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铃潺潺

　　夜了。

　　看到阿歆今天晚上的装扮，我想了想，换成了一套白色襦裙，还在左鬓上插了一只红梅。
　　今夜阿歆选了一枚简单地白色全面面具，只露出了那双眼睛，而我选了一枚可怕的半面酆都大帝的面具。在镜子里看看，应该很唬人，我觉得很满意。
　　打扮完了，正欢欢喜喜地想要出门，阿歆忽然把我叫住，我脚步顿住尚未回头，就被一件白色软毛织锦披风裹住。我看向阿歆，他轻轻地牵起我的手，像呢喃一般含笑开口：“走吧。”仅仅只是看到面前的背影，我就不住地感到安全和幸福，嘴角泛起盈盈笑意。真好啊，你能陪我到这里。
　　“嗯！”

　　出了客栈的门，我就怔住了。
　　如果说建康的白天是热闹漂亮，那么建康的晚上一定是繁华熙攘。街道上男女全都带上了面具，手提各样灯笼，隐瞒了身份，放开了白日的束缚和羁绊，玩乐欢笑。商贩叫卖声不绝于耳，檐下袅娜的丝绦更艳了几分。两岸五光十色的灯火映在护城河上，染得河水婀娜陆离，似有情，更似多情般缓缓把承载了期望的河灯送到远方。河上几艘画舫，飘出缠绵的酒香，月色映衬下，诗情画意，丝竹管弦，一觞一咏，惺忪自足。飘散在夜空中的洒脱才情经由才子佳人之手酿成了醉人的建康风味。
　　我自小在草原长大，何曾见过这么美的景色。这灯，这水，这船，都是我在草原看不到的啊！看到这一切，我就像是刚学会跑的小马驹，对灯影深处，对人潮尽处，对目之所至都充满了无穷无尽的好奇心。
　　“阿歆，你看你看，这个吊了几条链子的尖尖东西是干什么用的？”
　　“阿歆，你看你看，盒子里这个红彤彤的东西是怎么用的？”
　　“阿歆，这个灯谜我猜不出……”
　　阿歆只在旁边，偶尔回答灯谜，偶尔回答我的问题，大多数时候只是在旁边抱着我们的收获，看着我闹。
　　主街走遍，我和阿歆坐在护城河堤上休息，或者准确些说，是我在休息，阿歆在陪我休息。
　　我晃荡两条酸软的腿，有意无意地抱怨：“阿歆，我好累啊，可是我不想回客栈。”
　　过了一会儿。
　　“阿铃，你别动。”听到这话我突然停止了所有动作。阿歆突然坐了下来，揭下我的面具，打开那盒红彤彤的东西，朝手上呵口气，用手指在盒子里抹了抹，轻巧地勾了几下我的眉心和眼角，画完后，阿歆愣怔了一下，又突然灵台清明了，亲手为我戴上面具。
　　等到阿歆对我点点头，我才松开全身的劲。手指浮上面具，像是抚摸眉心一样在面具上打转。
　　“阿歆，你在我脸上画了什么吗？”我偏头。
　　阿歆放回盒子，抬头望着月亮，沐浴在温柔的如水的月光里。“嗯，画了梅花，你喜欢吗？”
　　“喜欢。”我毫不犹豫地回答，迫切地希望阿歆相信我是真的喜欢，尽管我还没有看到。
　　或许是因为我的目光太过炽热，阿歆的脸蓦地偏向另一侧，腾地站起身，往桥上走了。我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儿，就已经找不到阿歆了。
　　没有了阿歆，我就不能再逛了，待会儿万一找不到路回客栈就完了。我起身，抱起今夜买的东西和阿歆的面具，才开始心疼阿歆。这么多东西，居然抱了一整夜！心里暗暗下定决心，今天晚上把床让给他睡。就这么走着，忽然闻到了一股桃花香，身体开始慢慢瘫软。
　　在这里睡着会受凉的，阿歆会生气的吧……

　　一片混沌中，丹田渐渐地升起一股寒意，那寒意来得缓慢却无法抵挡，像每只爪子上都附着无数倒钩的多足寒虫在慢慢地爬过脾胃，爬过心肺，疼痛来得细小又确切，随之而来的寒意冰凉入骨。我不由得蜷缩起来，轻喃出声：“好冷……阿歆，好冷……”
　　突然被圈进了一个熟悉的怀抱，鼻息萦绕的还是让人安心的味道，是小时候学骑马的时候被拥在怀中的那股味道，是连夜奔波呵护我睡去的那股味道，是……阿歆的味道。忽然间，疼痛和寒意都减弱了许多，慢慢地我在这样的温暖里安然入睡。
　　醒来的时候，不适感已经淡了很多。我在阿歆的怀里，阿歆的脸，好近，近得可以看到脸上的绒毛。阿歆睡得很不安稳，眉头紧蹙着，像是在被梦魇所困。阿歆啊，梦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吗？我轻轻仰起头，想要偷看阿歆的睡颜，惊讶地发现阿歆右颊有一小块青紫，不自禁伸出手去摩挲。
　　“你还想摸多久？”阿歆睡眼惺忪，一如往常揶揄我。
　　“我……我才没有！”我连忙收回手，把脸埋进他胸口固执地抵赖。
　　阿歆莞尔，圈住我的力气却更大了些。
　　过了一会儿，始终没有回应，我终究还是忍不住过问。“阿歆啊，你的脸……是怎么回事？”
　　阿歆毫不在乎地说：“摔了啊，人太多了，把我从桥上挤下去了。”
　　“哦。可是，阿歆，好奇怪啊，我明明记得我睡觉之前闻到了一股桃花的味道。这不是正月里吗？怎么会有桃花呢？”我整个人蜷在阿歆的怀里，心虚地低声呢喃。
　　“桃花味……吗？”阿歆只是重复了一遍，就好像陷入沉思一样。我觉得有点莫名其妙，重又把头抬起来。惊异地发觉阿歆以一种前所未有的严肃的神情凝视着我，我突然就意识到好像发生了很坏的事情。“阿歆……”手渐渐抚上阿歆紧蹙的眉头，心头不由自主地泛起阵阵酸楚。
　　阿歆像是骤然下定了决心，左手轻柔地摩挲着我的右手，“阿铃，我们明天动身去潭州吧。”
　　“阿歆，我们今早才抵达建康，这么快就要去潭州吗？”我很忧心阿歆的身体，我们才刚刚经历过长途的奔波，阿歆的劳累和疲惫我都是看在眼里的。而且明明今晨才到建康，没有理由一定要马上赶往潭州啊。我努力找出充分的理由来让阿歆暂时打消这个颇为冲动的念头。“更何况，我们本不是应该休息数日后动身去临安吗？爹爹说到了临安去找赵大娘，赵大娘看到铃铛就会照顾我们的。我们已经离临安这么近了，你若实在想去看看潭州的风景，不妨我们到了临安再转去潭州吧。这样我们……”“阿铃！”阿歆摇摇头，眉心慢慢放松，温和地打断了我。我住了口，安静地凝视着阿歆。“这已经是我们到建康的第３天了。”
　　听到这句话，心头猛地一跳。
　　过了半晌，阿歆直视着我，严肃而冷静地开口：“阿铃，我们没有时间了。”
　　建康的冬夜，寒风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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