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子于归

　　卫逸永远忘不了那一天。
　　那一日，桃花开得正艳，谢峥视力恢复些许，便拉着他一道出门赏花饮酒。
　　谢峥好酒，这是不争的事实。以前还在城主手下做事，便喜爱四处拉着人饮酒。偏生得酒量不行，喝下去没几杯就开始撒泼发疯，闹得场面一团乱。
　　想到这里，卫逸不由露出一个笑来，手中琴音也欢快不少。

　　谢峥坐在不远处的桃花树下，和卫逸隔了一段距离。
　　他一手支了下颚，一边给自己斟酒，目光落在远处，只见那尽头朦朦胧胧，像是隔了层雾，又似是蒙了层纱。
　　如何也看不分明。
　　谢峥吃吃笑了起来。
　　过往以来，大都是装醉，将那三分酒劲发挥做十分，借此做些避人耳目的事。今日一回，似乎是真的醉了。
　　卫逸拨弄着琴弦，看谢峥喝了整整一壶，依旧那般沉静，并没有分毫醉酒之态，不由讶然。

　　下一刻，谢峥目光投了过来，只见他遥遥举杯，唇角展开一个若有若无的笑来“卫逸，陪我喝杯酒吧。”
　　卫逸先是怔然，许久不见谢峥透出此般亲近之意，喜悦之情翻涌而上，让他有些不可置信，正待起身。
　　却听一声脆响。
　　那白玉制的酒杯落在地上，应声而裂，酒浆流了一地。
　　谢峥面色一白，支撑不住的弯腰，吐出大口大口的污血，将素白的衣袍染得红透。

　　卫逸愣愣看着这一幕，脑袋一片空白，好似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只剩下一具空壳，冰冷的感觉传遍四肢百骸。
　　然而下一刻，他便慌了。
　　卫逸下意识的想要赶到谢峥面前，大脑一片混乱，什么都记不得，什么也看不见了，白茫茫的一片，只剩下不远处的谢峥。
　　谢峥他在吐血。
　　谢峥他……就要离开自己了。
　　卫逸一慌，被面前摆着的古琴绊倒，发出震颤的尾音。那些多年习得的武功招式像是瞬间蒸发，身体一歪就这么直直摔了下去。如今的卫逸就像一个刚学会走路的孩童，茫然无措，不分西东，只知道朝着唯一的那个目标挪移。
　　他跌跌撞撞地到了谢峥面前，沾了一身的尘土，不见丝毫风度。
　　而现在，真正到了面前，他只能徒劳的去抓谢峥的手臂。

　　“谢峥…谢峥……”
　　卫逸剧烈的喘息着，嘴唇不住发抖，声音破碎的不成样子。那一地的红色，刺痛了他的眼睛。
　　他见过许多人流血，死在他手中的以千百计，更惨烈的场面也目睹过不少。
　　但没有一次像这样六神无主，魂不守舍。
　　眼前的人，是谢峥啊。
　　是他最爱的谢峥。
　　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的爱人，会和死亡联系到一起。

　　卫逸半天才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抓着谢峥的手抖得厉害，最后的力气也要流失殆尽“为什么…？”
　　比起已经方寸大乱卫逸，谢峥称得上平静，神色淡淡，只是一开口，就涌出更多的血来“五年前，进入水牢之前，城主遣人送我一枚药……”
　　“够了！”卫逸慌乱着按住他嘴唇，沾了一袖的血，湿热的感觉贴上皮肤，加重了他的慌乱，脸色愈发苍白“不要再开口了，我…我这就去找御医。”
　　话已至此，说得已然十分明白。
　　当日城主就没打算放谢峥一条生路，所谓两个选择，不过是死亡的先后罢了。
　　五年时间，毒性早已入体，前几日来了几波太医都不曾诊出，如今再把人叫来，也不过是徒劳。
　　可哪怕是希望渺茫，卫逸也没有办法坐视不理，眼睁睁看着谢峥在他面前……
　　刚要起身，被谢峥抓住了衣袖。

　　回头只见谢峥抬了手，指向不远处
　　“卫逸，你看……”谢峥靠在卫逸身上，手臂有些支撑不住的下垂，疲劳乏力的感觉涌上来，眼前纷乱的色彩逐渐褪色、黯淡，如今他只想好好睡一觉“桃花开得正艳。”
　　卫逸就这么看着怀中人的气息越来越弱，至最后一个字收音，终是没了声响。
　　谢峥的声音还在卫逸耳中回荡，缠绵着勾起一阵余响。
　　下一刻，万籁俱寂。
　　连呼吸都似被死死遏住。

　　谢峥阖了眸，眉心沾了半片桃花，除却身上大片大片的血迹，沉静的像是在进行午休时刻的小憩。
　　一阵风自深宫大内的九曲回廊穿过，越过那碧瓦飞甍、琉璃宫殿，攀折而上，拂乱枝叶，飒飒作响。
　　再抬眼时，满目桃花。

　　卫逸睁大了眼，衣袖上的血水已然冰凉，森冷的触感黏在手臂，这才换回他些许神志。
　　他缓缓弯了腰，将脑袋贴上谢峥胸口，徒劳的，怀着一丝遥不可及的希望。
　　可是不论他怎么想要触及，那胸腔里的一颗心脏，已然停止跳动。
　　空余一片寂寂。

　　卫逸抬了头，将嘴唇覆上谢峥的，舌尖的甜腥味在口腔一点点蔓延开来，说不出的苦涩。
　　谢峥那么讨厌他……
　　也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能大胆的吻住对方，无须顾虑这个行为带来谢峥更深一层的厌恶。
　　卫逸垂了眸，眼睫颤抖着，不知何时，面上已然一片湿润。

　　他还记得，谢峥告诉自己——只愿天下太平，山河永固，海清河晏。
　　那时候的谢峥是何等的年少恣意、意气风发，令人艳羡。
　　他恨不得将这一刻永远留下。
　　于是卫逸布了一个局，把城主，把谢峥，把自己，连带整个天下算了进去。
　　这些年，他步步为营，借着乱世时局、城主旧部，征讨诸郡王，多少次深入险境。用了五年时间，终于一统山河。
　　然而最后，他最爱的人，他的谢峥，对这安宁天下，对这巍峨宫廷，却是连一眼都不曾施舍。
　　他忍不住笑了起来，笑出了泪，捂着胸口，上气不接下气。
　　“谢峥…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卫逸喘息着，到最后，已是哽咽。“可为什么，你却不看一眼呢？”
　　心脏像是被生生搅烂，溢出血。
　　痛得几近窒息。

　　尚记得，那日水牢之中，曾经的城主被他亲手砍断四肢，挖去双目。
　　男人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几乎是嘶吼着告诉他，过于大的力道震得铁链哗哗作响“卫逸，你会后悔的！”
　　仿佛一句诅咒，阴暗潮湿的，如蠕动着的蛆虫一般，包含恶意。
　　然后，他不以为意的笑了笑，伸手割下对方的舌头。
　　他卫逸从来不曾后悔。
　　他想要的，没有得不到。
　　就算是有，迟早也会到他手里。
　　城主之位也好，整个天下也好。
　　却是如何也没有料到，有朝一日，男人的话，一语成箴。

　　他开始后悔了。
　　悔不当初。

　　谢峥握着他的手已经失去了温度，变得冰凉。
　　这股冰冷，如一把锋利的匕首，直直刺入他胸口。
　　疼痛到麻木为止。
　　卫逸直起身，抬手拂去谢峥身上沾着的花瓣，再度亲吻了对方的嘴唇，细细碾磨着勾勒出爱人的唇瓣。然后将人抱了起来。

　　那一日，皇宫之中，帝王寓所，与中秋之夜一般，满目火光。
　　流窜的火苗，上连天际，将半边天幕染得通红。
　　看着包裹上来的红色火焰，卫逸弯了眼角，眉目间柔软之意不加掩饰。
　　“谢峥，这便是我们的洞房花烛，你看可好？”

　　琴弦拨动，炙烤之下，发出颤抖的哀鸣。
　　卫逸指尖一滞，余光瞥见那书桌上燃了一半的纸张，正是当日谢峥所书，余下一半，恰写道——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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