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好的朋友的葬礼

　　小心钉上袖扣，捋平衬衫的领子，我打算开车接江忆去安琪的葬礼。

　　或者说，接安琪去江忆的葬礼。

　　来到楼下，我熟练地把新买的suv倒出了车库，江忆那蠢丫头总是嫉妒我有车有房，十有八九还在心底污蔑我贪污受贿，方式多半还是手法低端的收红包。

　　这就是我住在新城中心而她只能买得起二手宿舍楼的原因。

　　而且她超过三分之二的房款还是我付的。

　　只可惜她不知道这些东西的归属权都不在我，而是任何一个处于我现在位置上的研究员。哪怕有一天我不在这个世界上了，也会再有一个“0457”成为这些东西的新主人。

　　有时候我还挺羡慕这个蠢丫头的，头脑简单，没心没肺。虽然她总觉得安琪犯傻，并乐此不疲地充当安琪的保护者，但其实我们之中唯一没有秘密的，只有她。

　　然而我再也见不到这个从小和我一起长大，每天会因为一些不知所谓的事情和我斗嘴的丫头了。

　　我杀死了她。

　　其实她不在也挺好的，我再也不用被迫吃下烧糊的黑暗料理，不用想办法摆平她一时冲动留下的烂摊子，也不用绞尽脑汁，为了她打一架的愿望而假装被一些莫名其妙的理由激怒。

　　老实讲我在我在四岁的时候就不在乎一件玩具到底属于谁了。

　　何况让安琪代替她活下去也是她自己的愿望，她向来在乎我们甚于自己。为此我总是觉得她天生心智发育不全，或者说从我认识她的时候就已经停止生长了。

　　然而我始终无法否认，这是我做过最愚蠢的事。

　　我的愚蠢不在于她和安琪发生车祸，同时重伤濒死时，我听从了她的愿望，选择把救命的实验成果用在安琪身上。

　　我不喜欢电视里那种“你先救她——不！那你怎么办，要救两个一起救”结果最后全部阵亡的把戏。

　　江忆虽然为人冲动、四肢快过大脑，但她同样也有自己的原则，是个能为自己的选择承担起责任的成年人，所以我选择尊重她自己的愿望。

　　我的错误在于，为了挽救安琪的生命，我最终选择了向宗侪妥协，把“那个”实验用在了她们身上。

　　“那个”指的是001项目，是我们研究所里最机密的核心项目，她们一直以为我是在一家私立医院工作，但不知道我其实服务的是宗氏集团名下的一家秘密科研所。

　　001项目耗时持久，耗资巨大，每一分钟的存在都浸透着无数的顶尖科研人员的心血。然而令人欣慰的是，到我进研究所的时候，这个项目已经取得了突破进展。

　　当时我只是外围的一个小小研究员，如果没有宗侪的帮助，我根本无法接触到项目的核心。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我认识了宗侪。当时他不仅力排众议，让资历尚浅的我加入了核心团队，听说我在帮朋友找工作，还特地给我介绍了他名下管辖的一家公司，答应替我多加照应。

　　我一直以为这是他拉拢新人，扩大派系的一种手法，毕竟宗氏掌门人年迈，叔侄竞争激烈的事连我都有所耳闻。

　　但我对他的拉拢并不反感。毕竟我是个科研人员，派系斗争很难波及到我这里。等他们旷日持久的争储风波尘埃落定，我已经掌握了核心技术，任谁都无法动摇我的地位。

　　所以既然他抛出了橄榄枝，我也没有不接的道理，何况我身后还有两个生产力低下的家伙要照顾。

　　但我没有预料到这其实不是什么“橄榄枝”，只是一条精心伪装过的毒蛇，几乎把我珍视的生活和梦想都毁坏殆尽。

　　心绪翻滚间，我已经到了江忆楼下。

　　我随手给她拨了个电话，见没有人接，我索性推开车门，靠在车边上透透气。

　　所谓的001项目，其实不过是一种记忆移植技术。通过将一个人的记忆移植到另一个人脑中，达到所谓的知识经验传承的目的。

　　知识和经验，大概是人类社会最宝贵的财富之一，尤其是金字塔顶端的那一小群人，他们掌握了大量的信息、技术和经验，即使是著书授业，也不能完整的传承下其十分之一。

　　为了不造成这种遗憾和浪费，001项目就被提上了日程。

　　当然，这种颠覆性的科研往往很快就会变味。尤其是在关乎特定集体利益的时候。

　　我玩味的抽出一根烟把玩起来。

　　这种技术可以让后人承接先贤的智慧和记忆。自然，也可以让那些功成名就，不愿放弃一切的“先贤”们在一个年轻鲜活的□□上“复生”。

　　宗侪就是利用了这一点。

　　他同意我借用研究院的先进医疗仪器拯救安琪，但代价是必须同时在她们身上使用001项目的技术，“洗”干净安琪的记忆，把江忆的记忆移植进去。

　　当然安琪的脸也不能留下来，也就是说，从此安琪必须以江忆的身份活下去。

　　所以，记忆和身体，到底哪个真正构成了一个“人”？

　　我不知道，但是我只能选择妥协。

　　听到江忆，或者说安琪的脚步声时，我发现我已经在无意识中把烟塞进了嘴里。

　　我故作自然的把烟放回去，虽然记忆是江忆的，但这具身体还是安琪的。

　　安琪身体不好，闻不得烟味。

　　看着她嘴角熟悉的讥笑，我不用想都能猜到她一定是在心里嘲笑我的装模作样。

　　但假如是安琪的话是不会这么想的，安琪是个善解人意的好姑娘，哪怕多数时候都解得不对。

　　我心情复杂地开起了车，没有和她说一句话，因为我着实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但我还是不由自主地把注意力放在了她身上。

　　在经过一个十字路口时，见她神色茫然，我终于忍不住开口询问了她的身体。

　　我知道她的头经常会痛，这正是我给她开的那种止痛片的副作用。

　　她一直以为这是用来缓解疼痛的，但恰恰相反，其实正是这种药导致了她难以忍受的头痛。

　　这个药的真正作用，是加速江忆记忆与安琪身体的融合，让她更快的成为一个新的“江忆”。只是每次服药后，都会有一段时间的镇静期，让她理所当然地信任了我。

　　接着她就会按时间顺序，从小时候的记忆开始，一点一点完全“记起”江忆的事情，当然不排除会见到某些特定的人或事，让她一下想起相关的记忆片段。

　　所以有时候她老觉得自己记忆力退化，越是近的事反倒越记不清楚。

　　听到我的问候后，她显得很惊讶。也是，我很少关心过江忆，比起安琪那样的正常女孩子，她可能和我更像一些，我们都清楚生活的艰辛不易，也比一般人更拼命生活，毕竟生活对我们总是格外吝啬。

　　如果说安琪是一束贫瘠土壤里开出来的花，那她可能更像是沙漠里的胡杨或者红柳，长得粗糙，活得顽强。

　　她们俩是那样完全不同的两个生命，我却硬生生把她们拼在了一起，也许她们两个都因此活了下来，只是共享了一个躯体。也或许谁也没有得救，最后我只是制造了一个同时拥有安琪躯体和江忆记忆的怪物。

　　我更偏向于认同后者。

　　车子开得很快，没多久我们就到了陵园。

　　然而我们到的时候，宗侪也已经到了，我能猜到他是为什么早早等在这里。

　　他想检查我的实验成果，亲自证明世界上已经没有“安琪”这个人了。

　　从道理上，我很能理解他，换做是我的话大概也会这么做的。

　　毕竟有个同为家产竞争对手的私生女妹妹，即使对他这种人来说也是个必须消除的隐患吧。

　　但从情理上，我还是感到愤怒，同时也罕见的感到一点不安。我很少会有不安的情绪，因为在我看来与其耗费精力去不安，忐忑即将掉下的第二只鞋子，还不如直接把导致不安的隐患扼杀在摇篮里。

　　但就这件事而言，我实在无能为力，江忆会根据看到的对象想起什么，是我完全无法控制的。而且我也无从得知江忆见过谁，去过哪，和谁说过什么，哪怕我掌握着这个世界上最顶尖的科研技术之一。

　　然而事情比我预想过的还要糟糕，我低估了宗侪对江忆的重要性：江忆在见到他的那一刻，居然因为情绪过度激烈晕过去了。

　　宗侪嘴边那点讽刺的笑让我心生不快，我不知道他是在嘲笑我培育出了这么一个不伦不类的人，还是看穿了我当初那点私心。

　　是的，私心。与其说是江忆的愿望、宗侪的胁迫，不如说当初即使没有这些外来因素的干扰，而我也只有能救活她们之一的能力的话，最后我还是会选择安琪。

　　我爱安琪，这点迟钝如江忆都能看出来。

　　虽然江忆也同样爱她，但于她而言，安琪只是她梦想的一个缩影，是她幻想中所有美好品质的具现化。

　　而对于我来说，我只是爱着这个姑娘，爱着她对每个人平等的善意和包容。

　　我知道江忆是有点畏惧我的，这点从她想揍我时偶尔流露出来的迟疑就知道了。这很正常，对于绝大多数愚蠢的普通人来说，我都只是一个冷漠寡言的怪胎，一个给自己严格规划好行动轨迹的机器人。他们敬畏我却也忌惮我，从来不会靠近我的生活。

　　但安琪是不一样的，她就像她的名字那样，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小天使。在她看来，人大概是真的没有三六九等之分的。她的天真大概会让她吃尽苦头，受够教训，但无所谓，我会保护她的。

　　至少在知道她的身世之前，我都是这么想的，但这回轮到生活教训我的天真了。

　　我想把晕倒的江忆放回门口的车里，不管她到底是谁，这具身体到底属于柔弱的安琪。

　　但为了不让她起疑心，最终我还是把她靠在了附近的墓碑上。这样她既不用靠近宗侪，也不会再次对我“不正常”的关心产生怀疑。

　　然后，我就默默站在了宗侪面前，打算把这件事做个了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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