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浪潮生传

　　四人当日上船赁仓屋之时，出于隐藏身份的考量，便决定租几间不引人瞩目的仓屋，故而选了三层，当时小间只剩下位于船尾相邻的三间，明空有伤需要静养自己居住一间，刘新蕊女儿家独居一间，圆真圆悟两个小的只能挤上一挤了。
　　段星辰双手枕在脑后，翘着腿躺在床上，一只脚一晃一晃地想着方才四人所谈之事，心中一时激荡不已：倘若……那三人真的存在，那么师父的伤不就有救了？！不论是三人中的哪一个，只要能见到一个就好！
　　段星辰猛地坐了起来，目光灼灼地看向正在桌边看书的杜思舟：“舟儿啊，你说我们是否有缘得见你说的那三位奇人呢？”
　　杜思舟闻言无奈地看了段星辰一眼，放下手中的药经：“阿真，我又不是稚龄孩童，你唤我这个名字自己不觉恶寒么？”
　　段星辰眉梢一挑，有些嘚瑟地说道：“怎么着不高兴啦，那你还唤我’阿真’呢，我可是你哥哥，没大没小的！”
　　杜思舟眸子一暗，微微侧过头去：“没什么……我只是依稀记得我小时候娘亲还在之时，经常这么唤我……你若是高兴倒也无妨。”
　　“呃……那什么……那个……你……你要是不爱听，我换个称呼？思舟？阿思？阿舟？”段星辰有些小心翼翼，没想到自己一句话竟然戳到小师弟的痛处了，看他高高瘦瘦地坐在那里一脸的黯然，心里恨不得狠狠给自己几个嘴巴子，让你嘴贱。
　　“倒是也没什么，你若叫得顺口自然而无妨……”杜思舟抬眼迅速看了一眼段星辰，随即微微低下了头：“如果……可以……嗯……阿真在无人处，便叫我念川吧，我娘在世时说过，这是我爹给我取的名。”
　　“那那那……咳……念……念川？”段星辰有些惴惴不安地开了口。
　　“嗯，阿真这样唤我便很好，我很欢喜。”杜思舟闻言浅浅一笑，露出脸颊一侧一个小小的梨涡。
　　呼……紧张一身汗，小师弟的内心可真是敏感纤细啊！
　　阿真还是这么单纯可爱啊。
　　二人相视一笑，殊不知脑海中已经是南辕北辙。

　　“哎呀，让你打岔得都险些忘了，你再仔细给我说说你听闻的那三个高人的事情呀，咱们此番去了瀛洲，便去好好找上一找，师父的伤就有治了！”
　　杜思舟看着段星辰晶亮的眸子浅浅一笑，刚要开口，却只听一声凄厉的惨叫划破了这一片安宁。
　　师兄弟二人神色皆是一肃，对视一眼，奔出门去，只见三层的甲板之上站满了闻讯赶出来查看情况的人，一时人头攒动，反而看不真切。
　　“出什么事了这是？我方才似乎听到了有人惨叫？”化名“程新瑞”的刘新蕊自舱门内走出来，朝二人走来。
　　方才早膳过后，明空喝了药，兀自沉睡，此时出了事情，三个小的凑在一起，反倒有些没了主心骨。
　　“我们要不要去看看情况？”程新瑞有些踟蹰地问道。
　　“此地人多眼杂，爹身上又病着，大哥，你跟弟弟留在这里照看爹，我去看看情况。”段星辰说完，不等二人反应过来，迅速混进人群里跑走了。

　　段星辰随着人群停了下来，只见出事的是这座楼船第三层中部一间稍大些的仓屋，此刻已经有辜家的随船护卫将房门牢牢地把守了起来，不许无关人等向内窥探。可即使是如此，也拦不住好事者的打探。
　　“哎，你听说了么，出事的是海沙派的人呢。”
　　“切，你就知道这点消息便来卖弄，海沙派财大气粗，这连着的几间大仓房都是海沙派租下的，瞎子也知道。”
　　“得了，你俩都别争了，我方才来得早，看见那海沙派弟子蒲时亨并着几个徒弟，跪坐在屋里大哭，你们说，关门弟子哎，能哭谁呢。”
　　“哟，照你这么说莫不是……邰掌门？！”
　　“你们不要听他瞎说，编排起人来倒还没完了，海沙派要真出了这么大事，辜家这会儿还能一个管事的人都不现身呢？还说到人家掌门头上去了，也不怕被揍！”
　　“嘿，你哪门哪派的，管到爷爷头上了！”
　　“怎么，不服？咱们比划比划！”
　　……
　　段星辰如同一尾游鱼一般在人群里穿梭，混在人群里听了半晌，各色猜测都有，各种说法也是五花八门，但可以确定的是，海沙派出事了，有人死了。

　　人群吵吵嚷嚷地挤在甲板上，兀自争论不休。
　　段星辰环顾四周，突然觉得有些悲哀，屋内死去之人尸骨未寒，门外看热闹的、趁机闹事的、有所图谋的人已经满满站了一甲板，无论死去的是谁，连黄泉路上都走不清净。
　　“还烦请诸位都散开了，既然是在我辜家楼船上发生的事件，我辜家定会给大家一个满意的答复。”从屋内突然走出来一个人，衣着打扮不俗，看样子应该是辜家的管事之流。
　　“我们坐你辜家的船是相信你辜家，如今竟然出了人命案子！我们的安全能保证吗！不行！你今天不把话说清楚便休想离开！”人群里有好事者已经吵嚷开来，那辜家管事一张脸肥头大耳，此刻不知是急是热，脑门上的汗哗哗往下淌。
　　“诸位！我辜家在东南海域经营已久，根基雄厚，辜家行船素来打的是金字招牌，此番发生如此事情，并非三言两语可将其中关节与诸位尽数道来，还望诸位稍安勿躁，我辜家定会彻底追查，与此事相干之人一个也不会放过！”
　　段星辰闻言忍不住揉了揉鼻子，这个管事看上去肥头大耳一脸蠢相，没想到处理起事情来，倒是有几把刷子，一番话连敲带打地将那些心中有鬼之人堵了个结实：与此事有关之人一个也跑不了，与此事无关之人好奇心便不要过剩了，毕竟我辜家雄霸一方海域，今后除非不想混了，否则辜家不是好惹的。
　　段星辰在心中竖了竖大拇指，果然，凭辜家的实力，管事之职必然不可能是等闲之辈。

　　眼看着人群已被安定下来，前方人群中突然出现一阵骚动，段星辰踮起脚尖怎么也看不到，只能仗着灵活，硬往前面挤去，心中默默腹诽，早知道让念川来了，长那么高个儿的竹竿子，最适合来打探消息了。
　　段星辰来到仓屋门前，发现这阵骚动原来是海沙派的几个弟子刚刚赶来，扑倒在地嚎啕大哭，口中不住哭喊着“师父”“掌门”，拦在门口不许人进出。
　　眼下里已经快到六月了，气温渐渐热了起来，离瀛洲又还有许久的路程，邰掌门的尸首总不能一直放在房中，辜家便想着将尸身抬出来，放置到船舱下层冰室内存放。孰料，方才一直没踪影的这群海沙派弟子，一听要将师父尸身移走，便一个个如同从地底下钻出来一般，通通扑了上来，嚎啕大哭，不许辜家船工动手，一时间气氛僵持不下。
　　哭的最起劲的打头的那一个看上去三十出头，面白无须，眼角上挑，颇有些风流倜傥的模样，一身锦衣锦袍富贵逼人，后面还跟着的几个哭的便有些凑合了。
　　“你们辜家太过仗势欺人，我师父尸骨未寒，你们便要急着销毁证据了吗！你们辜家做的可是开黑店要人命的买卖啊！”锦衣人一边嚎哭，一边也不忘了对着辜家管事责骂。
　　这话听在段星辰耳朵里却是有些不以为然，船上没有仵作，此刻随船大夫还未至，邰掌门的死因都还未确定，说什么都为时尚早。况且，辜家楼船上百间仓屋，住下的人怕没有几百人，有疏忽之处也是正常的，将所有责任都往辜家头上推却是有些不合适的。
　　那辜家管事显然不是个好惹的，闻言语气已经有些冷了：“这位想必是海沙派大弟子毛成锋毛少侠吧，我辜富贵不才，与尊师早年也是打过几次交道的，彼时少侠想必还未在师门中排的上号吧。这些年听闻令派几位长徒外出剿匪遭遇不测，怕是如此才轮到毛少侠出头吧。”
　　“你！师父向来看重于我，几位师兄遭遇不测是我派憾事，你算何人，竟在此大放厥词！你你你……”锦衣人，也就是毛成锋，一张白面涨得通红，指着辜富贵便要发作。
　　“够了！师父尸骨未寒！你们都是在做什么！”一声暴喝打断了毛成锋的话。毛成锋一张脸由红转紫，眼中愤愤，却不敢多说。
　　“辜掌事得罪了，我家师兄弟并无冒犯之心，只因家师突然故去，派中无了主心骨，这才冲撞了掌事，还请掌事不要放在心上。”来人一身青灰色直裰，身后跟着几个年轻人，稳步自仓屋内走出。来人说着话朝着辜富贵深深作了一揖，二十左右的年纪，眼眶红肿，似乎是哭了很久，眼神中戚戚哀色做不得假，虽然长相平平却有一种说一不二的威严。
　　“蒲贤侄不必多礼，”辜富贵见到来人，表情霎时晴朗了许多：“唉，邰掌门之事还望贤侄节哀顺变，收拾心情，此间事了，准备回派中接任才是。”
　　段星辰闻言一愣，看年纪这个青衣人明显比其他几个师兄弟都要小，方才辜富贵也说过，如今海沙派首徒是那个小白脸毛成锋，为何辜富贵却当着一众师兄弟的面对这个青衣人说继任的话呢？
　　心中正疑惑着，只听耳边一个声音道：“此人名曰蒲时亨，是邰通的关门弟子，最是得邰通喜爱，前几年还被收为了义子，百年之后如无意外，掌门之位便是他的。蒲时亨也争气，不论是功夫还是打理派中内务，都是一把好手。”
　　段星辰猛地回头，惊喜道：“念……思舟！你怎么来啦？”
　　杜思舟浅浅地笑了一下，露出一侧脸颊一个小小的梨涡：“爹醒来了，怕你自己生事，便派我来寻你。”
　　段星辰嘟了嘟嘴：“爹也真是的，我能生什么事啊，说的我半点正事不干似的。”
　　杜思舟抬手揉了揉段星辰的头顶，将身体微微一低，有些纵容地说道：“那我便来考考你，打探了什么说给我听听，我替爹看看你这会儿是不是偷懒去了。”
　　段星辰鼻子一皱，凑到杜思舟耳边，如此这般地将见闻跟看法一一道来。

　　正当师兄弟二人窃窃私语之时，人群里突然有人喊道：“唉！大夫，随船大夫来了！大家都让让！”
　　大家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材干瘦、面相凶恶的中年男子手中拎着一个药箱，穿过人群匆匆而来。
　　“王大夫，烦劳您跑这一趟了。”辜富贵见到来人，舒了口气，口中客气地道了谢，便将人引入了仓屋之内，外面围观的众人见一时没什么热闹可看，便想要纷纷散去。

　　就在此时，在一旁久久未语的毛成锋突然开口：“各位英雄好汉请留步！烦请诸位留下做个见证，看看我师父是如何去的，看看这辜家做的是不是黑心生意！”
　　众人一惊，没料到这毛成锋吃错了药一般，竟然咬着辜家死死不松口。
　　“毛师兄！你这是做什么，辜家家大业大，辜掌事又是什么人品，你怎可如此胡乱攀咬？”蒲时亨有些无语地看着这个毛师兄，自打几位师兄遭遇不测，毛成锋便整日里以海沙派首徒自居，将那掌门之位看作囊中之物，与自己诸多不对付。今次估计也是看自己不愿将事情闹大，他便非与自己对着来，非要将此时闹得满城风雨。
　　“哼，怎的，师弟是心里有鬼不成？”毛成锋冷笑一声，说道：“我怀疑辜家不是没有道理的，师父的尸身你也看过，嘴唇发紫，指甲青黑，明明是中毒之症状，我们上了这楼船，吃喝全归辜家管，师父中毒而亡，我做徒弟的替师父讨回个公道也不行么？”
　　辜富贵听他口中所言一字一句皆是针对辜家，心中大为不快：“毛少侠此言差矣，是非黑白不是少侠一张嘴便能断出来的，我们不如平心静气地等等王大夫的结果，再决定这个黑锅我辜家背是不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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