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浪潮生传

　　圆悟大头朝下被明空扛在肩上，眼前是隔着水面模糊不清的一团黑，以及混在泥沙里若隐若现的丝丝血迹，这团黑片刻之前还擦着自己的脸颊落入水中，一侧的脸颊此时此刻仿佛还留有湿漉漉的触感，圆悟不敢细想这湿漉漉的感觉究竟是什么，一时间只觉血液仿佛全部朝头顶涌来，耳畔嗡嗡作响。
　　圆真无法形容此时此刻的感受，整个人瘫坐在溪水里，冰凌凌的水流从脚底、膝下、肘边缓缓流走，仿佛将身上的温度也一并带走了，一时之间只觉这夏日的溪水竟也如此冰冷刺骨。圆真突然打了个寒颤，手心里仿佛还残留着黏糊糊的触感，一想到刚才自己是抓了一把什么扔了出去，心下一紧便再也忍不住，哇的一下将腹内之物吐了个干净，还止不住阵阵作呕。
　　明空仿佛突然被惊醒，赶忙将小徒儿从肩上放下来，一手一个将两个徒儿拎到了岸边坐下，自己折返回溪流中，撩起宽大的僧袍便开始打捞起来。明空细长枯瘦的双手在溪水中缓缓地搅动着，手下一顿，捻起一样东西便甩到岸边，俯下身继续捞着，不多时又将下一样东西甩上岸。
　　“圆……圆悟……师父这……这是在干什么？”圆真紧紧靠着圆悟，在圆悟身边瑟瑟发抖，连嘴唇都变得有些青紫，哆哆嗦嗦话也说不利索，瞪着圆圆的眼睛看着师父的一举一动，简直难以置信。
　　圆悟默默朝圆真靠近了一些，张开双臂把圆真拥在怀里，强忍着不适靠圆真又近了一些，师兄弟二人凑在一起，如同被吓破了胆的小动物，哆嗦着互相取暖壮胆。
　　那厢明空还在一样一样地往岸上扔着东西，圆悟越看心里越惊，看着师父扔上岸的一滩滩黑乎乎的东西眉头皱得死紧。
　　破布烂衣，断肢残骸。

　　明空在原地捞了半晌，想是再无所获，便蹚到岸边，脱下僧袍晾在一旁，将堆作一处的骸骨一样一样摆好，不多时两具尸身便已初具轮廓。
　　圆真捂着嘴，大气也不敢喘，紧紧抓着圆悟的手。
　　明空看着眼前摆着的两具尸身，稍瘦小些的看样子死去的时间已经稍微有些时日，白骨上几乎已经没有什么血肉了；另外一具高大些的看起来便是近日死去的，白骨上连着尚未完全腐烂的血肉，看上去格外可怖。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这两具尸骨竟然被斩成了尸块抛入河中，随着溪水的冲刷，不少部分已经遗失。
　　虽然尸块多有遗失，然而看骨骼腐肉，还是很容易看出来死去的是一男一女，且并无武艺，想必也非江湖中人，看衣料残片也并非大富大贵人家，也不知何人下此毒手，竟是连具全尸也未留下。
　　明空细细打量着这两具尸身，突然心中一突，开口道：“圆真圆悟，你们来瞧一眼！”
　　“师……师父……你莫要吓我了！”圆真冷不丁听师父点自己名，吓得一个激灵，紧紧抱住圆悟的胳膊不松手，口里戚戚然喊着，“冤有头债有主！我知两位死的冤屈！可与我无关，黄泉路上莫要来寻我！”
　　圆悟瞧着圆真哭得一脸鼻涕眼泪，心下既是无奈又是心疼，说道：“师兄，咱们去瞧上一眼，莫怕，我陪着你呢！”说罢站起身来，身上还拖着一个碎碎念的拖油瓶，一步一挪地去到明空身边。
　　“圆真，别怕，师父在这里呢！”明空瞅着圆真紧紧扒着比他矮上半个头的圆悟，闭着眼恨不得连气也不喘一口的样子心下无奈，只得半劝半激地说道，“别怕，你看小师弟都比你胆大，来瞧上一眼，这具男尸腿骨上的伤你可眼熟？”
　　圆真素来听不得说自己不如小师弟的话，觉得损了自己大师兄的威风，每每提到便如踩了尾巴的猫，一跳三丈高。如今又惊又怕之下也顾不得许多，只一手攥着师父衣摆，一手扒着圆悟师弟，颤颤巍巍睁开眼往那半腐烂的男尸身上望去。
　　这一望不得了，圆真蓦地睁大双眼，死死盯着男尸右腿大腿处的骨头，也顾不得害怕，猛地蹲下身去仔细查看。圆悟见圆真半晌没有动静，以为他是怕的狠了，刚想开口说话，只见圆真踉踉跄跄地站起身，扑到另外一具已经只剩白骨的女尸旁，颤抖着双手捧起女尸的头颅看向后脑勺。
　　圆悟寻着圆真的目光看过去，瞳孔一缩，难以置信地睁大了双眼，那具女尸的颅骨靠近后脑的地方有一处旧伤，男尸大腿腿骨处赫然有一处断后续接的旧创。
　　圆悟看着眼前两具尸身，不禁想起一桩旧事。大约一年半以前，刘记糕铺的老板刘满福携妻女回乡探亲，路经清潭山附近时遭遇宵小劫道，夫妇二人为护女儿被劫匪所伤，夫妇二人拖住匪徒，刘家女儿刘新蕊趁机摆脱匪徒来寺里求助，刘满福被歹人打断了右腿大腿骨，刘大娘被劫匪击伤后脑命在旦夕，是明空师徒三人将刘家夫妇带回寺里医治，这才救回刘大娘一条性命。往事历历在目，刘家夫妇憨厚的笑脸仿佛就在眼前，而如今人已化作两具白骨。
　　圆真捧着头骨的双手止不住地哆嗦，眼泪突然如同开了闸一般扑簌簌地落下，两条人命，两具尸骸，治伤那些日子明明说好了的，等二人养好了伤，铺子里的糕饼随便吃，新蕊姑娘也说要帮师徒三人做上几件新衣新鞋，逢年过节也都要来寺里添添香火。奈何好人不长命，只短短一年的时间不见，再见已是阴阳两隔。
　　明空心下恻然，一时之间只觉人间世事无常残酷至此，原本打算安定下来的小镇如今看来也不再是桃源乡，正所谓树欲静而风不止，这双手少不了还要沾上一次血，为刘家报这血海深仇，况且还有刘家女儿下落不明，无论如何也要找到刘家姑娘，无论死活，总要让无辜枉死的人黄泉路上走的心安。
　　“徒儿，我们把人埋了吧。”明空抬手摸了摸两个徒儿的脑袋，“逝者已矣，让他们入土为安吧。”
　　“师父……为什么，好人总是不长命……”圆真低着头，鼻子酸的仿佛不是自己的，豆大的泪珠子控制不住地不断从脸颊滑落。圆真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如此悲伤，不过是两个再普通不过的老夫妇，不过是艰难时吃过对方几次点心，不过是危难时救过对方一次性命，不过是芸芸众生中萍水相逢的一点缘分，却在蓦然失去时如此令人痛彻心扉。
　　圆悟呆坐半晌，静静起身，去到一旁捡来几块锋利的石头，默默开始挖土，圆悟半阖着双眸，看不清表情，始终一言不发，只一双手在机械地不停挖掘，河畔的泥土黏湿中混着水腥气，不多时已经糊了圆悟一身。明空叹了口气，扯住圆悟已有些脱力的身体，运起真气，也不用工具，不多时便挖好了齐腰深的土坑。圆真擦了擦眼泪，小心翼翼地捧起一块块的尸骨，仔仔细细摆进土坑之中，一捧一捧地用泥土将二人残缺的尸身掩埋。圆悟寻来几块粗木，为二人立上一座碑，如果寻到了刘家姑娘，好歹有个祭拜的地方。
　　师徒三人围着这座孤坟，一时间无人说话，明空一撩下摆率先跪下，肃容道：“皇天后土在上，我明空今日在此立誓，上天入地必寻此贼，救回刘家姑娘，以此贼头颅祭奠二位在天之灵！”
　　圆真圆悟随着跪下，郑重地跪在坟前三叩首，“刘家大叔大娘，在天之灵请保佑我们找到新蕊姐姐，铲除此贼！”

　　明空拉起两个小徒弟，弯下腰替二人拍干净身上的浮土，对着圆真问道：“徒儿，你之前说此路是为近路，通往镇上何处？”
　　“是的师父，”圆真抽了抽鼻子，抹干净脸上的眼泪，回答道，“这是我和师弟以前下山化缘发现的近路，过了这条河，不多远便能到镇上了，前面该是马上就能到行商歇脚的茶亭了，过了茶亭走上一刻钟就能到镇东头周铁匠家的铺子了。”
　　“既是如此，我们半个时辰便能进镇了，到时候一切听我安排，你二人切不可冲动行事。”明空捋了捋灰白的长须，心中却有隐忧，观刘家夫妇二人尸身，可见凶手下手之狠辣，却不知是否是江湖中人，或是不过是谋财害命的一般盗贼，一切都是未知之数，只得小心嘱咐徒儿们见机行事。
　　“师父，我们快走吧！事不宜迟，倒要看看究竟是何等鼠辈如此丧心病狂！”圆真收敛了一身忧伤，此时又是一条好汉，咬着牙恨不得立刻抓到那丧心病狂的歹人将其扒皮抽筋。
　　师徒三人沿着小路继续前行，不多时便看到了前方路边的行商歇脚亭。清潭镇素来是边境贸易必经之路，虽然不及北方燕云十六州地理位置那般重要，却也算得上是商贾如云，一年四季里头除了隆冬大雪封山，行脚商人一直络绎不绝。
　　明空突然停住了脚步，皱着眉头往亭子看去。盛夏的黄昏，此时此刻却无比安静，细细听来，竟然连鸟雀之声也不闻，寂静得令人心惊。
　　往日里熙熙攘攘的歇脚亭里此刻竟然空无一人，卖大碗茶的桂老婆子和新媳妇，在亭子里搭伙唱大鼓书的于家父女，平日里总是徘徊在周围成群结队的小童们，还有往日里吵吵闹闹的人群，此刻竟然连个影子也看不到。
　　“师父，我们是否先看看情况再做打算？”圆悟看着眼前的萧条，忽然有些担忧，“师父，刘大娘的尸骨看样子已经被弃在河里有一段时日了，可官府非但没有抓住凶手，刘大叔反倒接着遇害了，且两人素来人缘不错，无缘无故失踪许久，断没有不惊动官府之理，这其中不知是官府没有作为，或是……或是官府已无法作为了？”
　　明空皱起眉头，心中不安之感越加强烈，如若官府不过是能力有限抓不住贼人倒是可以解释，可倘若真如圆悟所言，官府不是抓不到而是已经无能为力了，那么，清潭镇上究竟发生了什么？自己是否还要带着两个学艺不精的幼徒去奔赴未知的险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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