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浪潮生传

　　这间茶亭离镇上已是不远，四人走了不到一柱香的时间便看到了圆真之前所说的镇东头周铁匠家的铺子。
　　此时暮色渐渐低垂，天际若隐若现的夕照映在人的身上还尚有浅浅余温，而偌大的镇上竟是离奇的寂静无声，甚至连一丝鸟飞虫鸣的声音也没有，圆真此刻的心中冰冷一片。
　　血，铺天盖地的鲜血。
　　车马道路、屋檐墙壁、亭台楼阁，师徒三人眼前所见之处，半点生气也无，全都盖满了深深浅浅的血迹，这些血迹有深有浅，有的已然干涸凝固成暗沉沉的黑紫色，有的却还依旧能令人感受到触摸上去指尖湿漉漉的触感。
　　青螟散人心中一寒，知今日自己怕是过不去这一关了。
　　圆真呆站在原地，嗅觉慢慢被弥漫而来的血腥味逐渐遮盖，眼前再也看不见其他，只有一片深深浅浅的红，好的，坏的，一切都被这扎眼的红色浸染，红的炫目，红的刺骨。
　　圆悟紧紧攥着圆真的手，咬紧的牙关咯咯作响，难以想象这要多少人的性命才能令这小镇变成如今这样。镇上的人呢？为何只见血迹不见尸首？刘家姑娘的下落到现在还未有消息，会不会还有幸存者？这一切的答案如今看来，都只有眼前这个妖人可做解释了，今日势必要让他嘴里吐出消息来。
　　想罢，圆悟重重捏了一下圆真的手，待圆真吃痛回过头来时，示意一起去从青螟散人嘴里挖出点消息。
　　那边厢明空已双目赤红，一把将青螟散人的脖子死死掐在手里：“妖人！说！镇上的乡民呢！你们究竟在此做下什么孽？！”
　　“咳咳咳……大……大师……手……手下……留情！！”青螟散人此刻再无半点风度，眼前是明空赤红的双目，脖颈被一双铁掌牢牢卡住，铁掌慢慢收紧，青螟散人双目突出，只觉已被这碎金手折磨去了半条命。
　　明空见此人嘴巴颇硬，略一沉吟，将袍袖一挥，一掌击在青螟散人胸口，将那青螟散人打得如同破麻袋一般飞出老远，在空中又接连击出几颗石子，将那青螟散人打得头朝下落在地上，滑了半晌，在满是黄泥的地上擦出深深一道血迹。
　　“咳咳……咳咳……咳咳咳……”青螟散人此刻只觉眼前一片昏沉，温热的血液从头顶汩汩淌下，脑子里嗡嗡作响，心口疼的连大气也不敢喘。刚刚强撑着一口气爬了起来，便觉耳畔呼呼风声，原是自己又被当空扔了出去，狠狠地撞到了旁边院墙之上，接着咔嚓一声脆响，肋骨一阵剧痛，将那好不容易攒起来的一口气漏了个精光，像条死狗一样瘫在了地上，呼哧呼哧喘着粗气。
　　明空缓缓走过到青螟散人身旁，蹲下身，单手起他的衣襟，漠然说道：“我本不是那慈悲为怀之人，你如若不说，我也不再问，我们便再扔一次，且看你身上的血够不够涂满脚下这块土路。”
　　青螟散人瘫软在地上，整个人被明空铁掌扯得离地而起，眼看便又要如同死狗一般被扔出去，胸中不禁如同扯风箱一般急喘，哑声道，“大师……高招……我说……我说……饶我一命……”
　　明空将手一松，青螟散人重重摔落在地上，被一旁看了许久的圆真一脚踹过去，原地打了个滚，半晌才见人挣扎了一番，翻了个身面朝上，吭哧吭哧咳了起来。
　　“如此可以说了吧？”明空见此人久久不语，以为又要耍滑，皱着眉头冷冷地说道，“还是说才这一时片刻已经忘了刚才的滋味了？”
　　青螟散人何时受过这般罪，只觉这一会儿将这半辈子的苦一遭受了，咧了咧嘴角喘息着苦笑道：“大师放过在下吧……在下的肋骨怕是……怕是断的一个不剩了……如何……如何还敢欺瞒大师？”
　　“那便说说吧，先喝口水。”圆悟不知从何处拾来一个破了一个角的陶碗，在背人处从怀里掏出半包活血的药粉，小心向碗里撒了一些，又盛了大半碗水，待药粉融化后蹲在青螟散人跟前一点一点倒着喂他喝下。
　　“咳咳咳……咳咳咳……多……多谢小师傅……”青螟散人喝的猛了被狠狠呛住，咳嗽了半晌，方才缓过劲儿来，“此时说来话长……我派功法基本不知几位可听闻些许？”
　　“略知一二，”明空沉声道，“不过是采补之邪术罢了。”
　　“大师此言非矣，咳咳，”青螟散人缓缓说道，“我派功法虽非什么高深莫测的心法，却也并非什么邪魔外道，当年陆散生寻来《阴阳和合经》实乃急于求成方才走了邪路。此功法原本是西域教派传于弟子的修心之法，如若痛伴侣双修，习武修心皆可起到事半功倍之奇效。”
　　“别东拉西扯，说重点。”明空不悦道。
　　“咳咳咳，大师好急的性子，”青螟散人剧烈咳了几声，“此功法落到陆散生手里之后被他修改再三，原意是为了将之该良，谁知却买下了隐忧，这才导致后来陆散生在走火入魔之路上越走越远，江湖白道群起而攻之。”
　　“什么隐忧？可与此次清潭镇之事有关？”圆真一听只觉似乎抓到了什么线索，忙不迭将疑问道出。
　　“咳咳，小师傅见了蛇蝎夫人的种种可有什么想法？”青螟道人不答反问。
　　“脾气暴躁，似乎难以自控，每每提到有关她相貌之事便要发怒；性格偏执，见人第一句变问自己美不美，还容不得别人说不美；再有……嗜血？我瞧那衣服上的染色似乎是鲜血。”圆真想了想，似乎只有这些了，便看向圆悟，想问他有没有什么补充，圆悟摇了摇头，二人一齐看向青螟散人。
　　“二位小师傅真是玉雪聪明，”青螟散人拍了个马屁，换来二人两个白眼，不知道是否是心理作用，只觉得一身伤口越发疼痛，只得按着伤口再接再励，“这三条有因有果，咳咳，便是此次清潭镇事件的起因了。那功法当年经陆散生改良后已是存了隐忧，然则他本人被白道围攻致死，心法也就此失踪，当年之事已不可考。我派老祖机缘巧合之下得了心法后又再行修改，方才有了如今满派上下所习《阴阳和合经》，然而，咳咳咳，我也是后来才发现的，此路功法练起来却是能要人命的。
　　“我入门比蛇蝎夫人晚，我入门之时她已经是老祖的侍妾之一了。当年老祖有八大夫人，都是早我入门的师姐，到了我位列派中长老之时，期间不过七八年光景，此八人已只剩其一了。二位小师傅说的暴躁、偏执、嗜血，正是我派功法之隐忧，据我观察，那七位夫人都是修习了功法并与老祖双修之后方才逐渐出现这些问题的，先是脾气暴躁，一言不合就打杀侍女，咳咳咳，再是偏执成性，后来便有那嗜血的情状，如同蛇蝎夫人一般渴血成性。我说了这些，三位也该明白了，如若三位是窑山老祖，眼见着这前车之鉴，如何能忍住不去寻那解决之法？
　　“半年前，老祖得知南疆少主北上，于是从南疆少主进入东州国境内起，便派出我派精锐沿路追杀堵截……”
　　“南疆少主？可是珈蓝苏氏？”明空眉间紧皱，打断青螟散人问道。
　　“咳咳咳，正是苏氏少主，大师博闻强识实乃在下所不能及。”青螟散人低眉顺眼地奉承道，偏偏停在最要紧的地方不肯再说。
　　明空皱眉道：“说下去，怎么，这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了？”
　　“大师，恕我直言，这话继续往下说，在下一说出口性命怕是就没了，即使您不杀我，坏了老祖的事，老祖也是不会放过我的，”青螟散人歇息了一会儿，一个劲儿地东拉西扯，偏偏不说那最重要之事，最难捱的是此刻伤口不知为何越来越疼，血液也没有止住的意思，气血一阵一阵翻涌，青螟散人心知不能再拖下去了，暗地里便开始谋算着脱身之法，“在下在这里向大师讨个恩典，在下将所知之事和盘托出，大师慈悲为怀留在下一条小命，在下今后断然不敢与逍遥派众人为伍，定将洗心革面退隐江湖。大师，您意下如何？”
　　“好，你只要将真相说来，此事便就此了结。”明空未做迟疑，痛快答道。此事已经涉及南疆少主，血洗清潭镇全镇，且有逍遥派精英倾巢出动，怕是兹事体大，此人虽非善类，可与大局相比却也不值一提，待除了窑山老祖，这些小喽啰再慢慢料理也不迟。
　　圆悟低头藏住唇角的一丝冷笑，之前喂青螟散人喝下的那碗水里，下了药性极强的活血药粉。在山上修习之时，师徒三人不免时时切磋，有切磋便会受伤，这药粉是为了给二人治伤，明空亲手所制，活血药性极强，为了讲究圆真的刁钻口味半点苦味也无。青螟散人如今这般内伤极重的情况下，喝下大量药粉无疑是催命的，如今只看此人能坚持几刻罢了。
　　就此了结？这般恶贯满盈之徒，根本不配活在世上。
　　青螟散人未想到竟然如此顺利，原来这老和尚这般好糊弄，心下窃喜：“南疆一脉医蛊双通，窑山老祖想要那苏少主的家传忘忧蛊，前些日子听闻苏少主北上，便派逍遥派众人一路围追堵截，苏少主身边七八个亲随，除了一个贴身护卫逃走了，其余的人全都折了。大约半年前吧，逍遥派众人将南疆少主于此地困住，却被那少主用毒伤人，杀伤者众。窑山老祖数月前亲赴此地，将那苏少主拿下，搜罗出毒/药不下几十种，还搜出了南疆霸王蛊。
　　“这清潭镇众人……便是被试了药了，我与蛇蝎夫人这些日子负责善后处理尸首，那情状可是比地狱还不如呢，那毒发身亡的倒还好些，不过是被放干毒血分尸弃之，那被霸王蛊虫所害的可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别说尸首了连块完整的骨头也没留下。幸好窑山老祖没有得到忘忧蛊，不然，我看这天下便要大乱咯！”说罢，很是感慨地摇起头来。青螟散人这一席话将自己撇的干干净净，口中原本恭恭敬敬的老祖老祖也不见了踪影，对窑山老祖也直呼其名起来，如此两面三刀之徒，这席话直听得令人深深作呕。
　　“那可有幸存之人？”圆真突然问道。
　　“自然是有了，不瞒三位，如今窑山老祖便住在镇上崔家大宅，那崔家家主很是识时务，主动献出了家宅给窑山老祖，并携家小以家奴自居，这才得以保全一家老小。还有……嘿嘿……还有三位所寻的那位姑娘……这清潭镇里模样俊俏的姑娘，怕都在老祖的床榻之上了。”
　　话音未落，青螟散人突然感觉脸颊一阵冷风袭来，还未回过神来已被一掌重重劈头盖脸打在头上。
　　只听得一声闷响，青螟散人头一歪，一口浊血哇地吐了出来，竟是连血带内脏吐了一地，一声不吭的倒在了地上，再也没了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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