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子于归

　　正赶上中秋，孩子们喧闹着凑在一处玩耍，佳节之日，谢峥这里收到不少村人送来的吃食。
　　授完当日课程，谢峥嘱咐了还在学堂逗留的孩童们几句，缓步回到家中。
　　还未进门便听得屋内传来的铮琮弦音，每一个音节都是那样的恰到好处，既不拖沓，又不因急躁坏了音律，流畅自然，带了绵长的韵律。
　　此般琴声，在这偏僻的村庄实属难得。
　　他好奇地推开屋门，想知道究竟是何人前来拜访。

　　只见那院落之中，桃花树下，跪坐着一名白衣男子。
　　那人就这么端正坐着，面前布一把古琴，丝弦随着指尖的颤动发出悠扬琴音，流畅连绵，盘旋着萦绕整个庭院。
　　男人的头发用一根碧绿簪子简单束起，间或几缕垂在胸前，白色的衣袍铺散一地，层层叠叠。右眼之下一点泪痣，似有还无，面容是难得的俊美精致。
　　靠近了，嗅到袍袖间浮动着的腊梅暗香，沉静雅致，仿若天外来客。

　　他愣愣盯着那人许久，嗓子好似胶着住了一般，两个字盘旋在口中，半晌才磕绊着缓缓吐出。
　　“卫逸。”
　　那人抬眸，波光流转间似是凝了九天星芒，又仿佛溪水破冰汹涌而下，滚动着说不出的婉转情谊。
　　男人起身，附着于衣衫的淡色花瓣自肩头飘落，失去了原本的色彩，碾入尘土。对方靠近了，声音一如当初，只是较那疏离之外多了些亲近“谢峥，我来接你回去。”
　　他猛地退了步。
　　没把握住平衡，打翻了怀里的竹篓。
　　零零碎碎的吃食落了一地，滚在地上，满是尘土，一如他现在的模样。
　　狼狈不堪。

　　卫逸走近了，朝他伸出手，定定望着他“跟我回去。”
　　他只是摇头。
　　短暂的慌乱之后，他深吸了口气，站直身体，仿佛刚才的错愕不曾存在，嘴角牵出一个笑来“我在这里很好。”
　　是的，他很好。
　　比过去好了不止一倍。
　　卫逸挑眉，那黑沉沉的眸子紧紧锁住他，像一张网，一字一顿“跟我走，我不会再让你受伤了。”
　　“不必了。”他摆了摆手，阻止了对方的靠近“这里的人很好，我喜欢这里的生活。”
　　“如果没有其他事，请离开。”
　　卫逸皱了眉，还想再说什么，被他冷冷打断。
　　“离开这里！”他蓦的加重了语气。
　　多年以来郁积于胸口的愤懑被瞬间点燃，火焰般窜过肺腑，灼烧般的疼痛，让他有些难以自抑。

　　卫逸面上有一闪而过的短暂空白，似是茫然。
　　旋即，男人敛了眉目，表情有些微的扭曲，深深看了他一眼后，转身离开。
　　擦肩而过时，一瓣桃花被行走带出的风卷起，盘旋飘落，恰恰落在他鼻尖。

　　谢峥在原地站了许久，知道对方已然没了踪影。终究将那桃花取下，置于手心，对着那舒展的淡色，仔细观摩。
　　他知道的，五年前是卫逸把他的秘密告诉城主，却并非是为了立功取赏，而是为了那重重机关之后的一张地图，一本书。
　　卫逸说的没错，值钱的不是其它，而是那张太祖爷开国时私自留下的囊括四海秘宝的地图，还有那卷辑录天下至绝武功的秘籍。
　　谢峥没有取得二者，是因为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破解那机关的方法，所以投奔于城主门下，希望能借其之力取得二物。而卫逸，将他的秘密公之于众，既打压了他避免这个消息的外传，同时又借着城主的人马，投石问路，最终取得了那两样东西。
　　他们都在试图改变，想要再者群雄角逐之中取得一席之地。可是他谢峥棋差一招输了，而卫逸，就是那位赢家。
　　如今，卫逸能找到他并站在他面前，就是最好的证明。
　　这世道，本就是尔虞我诈，成王败寇。
　　如此结局，算也算是各得其所。
　　却是在情感上，心有不甘。

　　正是中秋佳节。
　　夜幕之下，一轮明月高悬空中，是千百年来共同的圆满，遥远的洒下茫茫冷辉。
　　他摆了张小几，盘膝坐于庭院，取了杯盏，自斟自饮。偶尔有桃瓣落入酒浆，在那莹莹酒水中打着旋。
　　他随意趴伏于案上，借着三分酒意，眯了眼。
　　微醺之中，似乎有人披在他身后了一件衣衫，裹挟着腊梅冷香，与自己身上的酒气氤氲一处，混杂成更为浓烈的气味。

　　直到那漫天火光将月色翻搅得支离破碎。
　　谢峥有些茫然地睁眼，却因为目力有限只能依稀瞧见逐渐被火焰吞噬的村落轮廓，空气中烧焦的气味却是如何也掩盖不下。
　　他猛地起身，顾不得掉落于地的外衫，直直朝向那火焰肆虐村落之中。
　　他跌跌撞撞地向前跑着，身体有些脱力，走得深一脚浅一脚，眼睛却是死死盯着远处的小村。
　　那里原本安静祥和，与世隔绝的村落没有外边的烽火连天，民风淳朴，村民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怡然自乐。
　　而如今，呼救声逐渐消匿，只剩下燃烧发出的噼啪响声，还有房屋倒塌的巨大震动。
　　带了令人绝望的气息。

　　他被路边横生的枝条绊倒，没有稳住，跌坐于地。
　　抬眼却见那火光融融之中，缓步走出一人。
　　燃烧发出的光芒将那人影子拉得极长，好似修罗地狱走出的恶鬼，却又如天外仙者一般的俊逸出尘，一席白衣不染凡尘。
　　一步一步，仿佛是踏着月色而来。
　　靠近了，看见顺着剑尖不断滴落的血水，随着来人的脚步，染了一路。

　　火光接天。
　　卫逸收了剑，在他面前蹲下，伸出手，小心翼翼抹去他面上尘土。见谢峥没有拒绝。忍不住勾了唇角，欢欣似的拥住了他。
　　“你想留在这，无非是舍不得这个村庄，现在没了”他附在谢峥耳边，柔柔开口，却是如何也遮掩不下眉眼间的喜悦“跟我走罢。”
　　谢峥看着那一片火海，肆虐着发出古怪的响声，血色与黑暗溶于其中，连带杀戮的痕迹一道，再也没了踪迹。
　　如此清净。
　　他想笑，胸口却是憋闷不已，耳朵嗡嗡作响，一片混沌。
　　终是闭了眼。

　　还记得卫逸告诉他，自己原是城主在外游历捡来的孤儿，带回来后便随着教习师父学得武功，不识文字，不通音律。
　　卫逸还说，他此生所愿便是拜托侍从身份，做一个普通人，平安喜乐，游历天下。
　　如今想来，真是可笑至极。

　　许是怒急攻心，原本不好的目力愈发差了。到后来，眼前一片昏黑，竟是到了双目不能视物的地步。
　　谢峥靠坐于床榻，寻了个舒适的位置，听着房间里来来回回的脚步声，暗自计算着这是今日来得第几批医生。
　　不论如何诊断，得出的结论都大同小异，无非是心病还需心药医。还有几个开了几方药，也都是治标不治本。
　　借口遮掩自己的无能罢了。
　　手掌被人握住，皮肤的细致接触，可以感受到那人虎口处薄薄一层茧。
　　常年练剑留的痕迹。
　　不用猜都知道身边坐着的是谁。

　　谢峥叹了口气，自从被带回来之后，第一次主动开口与对方交谈“城主何时死的？”
　　卫逸迟疑了下，在脑海中短暂回忆之后，低声道“三年前。”
　　“只用了两年时间”谢峥轻笑了声，这般笑容看在卫逸眼里，却是透了讽刺“速度够快，也不枉我谢家为你做的贡献。”
　　卫逸没有开口，只是暗自握紧了他的手。
　　却被他强硬的挣脱开来。

　　下一刻，嘴唇被死死堵住，过大的力道将他抵上墙壁，口腔里也带了丝丝甜腥，混在唾液中，不分彼此。
　　谢峥努力睁大眼，却也只看见一个模糊的虚影。男人力道大的惊人，如今更是下了狠心，让他如何也推拒不开。
　　撕咬的力道过后，是与之相反的细腻舔舐，有些干涩的唇瓣被湿润的一寸寸舔过，灵巧的舌头逐渐撬开齿关，钻入口腔。温热的气息打在脸侧，怀抱也被牢牢占据。
　　缺氧的窒息感加重了昏迷，他靠在床头，手臂已然有了脱力。
　　眼前更是昏花。

　　混乱之中，他听见卫逸的声音。
　　“谢峥，五年前的事，你恨我吗？”不确定的般的口吻，带了细小的颤抖，到最后，甚至有了哽咽。
　　这个问题，男人问得小心翼翼，似乎是用尽全身力气才说出口。好像一个不小心就会要失去什么，再也拿不回来。
　　他抬了头，眼前依旧昏黑，回答道“并不。”
　　因为不值得。
　　因为没有必要。
　　得到答案的卫逸松了口气，趴在他肩上，心中一直担忧的问题得到解决，让男人不禁缓和了面容，声音也跟着柔软起来“谢峥，我会好好待你，再也不会欺骗于你……”
　　谢峥只是微笑。
　　浅淡的，远不及眼底的淡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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