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浪潮生传

作者:孙白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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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潭山上清潭寺


      傍晚的夕照最是美好,铺满半个天空的灿烂云霞映在人脸上,如同慈母的吻,温暖却不热烈。
      山路难行,圆悟牵着师父的衣摆,磕磕绊绊地跟着师父的脚步,一声不吭,默默地走着。圆真伏在师父背上,看着霞光把师父镀上了一层金边,清瘦的脸、清瘦的背、清瘦的人。圆真把脸紧紧贴着师父单薄的脊梁,感受着师父的一呼一吸,仿佛婴儿回到了母亲的怀里。
      远处有归家的农妇带着孩童,边走边给孩子唱起一支歌谣:
      “一记腻光
      拷到里床
      里床一只缸
      缸里一只蛋
      蛋里一只黄
      黄里一个小和尚
      恩阿恩阿要吃绿豆汤……”

      那一句一句的歌谣,都是听不懂的词句,却让圆真眼眶一酸,眼泪如雨下。眼泪洇湿了脸下面一小块僧袍,明空脚步一顿,想说些什么最终却没有开口。
      师徒三人在夕阳下慢慢走着,相互扶持,走过山林,走过溪水。霞光去了,夜幕低垂,一个人在感叹,一个人在悔恨,一个人在成长。
      明空背着圆真,牵着圆悟,缓缓而行,清潭寺慢慢呈现在眼前。破烂的寺门,斑驳的红墙,小小的院落一眼就能看个遍,就连佛堂里供奉的佛像亦是残缺不堪,寺院里沿墙歪歪斜斜种了几畦蔬菜,墙角还堆着破破烂烂几个脸盆,盆里积了浅浅一层水,这样的清潭寺就那样静静地矗立在夜色之下,仿佛很多年没有变过,这就是三个人的家。

      圆真与圆悟都是被明空不知从何处捡回来收养的弃儿,自懂事起便跟着明空走南闯北,风餐露宿,直到三年前来到仙踪山上,发现这间无人供奉的破庙,拜过诸天神佛,三人这才安顿下来,有了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个家。
      虽然太宗皇帝改了山名,可仙踪山总归是不如清潭山来的源远流长,故而大家私下里还是习惯称这里为清潭山,久而久之山上这个无主的小破寺庙也被人称作清潭寺。
      当今皇帝不尊佛道二家,独推法家,虽东州国古有南朝四百八十寺之名,除却平京皇寺金陵寺外,而今香火不断的也不过寥寥。金陵寺方丈明惠大师堪称佛法武功双绝,先帝在位时的种种虽早已被视作禁忌,无人敢提及,唯独先帝建平二年明惠大师与吐蕃三法王之战名扬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为人津津乐道。
      建平元年,大金国听闻新帝登基,特意派出使臣朝贺。先帝设宴款待使臣,君臣相谈甚欢,唯封赏之时,使臣要求不以金银布帛为赐,只求与中原正统一辩佛法。先帝应允,谁料大金国竟派三法王混入使臣队伍,意欲先辩佛后杀人,扬威于御前,图谋不轨。当今皇上彼时还是瑞王,与明惠大师有故交,斋戒沐浴七日,亲上金陵山为皇兄请明惠大师出山。大师与三法王辩佛七日,三法王论佛败北,便欲以武力胜之,大师以一敌三,终将三法王击败,自此名扬天下,金陵寺执天下武林牛耳之地位再无人敢质疑。
      至建平三年瑞王爷弑兄篡位,改换门庭,改年号为泰宁之后,大举抑佛道扬法家。泰宁二年,欲立明惠大师为国师、金陵寺为皇寺,并亲往金陵寺求见。明惠大师持身颇正,拒受封赏,并关闭山门不见外客,言明不与窃国者同往。然而江湖传言,明惠大师当年与三法王一战,虽为全胜,可却伤及根本,闭门谢客是为休养生息,多年未见,说不定已然圆寂也未可知。
      然则无论如何传言,自明惠大师封山,江湖乱象竞起却是不争的事实。江湖群豪无首,江湖门派林立,如过江之鲫真假难辨。往往一山、一庄便可开门收徒,更有甚者有那坑蒙拐骗之徒以此欺骗乡野农户带走其孩儿,以贩卖幼童发财,其中乱象可见一斑。

      明空背着圆真、牵着圆悟回到僧舍,打水、疗伤、敷药,安置好两个小的,还要去厨房做晚上的斋饭,端的是当爹又当妈。
      明空蹲在灶台前,看着眼前的炉火明明灭灭,眼底有火光微弱,距离当年离开金陵寺竟然已经过了整整十三年,那时的自己不过而立之年,正是意气风发之时,与师兄一言不合便要下山游历,师兄挽留不得还遭自己恶语相向。
      见到圆真那日他还如一只红皮猴子一般,而小小的一个裹在襁褓里不辨眉目,如今已经是十二岁的少年了,眉目间已经逐渐有了他母亲的影子。当初从人贩子手里买下圆悟之时,那可怜巴巴瘦成一把骨头的幼童,如今也慢慢有了故人的模样。而自己呢,短短十三年已是须发花白,想起当年的种种,一桩桩一件件,前尘往事竟似在看别人的故事。
      初下山时的意气风发,第一次惨败的万念俱灰,第一次为了徒儿重新振作,第一次为了徒儿甘于平淡。而今想来,十三年未归家,十三年未见师兄,十三年无一日不悔,十三年无一日不念。师父早逝,自己与师兄相依为命,或许当年自己不该负气出走,害得师兄孤立无援,独立对战三法王,金陵寺也不至落得如今的境地。可如果当年没有负气离寺,这两个可怜的孩子却不知如今是何境况了。
      世间本就没有那许多的或许,去日不可追,来日尤可期。
      可自己还能有几个来日?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明空喉间一痒,忍不住咳起来,却是愈演愈烈停不下来,直憋得脸耳通红,双目发胀。
      眼前蓦地一黑,双手一时无力,身子顺着灶台软倒在地。明空捂着胸口咳了半晌,好容易平息下来,叹了口气,扶着门槛坐起身来,手里拿着烧火棍拨弄几下柴草,心口一痛,喉头一热,一口鲜血就直直喷了出来。
      明空抬起一只手,呆坐半晌,良久,看着自己枯瘦的手指自嘲地笑了起来,“唉……还是老了……”
      当年修炼光明诀,不听师兄劝阻一味冒进,根基未稳便偷入藏经阁修习般若掌、碎金手,般若掌法传自西域,掌法大开大阖,碎金手内劲奔腾暴烈,与光明诀深厚绵长之习法大相径庭,将二者融会贯通绝非一日之功。自己却年少轻狂,不修佛不修心,但求闻名于武林,求快不求稳,如同盖房子,地基没打好便先盖了屋檐。
      明空重新躺倒在灶间的地上,舒展四肢平息体内一波一波的剧痛。当年年少轻狂的恶果如今一一显现,不知道自己这身体还能撑多久。

      金陵寺乃千年古刹,一直于武林中地位超然。光明诀乃金陵寺千年传承的内功心法,有易经洗髓之功效,练好光明诀后无论是练习何种功法都如探囊取物,然而修炼过程枯燥漫长,且难见成效,是以金陵寺历史上很多高僧都是因为兼修杂学耗费心神而圆寂,这也是自己这么多年来只教授圆真圆悟光明诀的原因。只可惜这两个徒儿,圆真顽劣、圆悟懵懂,都未曾领悟自己的苦心,终日招猫逗狗不学无术,自己不知还能活多久,两个徒儿如今这般幼弱,如若自己去了,他们还能依靠谁呢。

      “师父!你怎么了师父!”明空耳边突然传来圆真的哭叫,“圆悟!怎么办!这里还有血!”原来自己竟然不知不觉昏睡过去了。
      “师兄!不要慌!快看,师父醒了!”圆悟看到师父睁开眼,连忙拽住圆真的袍袖。
      明空挣扎着撑起眼皮,只觉眼皮重如千钧,目光迷茫地看了半晌,终于看清楚了眼前这两个孩子,两张小脸斑斑驳驳,红紫色的伤痕混着黄绿色的药膏,看着可笑又可怜,唯独两双瞪着的大眼睛里满是担忧与惶惑。
      明空默默运起内力走了一个周天,只觉顺畅了许多,短时间内该是无碍了,今日因着看徒弟挨揍一时气血翻涌才走岔了真气,身体底子又大不如前,发作起来这才这般可怖,怕是吓坏了两个徒儿。
      明空心里叹了口气,只觉自己最近叹气次数越来越多,想必是人老了就会如此吧,撑着身体爬起来,打开锅盖看了眼锅里的白粥,幸而昏睡过去的时间不长,灶底的柴禾烧的快没了,粥煮的还未糊锅底只是稍微稠了些,倒是不耽误吃,配上酱缸里的咸菜,也是不错的一顿饭。
      “好啦,哭什么呢,多大的人了,圆真,去拿碗来,吃饭了!”
      圆悟左右瞅了瞅,见圆真只是咬着牙低头默默流泪,便默默地转身去橱子里拿了三个碗递给师父,轻轻拍了拍圆真的后背,转身去前厅收拾饭桌去了。
      圆真头也不敢抬,良久憋出了一句话,“师父,我错了……我以后一定好好练功,我再也不敢了……你别再吓我了……”
      明空看了圆真半晌,欲言又止了半天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教徒弟向来是师兄的专长,自己能把这两个孩子养大、教授他们内功心法已经是要了亲命了,再让他说出些道理来教导孩子却是万万不能了。挣扎纠结了半天只能伸出手笨拙的拍了拍圆真的小光头,拿起碗来默默盛粥。
      身体毕竟刚刚恢复知觉,手里拿着碗却不住在颤抖。背后突然伸出一只小手,抢过了明空手里的碗和汤勺。明空偷眼一瞄,圆真绷着小脸,脸上犹带泪痕,一言不发地站在灶台前盛饭。
      明空唇角一勾,也不说破,两手撑着腰哎哟哎哟地往前厅去了。
      圆真站在灶台前,把袖子一卷一卷挽到手肘,认真地将勺子伸进锅里,舀起一勺粥,稳稳地倒进碗里。碗里的粥面突然溅起一圈涟漪,圆真抬起手背抹了抹脸,决定把这碗混了眼泪珠子的粥留给师父喝,压压惊。

      圆真端着托盘走进前厅,明空已经老神在在地坐在桌旁喝起了茶,说是茶其实不过是圆真圆悟上山疯玩的时候采摘的野茶,被师父洗净炒干,无事泡上一壶,倒也喝得有滋有味。圆悟坐在桌旁,摆起了筷子、勺子,说是筷子、勺子其实也不过是师徒三人寻了山中树木刀削磋磨得来的,用了三年,触手光滑圆润,已是十分趁手了。
      圆真摆上饭和酱菜,师徒三人双手合十念上一句佛号,这才开动。
      粥是白米青菜粥,米是师父为山下刘大娘家做法事的酬劳,青菜是在屋外那两排歪歪斜斜的菜畦自己种的,吃饭的碗是山下市集买来的,碗里的咸菜是师父自己腌的。
      三年清潭寺的生活就如同眼前这一粥一饭,平淡无味却点点滴滴都在心头。寺里一草一木皆是师徒三人亲手所得,用三年的时光,一点一滴建造起的人生的第一个家。
      “徒儿们呐,自明日开始,你俩随师父闭关一段日子吧,咱们收拾东西去后山坐禅,”明空看着眼前的小徒弟们,故作严厉地说道,“别嫌弃师父要求严格,想当年得道高僧修习光明诀时,可都是坐枯禅一坐十几年的,像你们这样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就是根骨再好也没用!”
      “嗯,知道了师父。”
      “好的师父。”
      明空一愣,难以置信地挖了挖耳朵,看着小徒弟们百年难得一遇的乖顺听话,不禁一时难以接受。倘若是平日里如此要求,圆真怕是早已转着脑瓜子想歪脑筋了,圆悟这个小跟屁虫也早就跟着他小师兄的步伐偷懒耍滑去了。
      明空沉默半晌,看着眼前又乖又听话、呼呼扒饭的小徒弟们,感慨万千,早知道这俩小混蛋被打一顿就能开窍,不用下山,自己肯定一天三顿饭,照实里招呼!白浪费这么多年了!真是气煞我也!
      圆真瞄了一眼兀自生气的师父一眼,暗地里翻了个白眼:哼,笨蛋师父,等我学好了功夫会保护你的,你要好好等我长大啊!
      圆悟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扑哧一笑,露出两颗透风的门牙洞。
      一顿饭吃的很慢,窗外夜色深沉、溪水潺潺,屋内灯火阑珊、烛火微光,师徒三人的影子映在墙上。
      有风吹来,影随风动,摇曳不定。

      三年前,师徒三人在清潭山落脚,拜过诸天神佛,自此落地生根;
      五年前,明空带着圆真于人牙子手中买下奄奄一息的杜思舟,收入门下取法号圆悟,师徒三人开始浪迹天涯;
      七年前,杜思舟生母中奇毒身亡,年仅两岁被歹人挟持,流落在外;
      十二年前明空孤身一人,于尸山血海中带着尚在襁褓的段星辰杀出重围,取法号圆真收入门下,自此师徒二人相依为命;
      十三年前,明空负气出走,离寺下山,自此山长水远,再无回头之路。

      天下风云出我辈,一入江湖岁月催。
      皇图霸业谈笑中,不胜人生一场醉 。
      只叹尘世如潮,
      人如水!
      何时归!
      提剑跨骑挥鬼蜮,白骨如山鸟惊飞。
      尘世如潮人如水,
      只叹江湖几人回!
      夜雨八方战孤城,平明剑气看刀声。
      侠骨千年寻不见,碧血红叶醉秋风。

      (出自徐克、程晓东90年代经典电影《笑傲江湖之东方不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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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以后基本保持日更一章,有事请假,坑品优良,放心跳坑O(∩_∩)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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