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子于归

　　题记：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谢峥来到大柳村的时候，正值初春，严冬的寒意尚未退却，绿柳抽芽，碧溪破冰，好一派生机勃勃。
　　极目望去，桃花开得正艳，灼得他两眼昏花，一时分不清东西。
　　那一年，谢峥十六，意气风发，正是繁茂年纪。却在这远离尘俗僻静的村庄，一呆就是五年。
　　他样貌算不上顶好，也无甚家底手段，亏得腹中有些墨水，与村人商议办了个私塾，做群孩子的识字先生。赚得的钱也不多，勉强维持温饱。

　　闲暇时间，谢峥便在窗旁的案几上铺开一张纸，用那不甚随手的毛笔，还有砚台里粗糙的墨汁，写一篇字。
　　粗重的墨在宣纸上铺展开来，寥寥几笔，却是气势恢宏，仿若容纳这天地方圆。
　　谢峥是个心怀天下的志士，亦是位气度非凡的仁人。
　　可惜生错了年代。
　　飞鸟尽时，良弓即藏。

　　还记得十六岁那年，他初出茅庐，胸有大志，投拜于一位城主门下。
　　乱世之中，豪杰四起，战火燃得四处，谁也不知道明天会有谁引兵而起，又会有谁化为黄土一抔。
　　因他智计过人，所出谋划令大军三战三捷，城主对其颇为赏识，特遣一名心腹护卫随之，保其安全。
　　那人姓卫，单名一个逸。

　　青年与他年龄相仿，却是沉默寡言，若非必要绝不开口。往往都是一身黑衣，恭敬地立在一旁。
　　谢峥是个耐不住的性子，闲暇时刻旁侧又无他人，兴致来了，便喜欢逗那沉默的侍卫玩耍。
　　卫逸一般是无甚反应，被闹得狠了，迫不得已才开口规劝几句，却始终是那疏离模样，像是隔了层看不见的壁。

　　一次遇刺，此刻的匕首划开了谢峥的手臂，下一刻，来人便被卫逸一剑取了性命。
　　然而那匕首上淬了毒。
　　许是谢峥太过聪明，得了城主十分关照，寻访名医，又用了不少天地财宝，勉强捡回一命。
　　却是因为毒性入体，伤了根本，以致双目不能远视。
　　醒来之时，转头便看见跪在他床头的卫逸。
　　青年不知在那里跪了多久，许是从他昏迷开始，又或者是什么时候。仔细看去，只见对方脸色惨白，嘴唇咬得满是伤口，额头出了细细一层汗，看上去病得比他厉害。
　　就算如此，青年身体始终离得笔直，不曾有分毫易折。

　　见此一幕，对这位寡言的侍卫，谢峥不由生出些佩服来。
　　他起身想将对方扶起，不料对方因为跪的太久，血液不畅，甫一站起便失了平衡，一个趔趄将他带倒在床上。
　　脊背磕上硬质的床铺，发出不小的一声，疼痛蔓延全身，让他忍不住嘶了声。
　　卫逸一惊，赶忙起身，却因为身体不听使唤，脱力再次倒了下去，好巧不巧压到谢峥身上。

　　混乱之后，跪在地上的青年面色愈发苍白，声音也显得嘶哑“卑职护主不力，还请先生责罚。”
　　“责罚，让我想想……”谢峥揉了揉摔痛的后背，闻言，面上浮起一个笑，吊胃口似的拖长了音调“不如…”
　　卫逸定定看着他，目光一如往常的沉静没有波澜，好像他下一刻叫对方去死，青年都会毫不犹豫的完成。
　　“不如陪我喝杯酒吧。”他迅速把话说完，果不其然看见卫逸面上的讶然，怔愣着不发一语，像是没反应过来，所以他又重复了一遍“罚你陪我喝酒，喝倒为止，不醉不归。”
　　片刻之后，青年低下了头“是。”

　　谢峥找了一处高台，又教人备下点心酒水，对月饮酒。
　　卫逸始终保持着若有若无的距离，哪怕是喝的脸颊泛红，敛了眉目，依旧的沉默。
　　不像旁边那个，喝了不到三杯，就开始耍起酒疯。胡乱嚷嚷着，嫌热便把衣襟拉得敞开，哪还有半点风度，与市井的醉汉们无异。自己胡闹便罢了，还不让旁人省心，拎着酒壶拉扯着要和卫逸拼酒。
　　卫逸微微皱眉，想要甩开他的拉拽，却又不敢用力，沉声道“你醉了。”
　　“胡说！”谢峥转身打了个酒隔，步子一晃一晃的，往卫逸身上靠“我还…还能喝……”
　　他伸了手，在半空胡乱比划着，估计也只有他自己看得懂那手势的意思“这么多。”
　　“先生，天色已晚，回屋休息吧。”卫逸劝道，伸手去扶他“明早还有其他事要做。”
　　他想挣开青年的手臂，却发现对方力道大的惊人，如何也甩脱不开，不由气结，摇晃着脑袋“放、放手，我还…能喝！”
　　卫逸抢走了他的酒壶，手下用力，打算把人强行带走。
　　谢峥不开心了，开始闹脾气，手被禁锢着挣脱不开，就开始用牙齿。想也没想对着眼前最近的东西咬了下去，下口绝对不轻，血腥味立刻涌了出来。
　　嘴唇毫无预兆的被咬住，卫逸僵直了身体。
　　两人交换了一个并不温柔的，带了酒气和血腥味的吻。
　　卫逸一急，顾不得眼前人什么身份，劈手便是一掌，直接将谢峥敲晕带回屋子。

　　第二天，日上三竿，谢峥才缓缓睁了眼。
　　脑袋有些晕沉，不是因为饮酒，而是因为卫逸在他后颈的那一下。
　　他慢吞吞的自床上坐起，换掉那套满是酒味的衣服，伸手揉了揉还在发痛的脖子。
　　真狠啊……
　　难道不知道对一个醉酒的人应该温柔一点么。
　　还是说，被看出来了，他其实是在装醉。
　　亏他昨晚上身心投入，演得这么惟妙惟肖，结果半天下来什么话都没套出来，还不明不白挨了一掌。

　　城主这里并不安全，从他遇刺那桩事中就可以看出。刺客最终也没有查到，整个事件也就那么雷声大雨点小的结束了。
　　那天，谢峥与慌了手脚的下人不同，他看得清楚，在刺客来袭之际，卫逸完全可以在他受伤之前杀死对方，却在关键时刻延缓了动作，导致他被刺伤。
　　虽然不知道对方为什么会这么做，后来又命人尽力救治。可卫逸是城主的人，如此行为，其中自然少不了城主的意志。
　　如此看来，城主把卫逸安排在他身边亦是别有用心。
　　现在首要的问题就是，如何尽可能的麻痹对方的感知，从而取得自己需要的信息。

　　接下来的日子里，谢峥使了些手段，将那壁垒之上细微的裂缝扩大，逐渐拉近了自己和卫逸之间的距离。
　　青年依旧的沉默，不苟言笑，只是投向他的目光，带了道不明的情愫。
　　温柔而眷恋。
　　谢峥微笑，握住对方的手，带着卫逸写下一行字——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什么意思？”青年问他，几缕不曾束起的头发，顺着脸颊滑落，衬得皮肤愈发白净。
　　卫逸曾告诉他，自己不识字。
　　谢峥便把纸上的内容念给他听，解释道“…二人携手，便能使家庭和睦，天下…”他顿了顿，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
　　“天下如何？”
　　谢峥松开了手，打开桌案旁的窗，外面吹来一阵风，刮得纸张簌簌作响。
　　他目光投向远处，却是因了视力受限，如何张大了眼也看不分明，的声音几乎要融化再者熹微的光里“愿只愿…天下太平，山河永固，海清河晏。”
　　就在他身侧，青年静静地注视着他，微微皱眉，像是在思索着些什么。

　　许是日久生情。
　　他们在床幔之间拥吻，感受着彼此的体温，仿佛一对爱侣。
　　他会亲吻着卫逸的脖颈，进入对方的身体，感受着那包裹上来的紧致热度，紧密贴切的吸附着他。
　　在□□上，青年总是出奇的配合。

　　再后来，是谢峥最不想回忆的一段。
　　青年垂首站在一旁，眉目低垂，偏长的睫毛遮去眼底的色彩，一如往常。
　　他有些困难的抬头，对上城主的眼睛，中年男人紧紧盯着他，如同看见猎物的虎狼“江州谢氏，没想到你也是名门之后。”
　　“要不是卫逸告诉我，我还不知道你祖宅里藏着的，富可敌国的财宝。”男人笑了起来，投向他的目光却愈发阴冷“带我们去吧。”
　　卫逸或许是他的情人，但在此之前，他是死士。
　　城主的死士。

　　他站在一旁，看着一群人如土匪般争先恐后的冲入，抱着大把大把的金银大笑着出来，面上尽是贪婪之色。
　　忽然觉得可笑，无比讽刺。
　　余光瞥见安静站在一旁的卫逸，他勾了嘴角“怎么，不感兴趣？”
　　青年缓缓摇头，用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道“值钱的并非这些。”
　　他忍不住笑出声，胸膛不住颤抖着，像是要呕出血来，到最后只能发出破碎的音节。

　　得到想要的之后，他这个知道一切的，自然没有了活下去的必要。
　　只是，城主看在他鞠躬尽瘁的份上，格外开恩送他了一份大礼——只要能在水牢待半月，就放他离开。
　　水牢，顾名思义是一个四处由水池包围的牢狱。只是那里带着的犯人，无不是罪大恶极。而且因为放养式的关押机制，无人管制，不知不觉成为罪犯炫耀武力的宝地。
　　像谢峥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待不到三天怕是就要丧命。
　　但他最终同意了，因为只有这样，才可能有一线生机。

　　他不知道在水牢的一天是怎么过下来的，似乎所有的不幸与痛苦都在那一天爆发，将他彻底击溃。
　　第二天，卫逸出现，私自放他离开。
　　他不知道对方这么做是不是在顾念两人之间那点可怜的情分，也不好奇在放走他之后青年会受到城主怎样的责罚，怕是生不如死罢。
　　他坐上卫逸准备的马匹，头也不回的离开。
　　无需告别。

　　他来到大柳村，企图忘记之前的一切，安心做一位教书先生。
　　只是偶尔回忆起来，已经愈合的伤口还是会隐隐作痛。
　　像一根利刺，深深扎入胸口。
　　如何也拔除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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