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浪潮生传

　　明空看了眼自己的手掌，面露诧异，自己这一掌虽是带了内力，想着给这妖人一点苦头尝尝，却并没有想着将人一击毙命，难不成是之前将此人伤的狠了？
　　“师父，咱们下一步该如何？”圆悟打断了明空的沉思，问道，“现下天色已晚，我们是否要去那崔家大宅走上一遭？不然被那窑山老祖发现，蛇蝎夫人和青螟散人都久久不归，怕是会打草惊蛇。”
　　“是啊师父，咱们趁着夜色去探一探，如若真像那妖人所言，那想必新蕊姐应该就在崔家，还不知遭了多少罪！”圆真咬牙切齿道。
　　“不急，我们先找些吃的，你俩奔波了一天想必也饿了。”明空摸了摸二人毛茸茸的小光头，“我们待夜半时分再去，那时人精力最是疲惫，不易被发现。”

　　师徒三人走了片刻，寻了一处隐秘僻静之地，将随身的寥寥几件行李安置好。
　　“师父，你好好歇息，莫要再劳累了，我和师弟去找些吃食。”圆真拉着圆悟，边说着边一溜烟跑远了。
　　“臭小子跑慢些！”明空看着二人的身影，无奈地摇了摇头。待二人走得远些，明空眉头一紧，单手捂着胸口缓缓坐下，静静地待这一阵剧痛过去，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盘膝静气开始慢慢调息起来。
　　自己的身体如今看来已是大不如前，原本休养了一年有所好转，可却也治标不治本，就如同大树伤了根，外面看不出来，内里却是慢慢被耗空，如今连折窑山老祖座下两员大将，与之一战势不可免，来日真正与其对上之时又不知是何种光景。

　　圆真拉着圆悟一路小跑，到完全出了明空视线之后渐渐缓下来脚步。师父此次与两个妖人一战必定于伤势有损，当着自己与圆悟的面肯定是强颜欢笑，不敢吐露分毫，唯恐徒儿担心，晚上三人又要夜探崔府，却不知会遇到何种强敌，是该留下时间与空间让师父好好调息一下，师父也是人，也会疲惫，也会受伤。圆真始终忘不了那日在寺里看到师父一身血迹昏迷不醒的那一刻，仿佛是支柱的倒塌，却又是信念的重生。
　　圆真拉着圆悟挨家挨户寻着吃食，家家户户门户大敞，屋内混乱一片，墙壁上还残留着斑驳的血迹。二人越走脚步越是沉重，眼前的一切仿佛向两人说明着这里曾经发生的一切：有谁家一家三口人，经过了一天的忙碌正聚在一起吃着并不丰盛的饭菜；有谁家的父亲今日在集上给孩子买来一只拨浪鼓，正拿在手里逗着牙牙学语的孩子玩耍；又有谁家的丈夫下工回来，为新婚的妻子带了一盒胭脂，正细心为妻子抹上；又有谁家老人吃过了晚饭，和家中老狗一起躺在院子里的葡萄藤下扇着蒲扇纳凉……世间百态，人间万事。
　　而此时此刻，只留下满目疮痍和斑斑血迹。
　　师兄弟二人沉默不语，走过大街与小巷，在一家的灶台旁边找到了几个有些发干的红薯，米缸里找到一点陈米，又从灶台上搬了一口小锅，碗柜里取了三副碗筷，柴堆里拿了些发潮的柴禾并火石。
　　圆真自怀里掏出个小包袱皮，将这些东西挨样装好，嘱咐圆悟道：“圆悟，你带着东西先回去师父身边，架上火把粥煮上，再把这几个红薯埋在火堆里。这柴禾有些湿，怕是不好点火，可以拿点干草先助燃一下。”
　　“师兄，你不回去么？留在这里要做什么？”圆悟拎着包袱问道。
　　“这些百姓何辜，无端端遭此横祸。咱们师徒三人晚上一去，也不知能否全身而退，遇到了便替这些枉死的冤魂念几句经，不过是举手之劳，只希望他们黄泉路上走的安心吧。”圆真恭恭敬敬地在原地盘膝坐下，伸手取了一只碗用米装满，点亮旁边一盏油灯，双手合十，默默开始念起经来。
　　圆悟看着圆真认真的侧脸，不禁微微有些出神。夜色已经深沉，昏暗的灯光透过夜色映在圆真的脸上忽明忽暗。圆悟从未如此仔细地观察过这个跳脱的小师兄，圆真的脸颊有些肉嘟嘟的，显得有些孩子气，鼻尖小巧挺翘，平日里圆圆的如同猫儿一般的眼睛半阖着，原本红润润的菱唇此刻因为干渴有些起皮，口中念念有词地诵着经文。
　　圆真见圆悟半晌没有动静，口中经文不断，挥挥手示意圆悟快些走，不必等他，一双格外黑白分明的眸子扫了过来，透着一种调皮的机灵。
　　圆悟的心突然剧烈地跳动了起来，薄薄的耳廓染上了一层绯色。从未有一刻如此刻这般想要留在圆真身边，静静地看着他诵经，静静地陪在他身边为他遮住一切风雨。
　　圆悟抱着包袱一路疾走，胸中仿佛有一股热流在激荡，有杂花生树，有草长莺飞：我终于知道为何我的目光永远在追随着他了，我也知道我心中想要的究竟是什么了。
　　直到回到师父身边，圆悟还是有些神不守舍，晕晕乎乎地生火、做饭、发呆，好几次险些把自己掉进柴堆里去。
　　“圆悟啊，你在寻思什么呢，哈哈哈，这么魂不守舍的，变成小花猫了。”明空调息完毕，一睁眼，便看到圆悟双手托着小脸坐在火堆前，静静地出神，脸颊上还沾满了生火的锅灰，被手一抹像极了一只调皮的小花猫。
　　圆悟一惊，猛的回头：“师父！”话音未落，人已经扑到明空身边，“您身体如何了？”
　　“呵呵呵呵，没事儿，没事儿，别担心。”明空伸手接住圆悟，用袖口轻轻替圆悟擦拭起脸颊的锅灰。
　　“师父，我和师兄去寻来了米、熬了粥，还找到了红薯，埋在火堆下面烤着，我给您盛一碗吧。师兄一会儿便来，让我们不必等他。”明空爱怜地抚摸着圆悟的头顶，只觉得当年那般瘦弱的小小孩童，如今竟然已经长成了个懂事的半大孩子了，心中一时百感交集。
　　明空接过圆悟递过来的粥，慢慢喝起来，粥熬得有些硬，米也不是什么好米，明空却觉得心中无限感叹。这一年多以来，三人进山修炼，下山遇险，两个徒儿竟一日千里地成长起来。特别是圆悟，明明比圆真小上三岁，眼瞅着便要有圆真高了，自己总算是没有辜负故人之托，将这两个孩子平平安安地带大了。
　　明空喝完一碗粥，想着圆真素来爱吃烤红薯，也不知又野去了哪里，开口问道：“圆真去了何处？怎的连饭也不吃了？”
　　圆悟正用木棍小心翼翼地将烤红薯从火堆里扒拉出来，隔着一小块地方搁在火堆旁温着，正想着给圆真留下几个大的，闻言回答道：“师兄在镇北那边给枉死的百姓念经超度，想必还要一会儿。我弄好了这个，就去寻他。”
　　“唉，这孩子是个心善的，跟他母……咳……”明空差点说漏了嘴，不敢多言，只得说道，“咱师徒俩一会儿一起去寻你小师兄吧，看样子有些起雾了，这夜黑风高的，他胆子小。”
　　圆悟收拾好东西，将几个焦香四溢的烤红薯小心包在怀里，将用剩下的几样东西小心收拾到包袱里，背在背上，跟着明空一路向镇北走去。圆悟怀里抱着烤红薯，温温热热地贴着心口，心里有种酸酸胀胀的热切，想马上见到小师兄，想把怀里的热红薯给他，想看到他吃到嘴里那一瞬间眼里的光，唇角的笑。
　　然而没有，哪里都没有圆真的影子。
　　两个人沿着镇子走了一圈，冷冷的月光洒在地上，斑驳的血迹，残破的民居，半点人气也没有的夏夜格外的静谧可怖。怀里的热红薯慢慢冷掉，随之渐渐冷掉的还有圆悟砰砰乱跳的一颗心，圆悟打了个寒颤，从未有一刻像此刻这般寒冷。圆真诵经的破屋里没有挣扎的痕迹，说明他是离开了破屋才失踪的，或许就在在腹中饥饿之后、在来寻师徒二人的路上。
　　周围的雾气不知何时开始浓稠起来，初时浅浅一层萦绕周身，不多时竟然已经伸手不见五指，浓雾之中，有窸窸窣窣的声响，在绝对的寂静中格外令人毛骨悚然。明空伸手将圆悟护在身后，眉头紧紧皱着，心下有些不好的预感。
　　二人循着记忆向来路走去，小心翼翼不发出一点声响，然而，二人走了一炷香的时间，却又回到了圆真失踪的那间破旧民居。四周沉沉的寂静，连风声鸟鸣此刻都已经不闻，两人如同被扔在了茫茫大海的孤岛之上，令人心生绝望。
　　圆悟被明空护在身后，心中恐惧与焦虑的火焰简直要将他焚烧殆尽，圆真只有一个人，学艺也不精，年纪也不大，逍遥派里最不缺的估计就是蛇蝎夫人和青螟散人那样的妖人了，这些个邪魔外道，随便来上一个也够圆真喝一壶的了。圆真此刻生死不明，自己与师父却被困在这里寸步难离，还不知眼前这浓雾里有何古怪，连破解之法都不可得，遑论去救圆真呢！如果当时自己留在圆真身边就好了，至少可以陪他一起，不论是遇袭还是出逃，总有个人可以搀扶一把。
　　圆悟在原地兀自悔恨不已，忽的一种恶寒让他的神经紧紧绷住。圆悟抬起头来，死死盯住浓雾中若隐若现的一处角楼，没有人说话，一片令人毛骨悚然的寂静之中，角楼之上影影绰绰地有个黑影在缓缓蠕动。
　　突然，浓雾稍稍散开些许。
　　圆悟蓦地睁大了双眼，只见不远处的角楼的屋檐上，倒挂着一个人，不，也许不能称之为一个人了。这个“人”脚腕被绳索缠绕，被倒挂在屋檐下的横梁之上，此刻正好像浑身难受一般挂在那里蠕动不止，这个“人”通身没有几块布料遮挡，大片大片露在外面的皮肤上，布满了大大小小形态不一的斑点，看得人鸡皮疙瘩纷纷起立。
　　突然，那个“人”停止了挣扎，将头慢慢朝师徒二人转了过来。圆悟一阵作呕，猛地捂住了嘴，这个“人”真的不能再称之为人了。
　　“圆悟小心……”明空突然低声说了一句，“是霸王蛊。”
　　圆悟还未开口询问，只听得不远处咔嚓一声过后，传来重物落地的一声钝响，圆悟头皮一麻，僵硬着脖颈往那怪物处看去。那怪物想必是挣脱了绳索，从角楼的屋檐下重重摔了下来，头先着地时折断了脖颈，此刻在原地沙哑地哀嚎着，片刻过后，可能是发现自己再如何哀嚎也没有用，便挣扎着爬了起来，在空气中摇晃了几下头，像是在辨别什么空气中的气味或是声音，颤颤悠悠地向着师徒二人所在之处慢慢走来。
　　圆悟紧紧捂着嘴，一丝声音也不敢发出，眼睛死死盯着逐渐靠近眼前的这个怪物。原本该是双眼眼珠的地方，如今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白翳，脸上还有身上长有块块斑点的地方已经开始腐烂，散发出一阵阵的恶臭。
　　明空双眉紧皱，这活傀儡行动迟缓，双目失明，身有黑斑，明显是被南疆霸王蛊所寄生，症状再明显不过。几百年前南疆首领曾试图称霸武林，靠的便是这霸道的蛊虫，当年可谓将东州武林搅和地血雨腥风，几百年后的今天，说到此蛊，也是令人谈之色变。
　　这蛊虫一旦钻入人体便会自动寻找大脑进入蛰伏，默默吸收人体的养分，如若蛰伏不醒，那么被寄生的人体会有短暂的清醒，随之就会陷入昏迷，在睡梦中剧痛不断，慢慢被吸干，皮肉、骨血、发肤，一丝一毫也不剩，而吸完养分的蛊虫也会默默死去；而蛊虫蛰伏之后，一旦被秘法唤醒，被蛊虫寄生了的身体就会力大无穷，且丝毫无自身意识，完全为驱策者所左右，称为人畜也不为过，此时的蛊虫再无蛰伏的可能，吸完一人便会自动找寻下一人，必须除之方能结束一切。
　　这蛊虫本身不难处理，只要将蛊虫从人体剥离，用明火焚烧很快便可以杀死，只不过将之剥离的过程有些麻烦罢了。可这逍遥派夺得霸王蛊做下此等惨案，难不成是想着一统武林？可又为何只简单将此人捆在屋檐之下，周围竟也没有任何人看管？
　　还未待明空深思，只听得耳畔“砰砰砰”的钝响声响成一片，此起彼伏。圆悟忽的想到了什么，猛地转头，脸上的血色一时变得煞白。
　　“师……师父！！！”
　　浓雾渐渐散去，皎洁的月色穿透云层洒在大地上，而此时两人眼前，已经密密麻麻一大片站满了这般活傀儡，半腐烂的身体散发着阵阵恶臭，蒙着白翳的一双双眼睛直直朝着两人，如同森罗地狱。
　　“这下可糟了……”明空喃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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