乎预料的贴切，很符合江忆的风格。

　　我们像两条平行线，假使没有安琪这个变数，我们大概永远都相交不到一起。

　　而现在我就站在这个意外相交的男人面前，希望他给出一个答案。

　　关于如何处理江忆和安琪，关于如何切断我们之间的错误联系。

　　我会酌情参考他的答案。毕竟我已经接受了他销毁安琪这个身份的条件，他也该摆明自己今后应有的态度。

　　然而他并没有看我，只是眼神一错不错地盯着墓碑上安琪的照片，以及后面埋葬着江忆的坟墓，然后没头没脑的问了我一句：

　　“你说，身体和记忆，到底哪一个才真正构成了一个人？哪一个才是这个人本身？”

　　我没法回答他，只能说我们确实是知己，连迷惑的问题也是一模一样的。

　　接着，他深深地看向了被我随手搭在墓碑上的江忆，像是要把她的身影刻进眼睛里一样，然后转回眼，郑重其事地告诉我：

　　“不管你相不相信，我对安琪的事感到抱歉。”

　　“你放心，这会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以后我再也不会出现在你们生活里了。”

　　然后，我看见他转身离去，对迎面而来的江忆说了一句什么。

　　江忆原本就因为受凉而苍白的脸瞬间褪尽血色，整个人摇摇欲坠。

　　这是我第一次没办法意会宗侪的想法，但我只能选择上前护住江忆。直到上个月，她还因为记忆移植和整容只能躺在病床上无法动弹。无论宗侪是出于什么目的说的什么话，都不是现在的她能轻易承受的。

　　我知道自己的行为会让她怀疑，可惜我没有别的选择。

　　宗侪见目的达到，也没有和我再说什么，只是心满意足地离开了陵园。

　　只留下失魂落魄的江忆和心神不定的我。

　　江忆以为自己隐瞒的滴水不漏，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她只是强撑着不安和我一起忙完了葬礼。不管一路上我怎么问她，她都只是咬定了决心要死撑到底。

　　我知道江忆的个性，她虽然向来意志薄弱口无遮拦，但只要下定决心，哪怕是我现在就把她扔到渣滓洞里严刑拷打，估计也是问不出什么的。

　　我只好作罢，只是加快车速把她送回了家。

　　我要看看她接下来想做什么。

　　我实在太了解她了，不管她的嘴如何比革命党人还守口如瓶，也改变不了她耐不住性子，寻根问底的本能。

　　果然，我把车停好没几分钟，就看到她做贼似的偷偷摸出了小区，打了辆的士往老城的方向开去。

　　我猜到她可能要回老城的出租屋，于是我等了片刻，也招了一辆出租车紧随其后。

　　我不知道出租屋里有什么重要的线索被我遗漏了，但我需要在更坏的影响产生前控制住事态的发展，我的人生不能出现第二次“计划外”的失控了。

　　虽然我也不知道什么才是“计划外”的失控，因为我既希望她能一辈子无忧无虑的做着那个万事不过心、性格坚韧的江忆，又不可避免的有一种卑鄙的想法，希望她恢复记忆，做回那个温柔可爱，天真善良的小公主安琪。

　　可惜当我赶回出租屋时，只来得及看上她最后一眼，她就昏倒在了房间的地板上。

　　看到地上胡乱摊开的笔记，我猜她可能误会了什么。

　　不管先前我的心里如何挣扎，在这一刻，我只是由衷的希望她忘记一切，从头开始。

　　于是我把她带回了她家，在她洗手台上方的柜子里翻出了一瓶药。

　　一瓶我藏了很久，没有下定决心要用的药。

　　吃下这瓶只有两片的药，她会忘记车祸前后的所有记忆，只要我在言语上稍加引导，她就会永远成为真正的江忆。

　　同样也永远再也不会成为真正的安琪了。

　　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葬礼。

　　虽然我很清楚，即使我不喂她吃下这些药，她再成为安琪的几率也是微乎其微，她现在的行为、举止、神态甚至思维，已经和江忆没有什么区别了，让她记住一切也不过是徒添痛苦。

　　果然记忆才是决定一个人到底是谁的根本。

　　于是我在盯了阳台上那盆小雏菊很久之后，终于在心底和那个像小雏菊一样明媚灿烂的姑娘告了别。

　　然后我小心喂着江忆服下药，把她轻轻地放回了床上。

　　就在我要转身离去的时候，我忽然想起了这样一个场景：

　　也是一个冷风萧瑟的秋日，少女江忆捧着一盆蔫蔫答答的小雏菊，走在路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我抱怨。那会安琪刚开始养花，经验还不是很足，经常就把好好的花养得半死不活。

　　害怕她看见死去的植物又伤心，我和江忆只好牺牲辛苦积攒的零用钱，一盆又一盆地换下那些命不久矣的可怜植物。

　　然后，快到花店时，江忆忽然停下脚步，眼神认真地说道：

　　“就算将来我有自己的家了，我也不会养花的，费力费感情，最后连果也不结，实在是一点也不实际。”

　　所以，江忆是从来不会养花的。

　　我杀死了安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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