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浪潮生传

　　山中无日月，寒暑不知年。
　　秋去春来，花谢花开。转眼间圆真圆悟已随明空闭关一年光景，这一年间，坐禅、思辨、练武，二人如同换了性子，一日不曾懈怠，光明诀功法之玄妙也令二人受益匪浅，虽不敢言得其精髓，却也进益良多。
　　明空当年收徒之际便为二人摸过骨，知二人皆是习武的好材料，前些年是自己疏于管教，加之幼童懵懂爱玩，如今二人遭遇打击如同当头棒喝，自然收敛了一身顽劣，越发奋进。
　　眼瞅着要入夏了，三人所居山洞虽是一处难得的修行之地，却苦于夏季后山林中蛇虫鼠蚁众多，加之之前带上山来的吃穿用度差不多见了底，明空便寻思着带两个徒儿回清潭寺小住，等入秋了再回山里参禅。
　　“太好了！这山洞里冬冷夏热的，可是能回家歇上一歇了！这么个参法，得道高僧也受不了啊！”圆真第一个热烈响应，虽说修习光明诀受益颇多，可架不住生性/爱热闹，在山里一年已是憋得够呛，现在满心满眼都念着山下栖凤镇里的刘记糕铺，说着话嘴里口水已是掩不住了。
　　这间刘记糕铺在栖凤镇这一带颇为出名，做糕点的手艺代代相传，传到如今店老板刘满福手上已经传了十几代，据刘老板自己说刘家祖上还曾经出过御厨，伺候了几代皇帝，得了封赏无数。这话是真是假自然无从考证，然而刘家糕点好吃却是真真切切的。
　　三年前，师徒三人初到此地时身无长物，只靠着明空为人诵经祈福做做法事赚点银钱聊以糊口。可便是如此艰难，每每有了闲钱，明空总是会为两个孩子买上几块糕点解解馋，银钱少时便买上几块简简单单的白糖糕，银钱松快时便可奢侈一把，买上几块玫瑰百果蜜糕。虽然馋得不行，可每次有了点心，圆真说圆悟年幼，圆悟说师父辛苦，明空说圆真嘴馋，绕了一个又一个圈，师徒三人守着几块小小的糕点却是谁也舍不得下嘴。
　　这刘老板夫妇俩都是难得的好人，还有个十六七岁的女儿，也是出落得如出水芙蓉一般，是这一带远近闻名的美人。刘老板一家见这师徒三人穷困，每次买糕点时都会多给上一块两块，却从不说破，有时候见了两个孩子也会偷偷包上几块点心，给圆真圆悟甜甜嘴，师徒三人承情，逢年过节刘家在寺里做的法事也常常意思意思只收几个铜钱。

　　明空听了圆真似真似假的抱怨，默默翻了个白眼，“就你事儿多，你多学学人家圆悟，比你年幼尚且稳重，就你皮的跟个猴儿一样。”说罢，慈爱的摸了摸圆悟手感颇好的脑袋。
　　师徒三人在山里呆了一年，虽带了剃刀却也不便时时剃发，几个月剃上一次不致太长也就罢了，圆真圆悟两个如今顶着一头毛茸茸的刺头，配着清秀可爱的脸蛋，很是招人抚摸。
　　“师父，徒儿担心一事。”圆悟听了明空的意思，沉吟半晌，皱着眉头开口了，“咱们进山参禅未免没有躲一躲风头的意思在，却不知那崔家是否还……”圆悟这一年以来，不止行为举止稳重了许多，连带着心智也是渐长，时不时便被拎出来做圆真的榜样秀上一秀。
　　“嗨，你担心那个干什么，都是些乡野匹夫，咱们如今今非昔比，还拍他不成。”圆真最听不得他婆婆妈妈，事事都要想上几遍才肯开口的样子，故意撒着泼说道，“师父，你说是不是，世人都是欺软怕硬的，哪儿有吃了大亏还来找打的道理呢？”
　　“你个猴儿！圆悟说的有理，好生想想，我们当日如若不进山，那崔家派人找上门来，把事情闹大了可如何是好？倘若不下手，此事定难善了，倘若下了重手，这清潭山咱们是呆还是不呆？”明空见圆真又有那故态复萌想出去惹事的样子，忙不迭敲打敲打他，“师父年纪大了，身子骨也不好，你可让师父省点心多活几年啊！”
　　圆真听着这话，想起当日师父衣襟带血躺在地上生死不知的样子，心里一紧，再也无话可说。
　　明空看了徒儿低垂的脑瓜子，后悔自己话说的重了，又不知说些什么好转圜下气氛，只得打圆场道，“好好好，知道你二人都有进益，可小心驶得万年船，切不可妄自尊大，须知世上一山还有一山高……”
　　圆真惯是个会顺杆爬的，眼见师父没有真生自己的气，嘴里大道理说起来又没个完，心下不耐，撇撇嘴，朝着明空扮了个鬼脸，转身拉着圆悟的手，一溜小跑奔去收拾行李去了，只把兀自喋喋不休的明空抛在身后。
　　院里的几畦菜田不知道有没有被鸟儿啄个稀烂，屋顶破的那几个洞不知道漏水没有，埋在院里老槐树下的宝贝们不知道是不是还好好地埋在那里，一桩桩一件件，急的圆真只恨不得身上长出翅膀，一时三刻就已经躺在寺里的床上了。

　　师徒三人将行李分门别类打包装好，将栖身的山洞检查完毕，稍微用了些干粮裹腹，收拾停当已是正午时分。
　　圆真早已不耐烦，拉着圆悟远远跑在前头，边跑边喊：“师父你快些，咱们赶回寺里还能赶上做晚膳呢！”
　　明空眼瞅着前方两颗毛茸茸的小光头马上就隐没在林间，无奈地摇了摇头，扯着嗓子喊道：“你这猴儿！慢些跑，唉，你往哪儿走呢，还拉着小师弟！莫要摔了跟头再来寻我。”
　　“哎呀，没事儿！这后山我熟的不行，连那边树丛底下一窝兔子有几只、是什么颜色的我都知道！跟我走这条近路，保证一个时辰就到镇上！我们买了糕点再回寺里，特别顺路！”圆真一路叽里呱啦说的个不停，心里小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却偏偏让人讨厌不起来，反倒觉得他一派古灵精怪。
　　圆真自在襁褓中便被明空收养，所学所思所想无一不是明空言传身教，明空虽有一副严师的面孔却有一颗慈母的心，从小到大事无巨细都替圆真一一料理清楚，圆真的为人处世就如同他这个人，纯粹而简单，就连使坏也透着一种坦然与伶俐。
　　师徒三人在林间穿行，脚下有狭窄土路是山下猎户上山时所开，身边不时有松鼠、野兔、山鸡之类的活物被惊动，战战兢兢探出头来看上一眼，忙不迭缩头回去藏好。圆真拖着圆悟，身后跟着明空，一路招猫逗狗招摇而过，一派混世魔王风范。
　　日光透过高大的树木被切割成一片一片，光线打在眼上忽明忽暗，圆悟看着自己被师兄拉着的手，努力调整气息跟上师兄的脚步，正午暑热渐上，能感觉到此刻圆真手心里微微的汗湿。圆真随手扯过一片树叶，叼在嘴里，吊儿郎当地轻轻一吹，一段音律便轻快地从圆真指间、唇畔流出，圆悟惊讶地发现这首曲子竟然是师兄弟二人被朱二等人欺负那日，师徒三人回山时听见的那首童谣。
　　圆真边走边吹，悠扬的曲调从耳边划过，落在树叶上，飘散在空气中。属于少年的神采飞扬一时晃花了圆悟的眼，就连圆真眼角小小的泪痣都看上去那么可爱。圆悟从未有此刻这样强烈的感觉，自己与圆真竟然是这样的不同，自己无论努力多久，都难以改变的不同。年幼的记忆里还有关于父母、关于家的温情，现实里却在人牙子手下艰难度日，看尽了人世阴暗与恶毒，所以圆悟自第一眼见到圆真起，便有一种深深的自卑，镌刻到了骨子里，如同灿烂朝阳下无处躲藏的夜的阴霾。
　　圆悟看着圆真的神采飞扬的眉眼，恍惚想起了年幼时不知在何处曾见过的盛开的望日莲，毫不掩饰的灿烂与热烈，生机蓬勃地让人见之无法忘怀。那时的自己在干什么？似乎是在父母身边牙牙学语，又似乎已经过上了颠沛流离的日子，太久的往事，太浅薄的记忆，唯一记得的，就是那种比天上的太阳还要耀眼的明亮，仿佛拥有无尽的生机与旺盛，是终其一生都难以企及的简单与洒脱。

　　“快看快看！师父快看，过了这条小溪马上就到镇上啦！”圆真走了一路，早已经耐不住性子了，一想到马上就能吃上甜甜的糕饼就片刻也等不得，拽着明空就要趟河而过。
　　“哎哟猴儿你慢些！师父这把老骨头真是被你拖散架了！”明空摇了摇头，无奈地撩起下摆，挽起裤腿，随着师兄弟二人慢慢下水趟河。
　　溪水不深，堪堪没过明空膝盖，这一年闭关修习圆真圆悟也窜了个子，半大的少年正是想要长个子的时候，两个孩子不知不觉已经长高了一大截。圆悟不及圆真野惯了，涉水而过脚下便有些不稳。明空见圆悟脚下不稳，手上一用力便把圆悟抱起来抗在了背上。
　　圆真偷眼一看，指着圆悟哈哈一笑：“小师弟小师弟，你还是嫩的很呀，还要被师父当成麻袋抗！哈哈哈！” 圆真瞅着小师弟大头朝下的窘相一时乐不可支，所谓乐极生悲，脚下一滑，扑通栽进了水里。明空哈哈大笑起来，圆悟也是忍不住噗嗤一笑，圆真一时羞恼，扑腾了半天水才站稳爬起来，见师父还对着自己嘲笑不已，自觉在师弟面前丢了师兄的威严，一生气随手在河里捞起一团湿淋淋的水草，便朝那边兀自笑着的师徒二人扔了过去。
　　一团黑漆漆的水草在空中划过一条弧线，甩落的水滴在阳光的映衬下无比清晰，“扑通”一声，水草擦着圆悟的脸颊掉进了水里，漆黑的色泽慢慢在水里展开，一根根一丝丝无比分明，混着被搅起的浑浊泥沙缓缓沉底。明空的笑意慢慢僵在了脸上，圆真原本羞恼的表情一点点变得惊惧。
　　这哪里是一团水草呢，分明是还沾着血肉的一块头皮。
　　初夏的河水清凌凌的，混着其中一丝若有若无的血线，看的师徒三人心中一时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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