擒燕南归

　　岁至除夕，家家团圆。

　　越国的礼俗本是皇家守岁，外姓不得参与，但为了意表亲民，长久以来，这项规定也被渐渐冲淡。

　　皇亲之中，异姓端王和武将秦府算是人丁最不旺的两家，所以每至除夕，便会进宫同越王一起守岁，宴饮歌舞至天明。

　　秦燕年幼时，秦忠常年外出征战，不在京州，哪怕是新春佳节，也不能返回。进宫与威严的舅舅和笑意不达眼底的漂亮皇后一起庆祝节日成了秦燕幼年最寻常的记忆。那时的她还不曾深思，为何父亲一朝出征，自己转头便被一旨圣令召进宫里。

　　多年荏苒，当时威风凛凛的卓向宇，而今已显老态，虽论年岁仍当壮年，但身形仪态早已不复当年的意气风发。皇后娘娘公孙氏也早就过了绝美的年华，同席间众多妃嫔相比，风头尽输，只脸上冷淡虚伪的笑意一如往昔。

　　说起这位公孙皇后，实为续弦。锦华的生母萧皇后是礼部尚书萧全的族亲侄女，幼年父母双亡便过继给萧全，尊其为父，在京州长大，卓向宇仍为皇子时便嫁入皇子府，三年只得一女，后染瘟疫，暴毙而亡。

　　公孙皇后母家同萧家亦是近亲，虽家底并不显赫，但贵在识礼周全，不爱争抢，因此不用担心外戚夺权也能保后宫安定，这才被卓向宇册立为后，事实也证明，公孙氏的确颇有一些资质手段，为后多年，竟也深得众意。

　　只是后母大多不喜欢继子，这位公孙皇后自然也瞧不上锦华公主，连带着与锦华亲近的秦燕也轻看几分。只不过碍于面子，明着还是要妥帖的照顾着，暗里却不知给她们下了多少绊子。

　　八皇子卓天松，便也是这位公孙皇后所出。

　　天生的对头。

　　秦燕抿了一口手里的玫瑰露，悻悻收回了审视皇后的目光，掩下心中暗叹，百无聊赖的四处打量。

　　这皇宫她来过成百上千回，眼前的场面也早就见怪不怪。说是皇室家宴，还不是官场君臣那一套，实在没趣。只是眼前这歌舞似是与往日不同，少了箜篌排钟的伴奏，只琴笛合鸣，甚为清雅，不似一般皇宴的歌舞升平。

　　这边正想着，那边便从殿下走来一个遮着面的玫红舞女，衣着华丽不似寻常舞姬，待人走近，秦燕险些把刚入口的甘酿尽数喷出。

　　盈盈柳腰，摇曳生姿，纤手广袖垂于身侧，凝脂雪颈在艳色下愈发显得完璧无瑕。蚕绸轻飘配以红纱，发中、腕间皆缀以豆大铜铃，步履行进间，叮铃声响，若隐若现。

　　公主锦华，生来高贵，衣着自是不似一般舞女那样暴露妖娆，但单凭那偶尔走漏风光的白皙手臂已足够夺走席间众人的呼吸。

　　素来听闻锦华公主善音律，却没想到竟也能舞。

　　哪怕是秦燕，今日也是第一次看锦华起舞，但看着看着便瞧出了门道。

　　秦燕本也不是个风雅人物，歌舞也只看个热闹，可偏巧前几日刚到醉仙楼看过一场番邦歌舞，锦华这番，却与那番邦舞有七分相似。

　　一经对比，高下立判。

　　锦华终究是养尊处优的公主，不论是力道还是柔韧均不及自小练功的舞姬，但其舞贵在编排，将番邦大开大合的舞蹈动作改编成越地更为推崇的优雅内敛的风格，若是之前从未看过，便会因为新鲜感而忽略了舞蹈本身，但若是之前见识过番邦舞，锦华的舞姿则颇有不伦不类之感。

　　公主亲自献舞，却不知目的为何？

　　秦燕目光扫至上座，卓向宇眼带笑意，毫无惊讶之色，想是早知锦华此举，公孙皇后只冷眼看着，一副与之无关的样子。

　　妃嫔、皇子、一众宫人，有的认出了锦华有的则四处探问，渐渐的，便都恍然彻悟。

　　不过寻常年节，并无他处，锦华并不用费心讨好任何人，殿中人又都是皇亲，要出风头也不必选在此时，出又出给谁看呢？

　　秦燕的目光自上座向下首移去。

　　卓向宇的几位贵妃陪笑着饮酒，勾心斗角间，也顾不得跳舞的锦华。皇子中只有太子、三皇子和八皇子还在席，其他几位皇子不是生母位份低微，不足以参加这种皇宴，就是年纪尚幼，早早歇下了。

　　卓天松坐在太子身边，左耳听着太子的滔滔不绝，右耳便都抛了出去。手里握着一盏半满银杯，只见他一直小口抿着，宫人则要不断为他满上。

　　皇室卓家的正统除了卓向宇还有一位闲散王爷，钟爱修仙养生之道，除了除夕守岁，从不出席其他宴会。

　　再来便是端王府人、国丈萧全、秦忠和秦燕。

　　仿若一道精光划过，秦燕脑中有一瞬的醍醐灌顶，转头望去，便顺理成章的落在席外暗影处，一身天青锦袍的江钰身上。

　　说巧不巧，锦华舞至精彩之处，下意识的便瞥了一眼江钰，正被秦燕看在眼里。秦燕就这么看一眼锦华，看一眼江钰，眼神来回逡巡中，短暂的讶异而后忽然摇头轻笑。

　　秦燕以为自己的动作许是大了些，笑意还没敛起，便察觉到一道审视的目光自对面席间投来，再抬头，便见江钰面带淡淡笑意，挑眉作问询状，修长分明的手指自袖中探出，一手执杯，一手抚袖，端酒的手向秦燕抬了抬，薄唇轻动，看嘴型似轻吐了一个“请”字。

　　秦燕自有种做了亏心事被捉了现行的感觉，面上却习惯性的一派坦然，也恭敬举杯，无视江钰询问的眼神，也只口型回了一个“请”便一口饮尽杯中甜酿。

　　酒水一饮尽，脸上便渐渐有些火热，秦燕也再不敢抬头迎上江钰的目光。而江钰，则是笑意深厚，口中略带辛辣的甜味层层回荡在唇齿间，芳香四溢，回味无穷，也不知是何原因，从不醉酒的江钰，眼底竟薄薄染上一层浅淡朦胧。

　　大殿外，庆祝春岁的烟火早已备好，卓向宇携着公孙皇后闲庭漫步到了开阔地，一派恩爱模样。早就不耐烦的秦燕特意趁着人多松散，退至队尾，悄悄溜去了别处。

　　皇宫虽大，却像是个四方的囚牢，从很小的时候，秦燕便能出入自如，甚至比不经常出宫走动的锦华还要熟悉越国宫墙之内的环境。

　　琼华殿是先长公主，也就是秦燕母亲卓向晴出阁前的寝殿，位于西南，在京州地图上，恰好与秦府形成对称之势。

　　今夜月光惨淡却繁星如许，灯火阑珊之处的热闹似与此处无关，秦燕足下发力，一个蹬跃，侧身翻上了琼华殿顶。

　　瓦砾轻动，湮没在震天的鞭鸣竹动之声里。

　　“母亲，新春快乐。”

　　漫天七彩烟花映照宫墙内外，灯烛闪烁，万家和乐。

　　秦燕坐在檐上，冰冷干燥的寒风，使她隐隐有种身在云州的错觉。她微微抬眼，向北远望。连绵群山化为黑灰暗影，隔绝掉更远的视线。

　　城东的芝麻酥，城西的桂花糖，自家冰窖的糖雪煎和京州的蔬菜粗粮几天前就叫人给叶启昭送去了，此时想必也该到了，只是不知秦燕夹在年货中间的那封信，能不能顺利交到他的手上。

　　“将军好兴致。”

　　烟花爆响的间隙，一个冷清男声自殿下响起，秦燕毫无防备，吓了一跳，不禁冷眸向下看去，只看进一双更加淡然冰冷的眼睛里。

　　姹紫嫣红的火焰映在二人眼中，忽明忽灭，俱是看不真切，秦燕却清楚的感觉到江钰在暗处，冷冷的审视。

　　分明是她在屋顶之上，却怎么会有一股不可抗拒的压迫之感。

　　“你怎么到的这里？”

　　四下无人，秦燕不觉间，语气冰寒，不似往日纨绔。

　　江钰启唇轻笑“将军不必紧张，在下也不过偷闲出来，碰巧到了这里，”他四下一指，“岁末节庆，守卫不似平日，我便到了这里。”

　　他说的不紧不慢，眼中的凌厉渐渐褪去，让秦燕一度以为刚才面若冰霜，眸似寒潭的江钰不过一场幻觉。

　　紧绷的身体逐渐放松，秦燕轻叹一声，翻身跳下琼华殿，不想屋顶寒风凛冽，呆的久了，她的身体不觉间冻得僵硬，着地时一个不稳，伴着“诶呀”一声低呼，她的身体不可控制的向前错了一小步，一双纤白的手下意识伸出，正扶住秦燕前臂，阻止了她向前跌倒的势头。

　　本想直接翻身至江钰眼前，而今却有些窘迫，恍惚间，一股轻轻淡淡的幽香伴着寒气飘进秦燕鼻间。

　　抬头，那人如玉俊颜近在眼前。

　　秦燕愣住，全然不觉自己轻浅的呼吸正吹在江钰喉间。

　　江钰身体也微微一僵，随即薄唇轻抿，错开对视的目光，抽回手，没有说话。

　　秦燕在尴尬中迅速站直，刻意又无奈的大大后退了一步。

　　“多谢。”

　　眼前之人似是羞恼万分，却仍是自牙缝中挤出了一句道谢，江钰自心下浮出一丝笑意，蓦然觉得十分有趣。

　　秦燕得意狂傲之时有之，顽劣不堪之时有之，英武正气之时亦有之，然困窘扭捏之时却鲜有人见，江钰此番，便一时玩味，没有搭话。

　　好在秦燕不是寻常闺秀，见江钰没有反应，自低头装作整理衣装，渐渐便恢复常态，不再纠结。

　　轻咳一声，秦燕抬头，却在短暂碰触江钰带着浅淡笑意的双眸时迅速移开。

　　“先生怎么也溜出来了？晋儿不找你么？”

　　“公子忙着看烟火，自是顾不上我，在下一介布衣，纵是离席，也不会有人察觉。”

　　那倒未必，你走了，怕是有人要失望了。

　　秦燕心下想着却未开口，顿了顿，忽然轻笑问道“先生这几日，可曾收到白梅？”

　　江钰偏头，细想片刻答道“几日前，似是宫中派人送过一束白梅，在公子房中养着，将军何以相问？”

　　秦燕摇头“没什么，觉得白梅与先生甚为相称罢了。”嘴角却牵起一丝狡黠的微笑。

　　而那微笑转瞬间便冰结在脸上。

　　烟花此刻已经燃尽，天色正晚处，一个娇小影子自宫门密林处飞掠而来，在琼华殿上空盘旋三圈之后又迅速隐没在一片苍茫夜色之中，不留一丝痕迹。

　　那是一个信号。

　　是飞燕营特有，行军途中互通消息的一种信号。

　　以燕为信，环飞为号，以三为数，黑燕低飞，三匝而返。

　　“事发紧急，性命之忧，速归！”

《擒燕南归》
女将军与男军师的爱情故事......等等你真的以为只是这么简单而已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