擒燕南归

　　接下来的几天，赤衫和素衣倒也过得清闲。每天也不出院子，只守着那四方地块吃喝坐卧。初时赤衫还有些焦躁，眉头没一天舒展的，相反素衣却一派自得，看着好似生来便是这别苑的主子，对秦府的下人也是恭谦而疏离，不卑不亢，不急不缓。

　　秦燕让穆诚着人去查了他们的身世，而卓天松也似乎早就料到这一点，事先便做了充分的准备，探子能探听到的消息全是说这二人身世清白，命运凄惨，沦落至此得秦燕收留也是寻了顶好的去处。污点、案底一概没有，就连二人蒲州老家的老乡所讲的童年故事，也是自小看家放羊，懂事的不行，连跟玩伴打架，上树掏鸟蛋这种顽皮事儿都没有一件。

　　秦燕只将送来的厚厚一沓记录草草翻了一遍便苦笑着全扔进炭盆中了。

　　不过这一次也并不全无收获，至少知道了，这两个孩子，竟然是一母双胞的亲兄弟。素衣只比赤衫早出生了一刻。如此想来，二人眉眼的确是有几分相似。

　　兄弟二人原本生于蒲州一户丘姓农家，家产不大，倒也能过活。本来家里的媳妇一举得男，一生还生了两个，一家人拜佛烧香，欢喜至极，可坏就坏在弟弟自出生便眉心带红，最开始只半粒米大小，颜色也浅，丘家上下只顾高兴，竟谁都没发现，随着越长越大，弟弟那颗红痣才愈发鲜红醒目。

　　蒲州偏远，鬼怪之说盛行，偏巧当地长久流传着一个传说，说是眉心有颗红痣的人是前世含冤而死，带着煞气转世的，是为不详。一开始村中人只是对丘家嫌弃躲避，后来也不知为何，蒲州夏季旱灾刚过，冬初又犯涝患，流言渐起，也分不清是谁起的头，便将这一切都怪罪在了丘家头上。

　　最后便是全村集结，义愤除妖，丘家家破人亡。

　　这段不为外人所知的故事几分真几分假难去探究，兄弟俩又是怎样从劫中逃生，又在怎样一个环境中长大成人都是未知，但当年那场蒲州旱涝交加之灾，秦燕却记得清楚。

　　与蒲州只一江之隔的衢州，土地优沃，矿藏丰富，自古便是宝地。两州毗邻却是完全不同的景象，那年旱灾，若是只蒲州一州受灾，便是干死，也是无人问津，但衢州受灾却是头等要紧事。

　　旱灾上报至朝堂上，一纸赈灾令下去，衢州百姓上下欢腾，蒲州的农民却还在祭天求雨，丝毫不知。潞江坝开闸，缓了两地旱灾，却给身处下游的蒲州埋下了涝灾的隐患，加之那年冬季回暖，江面流水不冻，便一举灌进蒲州，四散成灾。

　　等涝灾泛滥，死伤愈百后，蒲州的知州这才觉得事情压不住了，上奏朝廷，自是引来了一番震动。

　　旱为天灾，涝为人祸，天灾常有，纵是人祸也非丘家之过。事已至此，无限唏嘘却已无处申诉。

　　***

　　白芷在书房寻到了秦燕，这才放下心来。

　　不知道为什么，自从跟着秦燕从云州回来，她的心总也不能平静。都道女子的直觉霸道而毫无来由，却总是准的，这让她为自家姑娘暗自忧心，平日里又不敢表现出来，甚是难言。

　　“姑娘，今日宫里来人，锦华公主送了几枝新绽的梅花来，你看摆在哪儿合适？”

　　秦燕抬头便见白芷手中细长光滑的黑底红纹瓷瓶，几枝艳殷红梅高低错落插在瓶中，竞相盛放，热闹喜人。她这才展颜一笑，来到白芷身边，伸手用指尖轻点花朵。

　　“全盛的八朵，初绽的十六朵，未开的新芽有六朵，凑起来一共三十，一共三枝，每枝上也刚好十朵。”

　　白芷含笑点头“公主一向妥帖，滴水不漏。”

　　秦燕却摇头道“她给我送花不为钱权，不为名利，只是一份心意。没什么滴水不漏，只是用心细心罢了。”

　　低头便能闻到一阵清幽的香气浮动而来，几枝红梅虽有被世人诟病的妖艳色彩，但凌雪盛放的孤傲却从不惹秦燕讨厌，相反，相较素梅，她更喜欢不流于世俗框定，不被旁人所想绑架禁锢的红梅。

　　鲜红的一抹，要多潇洒有多潇洒。

　　一想到天华殿外，锦华宫中那一院落的红梅，秦燕就心痒。对花的喜爱大概是秦燕保留下的，为数不多的“女儿性子”。

　　“白芷，找小厨房拎两壶糖雪煎，锦华送了礼，咱们也得去回礼不是吗？”

　　等秦燕到天华殿跟前，看见几十个宫女太监在宫墙内外扫撒装扮，这才心中有感：要过年了。

　　秦府自秦燕记事起便从没大张旗鼓的过过年，一是秦忠为人为臣，为夫为父都是极为严肃的，这使得秦府上下都被沾染了一种厚重气，二是秦府人丁不旺，秦燕的母亲去世后就只剩他们父女二人，实在也热闹不起来。

　　其实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秦家世代为武将，兵戈血腥味太重，老话讲，就是煞星也要躲着走，更何况是逢年过节，请送祭拜的天神福星。不说秦忠，单说秦燕，这些年的征战沙场，手上性命不知断送了几条，杀气太浓，深入骨髓，在这万家同庆的节日里，的确不适合太过张扬的庆祝。

　　紫藤也曾不解相问，秦燕只是淡然一笑。在她看来，举国同庆唯她一人肃穆，举目皆欢仅她一人冷眼也没什么。暮色深沉之下的万家灯火，袅袅炊烟便是她最大的欢愉与庆祝，哪怕满手血污，哪怕终有一日，马革裹尸。

　　这国，这城，这家，这人，才是她最要守护的东西，是她生来的命运。

　　身后轻悄的脚步声逐渐靠近，抬头沉思的秦燕嘴角轻轻牵起一丝微笑。

　　锦华屏息敛气难得调皮一次，却不想背对着自己的那人早就识破了自己幼稚的诡计。她轻轻踮脚，然后突然伸手拍向秦燕的后背，嘴里亮声叫了句“想谁呢？”

　　秦燕装作被吓了一跳的样子，跳着转身，拍拍胸口道“姑奶奶饶命。”

　　锦华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引得身后随侍的嬷嬷宫女都垂下头去，低低笑开了。

　　“今年梅花开得甚好，可惜少了些雪，不过，如此倒也没那么冷，我带了珍藏的糖雪煎，你我就在这院中小酌片刻如何？”秦燕摇了摇右手食指和中指上挂着的两个茶色高颈小酒壶，也是满脸笑意。

　　糖雪煎是京州特产，下初雪时用冰壶接取尚未落地的雪花，几番熬制萃取，去除杂质，只取纯净精华，配京州城外密林中采下凝练的野蜂糖，加糯米煎煮，最后窖藏、过滤成酒。但制成的糖雪煎虽然有酒味，却是久饮不醉，甘甜适口，因此多为京州闺阁女子所喜爱。

　　糖雪煎是秦忠在下死令，禁止秦燕饮酒后，秦燕所能接触到的唯一一种带酒味的液体。

　　“说是予我回礼，我看你就是馋酒了，来我这儿消磨罢了。”锦华看着一杯一杯饮酒下肚仍好似不过瘾一样的秦燕，无奈浅笑。

　　饮了半日，口中甜的发腻却丝毫不觉得是在喝酒，秦燕也怏怏起来，撇了撇嘴，想着对锦华的奚落作何回击，抬眼却瞄到院里竟意外的长了一株白梅，注意力一分散，到嘴边的话也忘了说，只专心瞧起来。

　　锦华见她不说话了便也顺势看去，发觉秦燕在看那白色梅花，脸上竟不期然染上酡红。

　　“万红之中，竟还有一点皎白。我怎么从不知道你院里还有白梅的品种，往年也从未见过。”秦燕发问，一边的宫女答道“将军且看，那白梅并非一整株，只不过几枝依附于红梅长着，是前几日殿下从别宫处裁下含苞的白梅扦插在这里的。”

　　且不说白梅移栽在红梅树上究竟能否成活，单是只采几枝进行移植这种事都是多此一举，匪夷所思的事情，秦燕自然微微皱眉，抿嘴看向锦华，寻求解释。

　　若是以往，锦华必定和盘托出，只是这件事......

　　“我采白梅自然是为了送人，送你红梅，只因你配得，而旁人自是配了白梅，而含苞的白梅插在水里活不了，我便先栽在我这红梅上了，等盛放之后才可送人不是。”

　　秦燕一听便知锦华有所隐瞒，什么她配得红梅，旁人就只配白梅，不过胡乱编造的理由罢了，更何况若是送给什么不相干的人，何必早早就去摘取白梅放在自己院子里，只需等别人宫里的白梅开了再去摘便是了。

　　可无论秦燕再怎么问，锦华都三缄其口不愿多说，只是脸上莫名越来越红，到最后实在撑不住竟主动赶秦燕回家。

　　秦燕也只是闹了一会儿便一笑了之，并没有放在心上。

　　二人相依相伴这么多年，秦燕很了解锦华。锦华心思细腻深沉，有什么心事除非她想说，其他任何人都不可能撬开她的嘴巴。虽然表面上是个乖顺没脾气的小绵羊，骨子里早就修炼成了精明圆滑的小狐狸。

　　在宫墙之中，越是看上去鲜艳亮丽，内里就越是腐坏黑暗。所以秦燕丝毫不介意锦华的阴暗成熟，那是她必须经历的，就像秦燕自己面对血淋淋的战场杀伐时必须表现出的冷酷残忍。

　　没有人能在长久的肮脏中保证一尘不染，不求全身而退，只求不忘初心。

　　守住锦华最后的一点单纯善良，也是秦燕一直以来最期望的事。所以她不会强迫锦华说什么、做什么，也可以无视她对她偶尔用的小心机，只要她还是锦华，她便永远是她的燕姐姐。

　　秦燕走后锦华才略松一口气。

　　其实她并非不想如实相告，只是女子的情窦初开都是自己独享的秘密，亲口相告，纵然是最亲最爱之人，也是羞于开口的。

　　锦华思索着，自然便想到了脑海中每每挥之不去的白色身影。那人便只是那样站着，就像一幅轻逸淡雅的水墨，孑然，淡泊，白梅自是与他最为相配。那日殿上一曲琴声，飘然回荡，至今萦绕心间不能忘怀，她便迫不及待想要将那世间最为名贵的白梅花枝送给他，甚至连几日都等不及，早早便去求了贵妃娘娘亲在挑选了几枝移栽在自己院子里日夜看着才安心。

　　那思念如狂，热切成疯的心情随着时间的流淌愈发不能自持，最终，锦华惊觉，一见倾心竟是这般感觉。

　　身为公主，她从没有得不到的东西，所以她期盼着那人明白她的心意，花送进端王府指明是赠与他的；但女孩子家的自持又让她期盼着此举的意图不会那么明显。

　　而锦华公主并不知道的是，她日夜思念牵挂的人，在收到那一束白梅之后，看都没看一眼，随手就转赠给了苏晋，而每天与花相伴时间最长的，只是一个照顾苏晋一干饮食起居的妈妈。

《擒燕南归》
女将军与男军师的爱情故事......等等你真的以为只是这么简单而已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