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公罪

作者:书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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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罪二十一 ·变节


      裴钧对蔡飏的出现已经一点儿都不意外了。
      蔡家要立瑞王登基,急于拉拢承平的蔡飏本要除掉裴妍给国姬誊位置,不料却阴差阳错弄死了他爹瞧上的新皇人选,这着实是命理弄人。如今蔡飏若不将攻补过借此泼裴钧一盆脏水,那回去京城里,怕是要被他爹给打成个傻子都还不了一句嘴。
      此刻,不过是得志一时,便逞这一时口快罢了。
      想到此,裴钧仍旧是抱着姜煊低声安抚,对蔡飏的话恍若未闻,而蔡飏向堂上姜越问了安,见裴钧不言,唇角倒不免弯起个笑,待慢慢坐去堂上翻起案录来,他瞥眼裴钧,啧啧道:“裴大人可憔悴了呀,想必是忧心姐姐罢?哎,此案确是疑窦丛生、牵连甚大,本阁昨日听审,也生怕有人冤枉了王妃、伤了裴大人的心,便常令左右不可着急,还需多多查证。如今可好了,既然裴大人亲自举出个要紧的证人,想必定可为王妃洗刷……哎?”
      说着,他笑意一凝,好似在案录里看见了不得的东西,惊讶起来:“这吴太医怎会说王妃确有杀夫之意呢?嬷嬷也证实了?这,这……”
      他看向裴钧,十分关切道:“裴大人,此证果真?吴太医不是您找来的证人么?”
      蔡飏此人年未不惑就位居学士、看座内阁,其学识极广博,门生也极多,可这人著述不多、于政事也没几个造诣,却有个很了不得的本事,那就是能用上他的五车之学,把出口的每一句话都带上讽。
      裴钧闻言,只把姜煊换了边肩头抱着,饶是心中已想将此人大卸八块,面上却还镇着个不咸不淡的笑:“蔡大人慧人明眼,不是最该知道这证词真假么?”
      “哎呀,”蔡飏抚掌直赞,“想不到裴大人年纪轻轻,却一心法镜高悬、不徇私情,连亲姐在狱都秉公举证、不行威逼,这真是忠骨可见,实乃张大人高徒啊。”
      一旁崔宇听不下去,肃着脸将话头扯回案子道:“蔡大人容禀,吴太医这厢是告发王妃,却又怎知他不是受人撺掇,好诬陷王妃替人消灾呢?况这嬷嬷昨日半句未讲,今日却囫囵认了吴太医的话……下官刑部以为,此案证词实属蹊跷。”说着,他厉声问堂下道:“吴太医,如若你真知道王妃蓄意杀人,却为何没有及时告官?莫非瑞王之死,实则与你有关?”
      “冤——冤枉!”吴太医扑通跪在了地上,“下官从未协从王妃犯案,毒药也不是下官给的,那时下官只是怕随意外传此事,不仅会被王妃指为诬告,还、还会牵连惹怒裴大人……”
      “哦?”蔡飏适时把这话接过去,此时点着案录一处抬头问,“吴太医,你方才说,是裴大人让你去为王妃诊脉的?可这无缘无故的,裴大人为何要授予你钱财让你单独为王妃诊脉?”
      吴太医老目乱转道:“回禀大人,裴大人说王妃和小世子身体恐有抱恙,这担忧之下,才叫下官去看看的……”
      “这么说……”蔡飏目色考究起来,“裴大人是一早知道王妃受伤了,这才叫吴太医去关照的?”
      吴太医正要答下去,却听堂上传来一声轻笑,抬头,只见是一旁的晋王爷姜越端起了茶盏,垂眼吹着,事不关己般笑道:“瞧蔡大人说的,就像裴大人有何神通似的。”
      “晋王爷说的是。”裴钧将哄好的姜煊放在地上,拉着他小手也向蔡飏笑起来,“要是我早知道了,怕是早就领人上瑞王府去讨要说法了,又如何还叫太医去瞧呢?况吴太医后来回话,也只告诉我姐姐无碍、世子安好,只有些冬来病症、服药即可……啧,我是真想不通了,”他目光落在吴太医身上,真实地玩味起来:“吴太医,之前我谢礼也给过,人情也说过了,怎么时到今日,您这话就都变了呢?”
      吴太医脸色惨白说不出话,只拿眼睛看向蔡飏,可不待蔡飏讲上一句,边儿上姜越却又放下手里茶盏,颇公正道:“看样子裴大人倒涉案不浅。蔡大人,不如咱们也听听裴大人证词罢?或然此事关乎裴大人,更甚于关乎王妃呢?”
      蔡飏心觉姜越这么说,也是想让裴钧沾上罪名的,可一想到裴钧入审必然让事态更繁复,他便马上说:“裴大人是王妃的胞弟,若是怕受牵连想要包藏王妃的罪过,其证词如何可信?本阁以为,裴大人不可入审。”
      姜越没有说话,只淡淡看了他身旁的张三一眼。张三闻意,想了想,才斟酌开口道:“蔡大人此言差矣。依照法理,自古‘在室之女,从父母之诛;既醮之妇,从夫家之罚’,故王妃虽然姓裴,可嫁与皇族,户籍便不再从属裴氏一脉,那么裴大人若是入审,其证词就应与世子殿下一样,先归于父系,如此,其既不可算做与王妃连带,也不可算作包庇王妃,只是,若裴大人的证词有不报、不实之嫌,依古法‘亲其亲,尊其尊’之度,便要参看‘容隐’之法再行另处了。”
      姜越听完点头,含笑再道:“且蔡大人也说裴大人秉公举证、不徇私情,如此想,裴大人是也不会包藏家亲以徇私枉法的,蔡大人既是怕王妃受冤,咱们多听听人证,又有何不可?”
      “可如若裴大人切实涉案呢?”蔡飏反问,“如若是裴大人指使了吴太医送药给王妃,要王妃毒杀瑞王以危谋社稷——”
      “哦?我危谋社稷?”裴钧状似好奇地看向蔡飏,挑起长眉来,“社稷之责,在于帝王,可如今皇上安在,瑞王爷尚是亲王,其抢汤而食、中毒身故,同皇上有何干系?莫非瑞王爷是要继承大统了?嘿,这就奇了怪了,咱们礼部怎么不知道啊?”
      他余光中,右席姜越已拾袖忍笑。
      那厢蔡飏闻言,眸色一黯,正要开口,又听裴钧道:“三品以上官员入审,那可得要皇上批过,您要是疑心裴某是什么幕后主使,便与各位大人一道请旨定夺罢。”说罢,他转向晋王道:“王爷容禀,臣若入审,定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既然裴大人都不反对,那就记下罢。”姜越接了他这话,悠然掠过蔡飏道:“三司即刻联名往御前请旨,在裴大人获批入审前,案子就先搁下。”想起又问:“瑞王尸身还在检?”
      崔宇答:“回王爷,应是过午才能完事。”
      “那到时文书来了,孤想亲自看看。”姜越向他笑了笑,“有劳崔尚书了。”
      崔宇连连应是,而左边的蔡飏却没那么容易善罢甘休:“晋王爷,此案先前并无证词指认瑞王妃裴氏杀夫,而如今却有了,按律便再不可再类同于宗室纠纷,即不再可适用于私法,而要依照国法论处,则本阁以为……此事也应上报御前,由皇上钦定,是否以待回京留由刑部判处。王爷以为呢?”
      姜越一边起身来,一边因言看了堂下牵着姜煊的裴钧一眼,见裴钧垂睫默许,便低声道:“蔡大人此言在理,如此便由蔡大人代内阁呈上御前定夺罢,若真如此……那这审讯也可多歇几日了。”
      说到这儿见蔡飏还要开口,姜越抢先一步道:“虽如此,可瑞王妃服药避子之事还在宗室辖下,得其口供前,她人便还是由宗室人手照管罢,如此也算个方便,蔡大人就别费心了。”
      蔡飏打的算盘被姜越揭破,倒也不恼,反正他想把裴妍留在公法判处的目的已达到了,便不再多做纠缠,不过是再度嘲讽地看了裴钧一眼而已。那神情,显然是笑裴钧一方落难、八方叫打,简直极尽了幸灾乐祸之能。
      裴钧不再看他,只是抱起姜煊退出了帐外,立时寒风割脸就似钢刀。他抬手捂住姜煊泪迹刚干的小脸,见外甥的一双黑眸透在他手边儿上,耳中传来这小孩儿蚊吟似的问询:
      “舅舅,母妃怎么办呀?”
      姜煊说着话,眸中眼泪几乎又要滚落,裴钧见状,连忙皱眉把他脑袋捂在颈侧道:“小祖宗,你别哭了,看冷风把你眼睛都冻坏,到时候还怎么见你娘?”
      可姜煊却全然止不住眼泪,此时抱着裴钧的脖颈,直如抱着浩瀚汪洋中唯一的一块浮木,紧紧捉住他前襟不敢放手,还抽抽着央求道:“舅舅——救母妃,舅——呜……舅舅……呜……”
      他的泪水合着呜咽,渐渐濡湿了裴钧襟领,滑入裴钧颈中,那知觉太热,太烫,以致让裴钧几觉是灼痛,是烧伤,仿似他此身历经的两世冰封,都在这一刻,全然为了这泣泪,一寸寸顿化成水。
      此时蔡飏从他身后帐中走出来,见他正哄着姜煊,便背手叹了声:“稚子何辜乎?裴大人怎忍心将孩子也扯来为王妃开脱呢?这真叫闻者伤心、见者落泪呀。”
      “蔡大人可别哭,还是省省罢。”裴钧把姜煊掂实在了,只回头讽笑着瞥了蔡飏一眼,就捡着蔡飏一贯的痛处猛踩下去:“待回京见了蔡太师,您可还有的是地方掉眼泪呢,怕是不差这么点儿。”
      一提到父亲蔡延,蔡飏神色都一滞,可却依旧压低了声音凑近裴钧,发狠诮笑道:“那能有你姐姐哭得惨么?你裴钧又能得意到几时呢?你是靠什么爬上正二品的,大家心里都清楚,就凭你这短短几年在朝中网罗的狐朋狗友,你还真当自己能四两拨千斤?等你姐姐进了大理寺,我倒要看看你这咬秤的狗嘴还硬不硬。”
      听了这话,裴钧怀中的姜煊已气得微微颤抖起来,手中更揪紧了裴钧的衣襟,一双小鹿似的眼睛也愤懑看向蔡飏。裴钧抬手护住外甥脑袋拍了拍,这才冷然转眼看入蔡飏眸中,只微微勾了下唇角:“蔡大人别急呀,世间风水轮流转,岂知你就没有那落狱的一日呢?”
      “我裴钧今日就替你占上一卦——他日蔡氏如若落难,那一府上下百口之中,你蔡大人一定是第一个。”
      “哈哈,荒唐。”蔡飏大笑起来,摇头望着裴钧叹,“年轻轻的人呀,话可别说太满,你先活到那时候再说罢。”
      “蔡大人放心。”裴钧拉着姜煊的小手在唇边印了印,向蔡飏眨眨眼睛,挑起长眉笑,“这次我会活得比谁都久的。”
      蔡飏的笑意因此言而渐凝,恰这时,姜越领着崔宇和张三从帐中走出来,是才议完了要事。

      姜越一双俊目在门口的蔡飏和裴钧间游移片刻,见裴钧依旧含笑,蔡飏却面带狠意,直感二人间气氛紧张,便雅笑化解道:“二位大人说什么呢?蔡大人这笑声可是里边儿都听见了。”
      “嗐,蔡大人正说要走呢。”裴钧举着姜煊的小巴掌向蔡飏猛挥了挥,回头冲姜越笑,“臣与世子殿下这是送送他。”
      “原来如此。”姜越闻言,不无不可地向蔡飏点点头,“辛苦蔡大人陪审了。午时各部要与皇上宴饮议事,蔡大人还待提携鸿胪寺伴驾,也是时候该去,孤就不留你了。”
      此话平平淡淡,蔡飏却也听出是道逐客令,便只能向姜越稍稍一揖,道了句:“晋王爷明鉴,容臣告退。”再抬眼警惕地盯了裴钧一眼,才不多停留地转身走了。
      一旁崔宇还赶着去看瑞王尸检,与裴钧只道之后细聊,便匆匆离去,后面大理寺的人出来也一一同姜越告退,最后姜越和裴钧身边就只剩了个张三。
      张三看看抱孩子的裴钧,又看看师父姜越,正要开口告辞,却听姜越先开口道:
      “见一,之前都不得空问你,你那婚事筹备得如何了?”
      裴钧听言望去,只见张三向姜越恭敬道:“谢王爷垂询。婚事家中正备着,想应在三月里,学生回京便将请柬递去王府,到时还望王爷移玉赴宴。”
      “那我呢?”裴钧存心逗逗这石头人,便往他靠近一步,“张断丞,你小时候我还领你吃过糖呢,这喜酒就不分我一杯?”
      张三因他此举而直楞退了一步,拘束看他一眼:“这要请示过父亲。”
      “啧,小气。”裴钧抱着姜煊又退回去,扯了扯唇角,“倒和你爹一样,都是念错不念旧。”
      张三立时直目看向裴钧,刚要开口争辩,姜越却略有无奈地挡在了这二人之间,只摇头示意他先走。
      张三不得发作,只好肃了脸,给裴晋二人请礼告辞。
      姜越看着他身影走远,这才瞥了裴钧一眼,沉声说:“脏水是蔡飏泼给你的,你作何迁怒张三?”
      “瞧着他们那守法自尊的模样我就来气。”裴钧淡淡说了一句,看向姜越,挑开话头道,“谢过你方才同我演那一场,眼下蔡飏定以为你想借我这事儿也摆弄他们一道呢,回京总该给他爹告状,到时候你就要同我一样没的消停了。”
      他这话说得蔡飏像是个奔家里哭奶的穷孩子,惹姜越轻笑起来,抬手拨了拨他怀中姜煊的小脸:“举手之劳罢了。要想将煊儿的母妃救出来,往后见着蔡家人,我们怕还要这么演。”说着又问:“眼下吴太医的证词坏了,蔡飏提案将你姐姐留待刑部判处,皇上那边应是会允准的,之后你是如何打算?”
      “只要裴妍不招供,刑部没有嫌犯的口供,就不能轻易定罪,文牍上若做些纰漏,也能借驳回修改拖得一时,”裴钧思索着道,“最好能拖到冬至前太后大寿,到时候会有贺寿的赦令从礼部过批,我便可将裴妍的案子混进去叫底下糊涂放掉她,就算朝廷回头追查起来也不怕,我栽给冯己如就是了。”
      “怕就怕蔡延不让你等。”姜越叹了口气,“蔡飏若叫聒噪,他爹便是雷鸣,回京后我们都要小心了。”
      听他一句“我们”说得如此自然,裴钧莫名一笑,搂紧了姜煊,斜睨他问:“哎,晋王爷,回京我可得好好儿谢你,你有没有什么想要的?”
      “你又想谢我?”姜越无奈一笑,看向裴钧,“遇刺之事尚历历在目,岂知这回你再谢我,我又该遇上什么?”说着他看了裴钧怀中的小孩儿一眼,又觉于公于私都让孩子听得太多,眸中便带了歉意,遂叹道:“你要谢我,好好待煊儿也就是了。”
      可裴钧看他的目光却并不因此收回,只说:“姜越,他是我外甥,我自然好好儿待他,可眼下我是问:你要什么?”
      姜越眸色微动,抬头见裴钧神色颇为认真,又听裴钧再补了一句道:“要什么都可以,姜越,你说说看。”
      “……我?”姜越在他探寻的目光中垂下眼去,顿了一会儿,还是轻声道:“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到,待我想好再同你说罢。”
      裴钧歪了歪头,眯眼笑问:“那你什么时候想好?”
      可姜越却不再答了,只低头抬手掖了掖姜煊小袄的衣领,道了声容后再见,便走出大帐外的栅栏,向主营区去了。

      #
      裴钧将姜煊带回营帐托给了方明珏,便再去见了见裴妍,将案子转入公法之事告诉了她,说回京后她就要被移送刑部大牢了。
      裴妍原本就没想过能轻易脱罪,心底却不是不盼着能出去和儿子团聚的,此时听裴钧说事态更严峻,满心的悬念便无疑又被绝望填满,沉顿一时,终于颓坐在床榻边,抬手无力地捂住了脸,几息过去,指后便传出无言而压抑的呜咽。
      这像极了一只自舐伤口却无法承受剧痛的母兽,终于在月下的荒野中孤独地低嗥出来。
      裴钧只觉这样的裴妍叫他陌生。
      他前世活了多少年,就有多少年没见过裴妍服软,可今生独独还魂数月,却已几度目睹裴妍红眼落泪,至今更是绝然哀惶,这叫他心底一时似乱麻俱绕、疼如穿丝,不禁慢慢蹲去裴妍身前,万分生疏地抬起手来,小心翼翼搭在她肩上,却忽感手下纤瘦的肩头愈发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试着轻拍她,下刻迟疑地皱眉唤她名字,劝她不哭,可裴妍一贯的温和与隐忍这一刻却终于藏不住哀戚。
      这竟叫他忽而想起了极小的时候——想起裴妍十一二岁时,曾领他一同走过的西峡山中的夜路。
      那时林间阴黑、走兽窸窣,周遭树影高大好似可怖厉鬼,而裴妍颤着右手提一盏火苗微弱的旧灯,虽走得步步惊怕,却依旧拿左手把他这弟弟护在身后,不时还回头道:
      “别怕,姐姐在的。”
      这话如今想来,却唯独让裴钧发闷。
      他跪地直身将裴妍揽在肩上,慢慢拍拂、轻嘘作抚,片刻后才听见裴妍低哑的哭音从他肩头的细锦里轻微透出,破碎又无助地问他:“怎么会这样,裴钧……怎么就会变成这样……”
      裴钧捧起她脸来将她泪水擦去,可裴妍的泪水却很快再度从双眼涌出,霎时就盈满他指间:
      “我会不会再也见不到煊儿了?”
      裴钧拾起袖口替她拭泪,凝眉道:“不会的,你别犯傻。”
      待裴妍稍稍平静,裴钧便从帐中退出来,与萧临简言了几句,又去找崔宇。他本想看看瑞王尸检中可会有线索,到的时候却见冯己如也立在停放瑞王尸身的小帐里,手里拿着绳尺,想是守军已从附近镇上运来了暂用的棺木,而他正是来等着尸检完毕替瑞王装殓的。
      因随行并无仵作,而案情又足够重大,故验尸的就是刑部尚书崔宇本人。裴钧进去的时候,崔宇正割着案台上瑞王爷的肚子,叫边儿上的冯己如全然不敢抬头,此时见裴钧来了便直如获救,躬身迎上来就将手中一封文书递给他道:“裴大人,午宴已经备好了,这是昨夜里哈灵族送来的公函,说是今日宴上要议的,您快瞧瞧罢。”
      “既然你都瞧过了,午宴就你替我去罢。”裴钧只瞥了一眼那文书上的金漆烫印,便推还给他,“此处瑞王丧仪之事有我,下午皇上若要随各部行猎,你也陪着就是,不必同我报备了。”
      冯己如赶忙接过文书哎哎应了,又匆匆跟裴钧说了说棺木与用度的备办,便低念着“阿弥陀佛”转头逃出帐去。这引崔宇从尸检中抬头看了一眼,双目在蒙着口鼻的白布边沿露出丝厌烦的神色,却没说话,只又扭头对裴钧稍稍示意,让他过去看看。
      尸检到头来,不过就是反复确认瑞王死于砒霜,别无他由。可砒霜这毒又太平常,并不算做个特殊的线索,于是崔宇便也叹息签印,将瑞王尸身移交礼部备办丧仪,同时也结了尸检,命人誊写三份,一份由大理寺过目呈给皇上,一份留在刑部,一份依约送给晋王爷姜越。
      此时是午后,待裴钧指点着官兵按礼制将瑞王装了棺,又就着公事大帐中的笔墨简要写好礼部的文牍,出帐便已近日暮。
      小雪已止,地上白雪稀疏,周身再没有了尸臭压抑,只剩凛冽的清寒。他与崔宇一起站在大帐前的空地里,正缓神想着那王侯将相宝重千金,死后却依旧腐朽凋烂化为骸骨,叹息间,忽听身边崔宇远望一时,慢慢说了句:
      “子羽,这次的事情,我总有很不好的感觉。”
      裴钧右手揉捏着左手放松,倦然看他一眼:“什么感觉?”
      崔宇摇头沉吟片刻,只短促道:“不知道,总之不太妙。”
      这时他目光看向不远,逆光微眯了眼睛,发现了什么,便冲裴钧扬扬下巴:“瞧,皇上行猎的人马回了。”
      裴钧顺他这话抬头去看,只见营地半人高的栅栏外,还真是一队狩猎人马随同圣驾回营了。
      被官员武将簇拥起来的少帝姜湛正戴着灰貂帽,围着狐皮鹤氅,骑在一匹高大雪白的健硕马驹上,执了缰绳缓缓引马踱进了营场。
      一日快尽的黄昏暖光下,姜湛漫不经心地四下看顾着,这时遥遥看见裴钧和崔宇站在公事大帐外,就抬手勒马停住,偏头向这边打量了一会儿,见裴钧二人并未走动,便低头唤来个侍卫吩咐。
      没一会儿,那侍卫便哒哒跑到裴钧面前,弯腰恭请道:“裴大人,今日皇上出猎有得,特请您陪席御膳,一同尝尝野味。”
      裴钧听言与崔宇对过一眼,只好暂别,心下一边计较着姜湛此举的用意,一边也跟着那侍卫走到姜湛马边上,见过礼,便仰头看向姜湛笑问:“听说皇上猎着东西了?”
      “不过射中只雪兔,今晚叫他们烤了吃罢。”姜湛答得清淡,只平常地向裴钧伸出手来,眼见是要裴钧扶他下马。
      天子递手让扶,是种亲昵而随和的姿态,更是对臣子的信任和荣宠,可在这种种证据皆指向裴钧亲姐杀害了瑞王、百官都在等着裴钧被其波及的时候,姜湛作出这一举动,却更是一种风向极为明确的暗示。
      周围随行的官员武将惊疑相觑,不敢发一言,但此时此刻,却无不对皇上庇护裴钧的意旨心知肚明了。
      裴钧在周遭若有若无的嫉羡目光中抬手扶住姜湛小臂,引姜湛翻身离鞍、甩镫下马,而姜湛稳稳立在雪地上了,却还继续扶住他手臂,淡笑道:“一日理事,裴卿也当累了,便随朕走走罢。”
      他身后一干臣子立时跪地恭送皇上,而裴钧道了声好,便与他相随左右一起走回了营帐,一路上二人间却并未说话。
      姜湛的帐中依旧生着格外暖热的炉火,裴钧坐在屏外等胡黎伺候天子更衣时,正见帐子东面的御案上摆着个镂花的木制函盒。这种函盒他过去在鸿胪寺做行人的时候常见,是用于放外邦或部落的契约公文的。
      ——莫非部族间又与朝廷有了新约?
      他正要出声问姜湛,却听姜湛隔着屏风先道:“裴钧,听说今晨有个太医供认你姐姐有罪,瑞王的案子要移去刑部了。”
      屏后传来衣料窸窣声,姜湛的人影在屏上恍惚:“蔡飏和晋王都想拉你下水,要你入审的折子也递来朕这儿了。”接着他穿着丝绵的常服披袍从屏后走出,抬手将胡黎挥退出帐去,双眼看向裴钧道:“上面律法写得太明白,朕只得准。”
      裴钧早料到此事,便只点头道:“是,皇上做得很对。”
      这时帐帘已从外面挑起,是杂役鱼贯将晚膳一一端进来放在桌上。姜湛坐到桌边,对裴钧道:“你放心,你姐姐犯的罪过绝不会牵连你的,回京后,朕也会警告蔡延离你远——”
      “你觉得我姐姐当真杀了瑞王?”裴钧听出些不对味儿了,忽而抬头看入他眼里,笑意渐渐收起来,“皇上,眼下还没判呢。”
      可姜湛却握住他放在桌上的手,缓缓道:“没关系的,裴钧,朕说这些又不是要怪你。你姐姐杀了瑞王,朕也绝不会怪罪她。瑞王殴妻之事简直丢尽皇族颜面,他就算活着也永远都是蔡氏放在姜家的棋,往后总会坏我们的事,倒还不如死了的好。所以你姐姐此举,也算是误打误撞帮我们一把了。”
      他说到此处,口气愈发关切了:“朕知道,你虽同你姐姐生分了十年,可血浓于水,你心底也一定不忍她就死,所以朕想……待回京她认罪被判了,朕就寻人去牢里换她一命伏法也就是了,到时你给她安排个新名新处,送她出京再别回来,如此无人问津也能安闲一世,朕绝不过问。”
      “……可不是她犯下的罪,她凭什么要认?”裴钧抽出被他握住的手指,极力平静地说,“难道只有皇族的颜面是颜面,我裴家的颜面就不是颜面了?难道我父赫赫功名战死沙场,忠义之后就只得忤逆叛朝的下场?难道瑞王殴妻揍子终遭报应,我姐姐受他打骂十年,却还要拿后半辈子名声给他陪葬不成?……认罪?她有什么罪?!”
      “就算你姐姐没有杀瑞王,可她嫁与皇族却服毒避子的罪却是铁证如山。”姜湛的脸色因他此言而渐渐冷下,挣动了手腕却挣不开裴钧的手指,便隐忍到一列送汤的杂役出去后,才继续开口说:“况你从前也说过,有罪与无罪在这世上根本就不紧要,紧要的只是一个结果。今日瑞王死了便是结果,于我们也是好的结果,有了这结果,这事是不是你姐姐做的,又有什么差别呢?”
      这话叫裴钧的眉头一跳:“你说什么?”
      “裴钧,我们一度想要瑞王死,不是么?可却只因蔡家在侧,便屡屡不能借由遂愿,那今日瑞王既然死了,只要死得与我们没什么干系,那他是谁杀的又有什么区别?我们不过是需要人来顶了这杀瑞王的罪罢了,而你姐姐受他打骂数年杀了他也是合了机缘——况朕又没有真要她死,朕说了会护她,也由你送她出京,你为何要这般生气?”
      姜湛似乎费解他怎么就不懂这道理,此时已拧起细眉端详起他来,继续语重心长道:“蔡家在皇族里的大棋除了,往后我们行事都更顺遂一点,待你姐姐认罪伏了法,也再不会成为我们的拖累了,等你把她送走,我们就可以……”
      ——拖累?顶罪?送走?
      ——是谁犯的,是否犯了,都不要紧?
      姜湛还在徐徐说着,可裴钧却一时忽觉狂风灌耳、惊雷劈顶,直叫他耳中听进的那些字字句句都变成了一把把钝锈锋刃的铡刀,就如同前世杀死他的那一把一模一样,却并不能再痛快砍下了。
      它们只是没完没了地往他颈间粗砺地割着,磨着,而拿刀的姜湛却依旧语重心长、理据万分地用他那白皙而精美的脸容,嫣红又绝美的双唇,平静而认真地向他解释着:牺牲换来的,是皇权稳固。
      而皇权只是需要一个人去死。
      这很值得了。
      此时此刻,裴钧被他轻轻握住的右掌几乎已可再度感到钻心的剧痛,这引他终于不可抑制地从喉头挤出那个他再世为人以来从不敢去细想深思的问题:
      “姜湛,那这次……这次如若就死的是我,你又当如何?”
      姜湛听了,几乎立即就摇头道:“裴钧,我怎么会舍得是你——”
      “你又怎么会不舍?!”裴钧陡然提声站起,喉间终于因这一吼而真实地阵痛起来,却依旧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说道:“我裴钧入朝多年为你付出至今、舍命数度,你却用邓准来窥视我、拿捏我,我裴家先父为了朝廷尸骨藏沙、至今未还,姐姐为你姜家生儿育女却遭受毒打,你却理所当然觉得她是个杀夫忤逆的悍妇。你今日招我前来,难道就只是要我由她认罪?难道——”
      “不是!不是!我都是为了你好,都是为了我们好,才说这一番,你为何一定要这样想我?!”姜湛被他这话气得脸色发红,起身愤然一掌拍在桌上,将一桌珍馐瓷碟都震得轻响,又转身几步向东,抬手便将那御案上的函盒摔在裴钧面前,叫那盒中烫有金漆的卷轴公文掉落出来,一直骨碌碌地滚到裴钧脚边来,撞停了,才因回滚而展开了一头来——
      而那上面,正写着两个金墨提就的字:
      婚书。
      姜湛荒唐地苦笑起来,看向裴钧的双眼是全然的失望和渐起的绯红:“我今日寻你来,本是为了要告诉你,我要纳妃了……裴钧,我要纳妃了!哈灵族奉上郡主要我封作贵妃,否则往后的战马和贡银他们是一分不会给朝廷的。可今日午宴他们在我头上作威作福的时候,你又在哪儿呢?你一时为新政,一时为邓准,一时为裴妍,一时为你外甥,你何曾顾得上我?我在你心里又是什么位置?!”
      “你不是说过要帮我吗?裴钧,是你说你会帮我坐稳这皇位的,可今时今日我信你、纵你,在你眼里又算什么?我们算什么?!”
      他将桌上的折子和笔都往裴钧脚边摔去,却气得不够,又抬手就将一桌珍馐全都扫落在地上,叫帐中霎时充斥刺耳的碎瓷声,而他自己也因此一怒而猛地咳起来,脸色愈见通红道:“你……咳!咳咳……你给我,滚出去……”
      他抬手揪住前襟,隐忍地颤手指向帐外,向着裴钧再度暴喝一声:“给我滚!——咳咳……”
      外面的胡黎终于闻声掀帘进来,一见帐中的狼藉景象,眼睛都瞪大了:“哎哟裴大人,您这是怎么惹了皇上生气了?”又快步走去扶住姜湛道:“皇上您可息怒,您身子要——”
      “滚开!”姜湛抬手便推他一把,在厉咳中再度愤恨地看了裴钧一眼,便拂袖走去屏后了。
      胡黎还想来劝裴钧服软低个头,可裴钧此时却是再不想于这帐中待下去。他不等胡黎说话,也不再管屏后的姜湛一声一声撕心裂肺的咳嗽,只冷着脸就转身掀帘出了帐去。
      一时他差点与帐外端了铁炉烤兔而来的杂役撞出热烫满怀,待险险避过,他才终于想起,此行前来,其实他原本只是被姜湛招来,要一起吃吃姜湛偶然猎杀的兔子的。

      #
      入帐前仅存的余晖此时已尽数褪去,墨蓝的夜色渐渐漫上天际。
      裴钧闷头疾走到一处空地中,在周遭冷风火炬里深作呼吸,抬首只见半轮凸月挂在穹顶,周边寒星四散,飞云流移,一切都看不清轨迹,而低头间,所见足下雪地上却有极杂乱的脚印:大的小的,深的浅的,自前后左右,往南北东西,竟也各有通向,似各有际遇。
      只不知这些印迹都是何时留下,亦不知这一个个脚步都是谁叠了谁的、又谁踩过谁的,更不知当中可有人曾交会并行、可有人曾费心追赶、可有人曾驻足等候,又可有人曾用力拉扯,甚或曾在风尘中双双勉力奔赴着,却只来得及回头相望疾呼个名字,就渐渐失散在莽莽人潮的推搡里……
      他开始曳步往西南走去,抖了抖袍摆被泼上的菜渍汤料,不禁想起他上一次被姜湛这样扔砸东西,还是姜湛十五岁的时候。
      那是姜湛登基为帝的第三年了,可年轻的皇帝却依旧畏惧朝臣非议,便还是屡屡称病不敢上朝,这自然让军政大事都被内阁、被蔡氏握在手里,几乎从不在御前定夺了。
      那时的姜湛因此而苦恼,因此而困顿,却依旧将自己缩在帝宫中,从不敢伸头动作,终至一日,裴钧看不下去了,便起了个大早去了崇宁殿里,把姜湛罩上宝珠龙袍就扛上肩头往朝会大殿里走,待走到了,就在姜湛极度惊慌的挣扎中,一把将这毫无准备的少年天子推进了殿里,推到了满朝文武的面前。
      那一刻,大殿上交头接耳的沸议戛然而止,待一旁司礼监的掌事后知后觉叫出声“皇上驾到”,满殿官员便都生疏而惊奇地跪下,面面相觑着,零零散散高呼起万岁。
      眼见此景的姜湛怯生生地回头看向裴钧,连身子都发起抖来,那一张白皙又巧美的脸上眼睛红着、睫羽颤着,双唇都失了颜色,无不像是在说:“我要回去,裴钧,你快带我回去!”
      可裴钧却只是站在殿角龙屏后的阴影里,向姜湛严厉地挥了挥手,低声勒令他道:
      “坐上皇位去,你是个皇帝。”
      ——那就是姜湛第一次上朝。
      虽然他上御阶时差些跌倒,可总算也知道了自己扶住旁边的檀木架,最终是忐忑坐在了高台上的大金椅里,按捺着颤抖的喉音,学着裴钧平日教他的话,说了句:
      “众卿平身。”
      那日下朝后的姜湛撒了好大一通脾气,在御书房里一边咳嗽一边大骂他:“你害我!你就是想我在百官面前出丑!你和他们没什么不一样!”又在他的好言规劝中砸了他一身笔墨纸砚,将他身上都砸出几块儿青来,最终还是太医来了又走了,给姜湛上了针砭,姜湛也累了,由得他哄好在榻上安睡,这一场大战才算个止。
      后来他便开始强拉着姜湛去讲武堂听课、去世宗阁议事,上朝就更是家常便饭了,而姜湛的怒气虽也再有过,却又渐随着年岁增长,而日复一日在龙袍下平静了,最终,也慢慢和他那些挂在宗祠里的先皇先祖一样,在雕梁画栋的恢弘宫殿间,变成了一个沉浮在权势漩涡中,再不动声色的皇帝。
      而再往后的三年,五年,十年……当裴钧以为他已将这昔日惊惶的少年塑成了一樽不偏不倒的天子玉像、终于也可以放手为其归置左右权势、扫明天下的时候,姜湛却因他手中经年累积的种种权势,萌发了对他的猜疑,如此便开始徐徐脱离了他原本设定的轨迹。
      裴钧如今回头去想,当他奋力把姜湛往前拉动的时候,同路的姜湛或许也曾挣扎拒绝过,也曾勉力追赶过,甚至在追不上时大声叫喊过他的名字、对他发过脾气,可慢慢地,当姜湛不再能每一次都跟上他、朝中局势也不允许他停下来多做解释时,他便总想着:再快一些走到更前面去等他吧,等那时候,就一切都清楚了。岂知他们二人间拉开的差距里,却渐渐涌入了越来越多的人,越来越多的事,慢慢叫他们只能双双隔着喧嚣与动荡,鸡同鸭讲地匆匆让彼此保重、让彼此信任,到最后,终叫“忠无不报”和“信不见疑”面对皇权和取舍……皆徒虚语尔。
      他们走散了,散得那么离谱却从未发觉,而时至今日隔了光阴和生死,又因了裴妍一案,裴钧才终于明白,原来前世那条铺在他和姜湛脚下的路根本从一起始就注定了结局:原来他们本以为彼此心意相通和神灵契合的桩桩件件,至此看来,却是他从不懂得姜湛,姜湛亦从不懂他。
      原来同路者,从来未必同行。
      前世生前的最后三年里,他北上南下、议政点兵,与姜湛言谈大多寄于书信,每每还在篇末故作松散地问起姜湛最近生儿子了没,敦促他要快些生个皇嗣安稳民心。一开始,姜湛总还耐心回复、撒撒怨气,后来却渐流于公事,再往后,若不是胡黎偶然代书几句,便是一字不回了。
      那么,在那从睁眼到闭目都不得闲的三年里,他究竟有几次见过姜湛呢?……一只手能数过来吗?可在那屈指可数的几次相见里,他却已记不清自己究竟说了多少次“姜湛你要信我”了。
      一切大变之前,姜湛曾在北河行宫里召见过他最后一次。二人依旧效同鱼水,尽鸾凤之欢,末了,姜湛半阖双眼趴在他胸膛上,一双潋滟的眸子望进他眼里,很认真地问他:
      “裴钧,你还在帮我吗?”
      那刻他给了姜湛极为肯定的回答和恳请他再度信任的话,他轻柔抚过姜湛发梢,动情吻过姜湛唇角,而几息的温存散去后,数月一过,秋来冬至,等待他的,却是在刑台上断绝万念的一斩。
      铡刀落下前,他跪地示众、低头所见的刑台木隙间,不是腥碎经年的污垢,便是冷至彻骨的霜雪……
      那时他临终一望,才觉年轻时他为了姜湛总可以即刻就死,就算历一身千刀万剐都不会退半步,却从未想过千刀万剐和死亡并不是一个表情达意的方式,而仅仅是他前生悲惨故事的结局。
      今时今日,他与姜湛这一番吵闹,无疑只证明这场孽债,远比他曾想的还要荒谬。

      不知不觉,回去的路绕了远,待裴钧终于醒神,独行回姜煊所在的帐子时,但见帐中已点起了烛火,灯光投了一大一小两道人影在帐布上微动,是方明珏和他外甥姜煊。
      他正要掀帘进帐,一时却听里面方明珏正在问姜煊说:“……那怎么就喜欢你七叔公啊,你七叔公有什么好的?”
      裴钧脚下一止,不禁站在帘外,抬手勾起一些帐帘挑眉看进去。只见姜煊正在床上盘了小短腿,叮叮当当摇着手里的玉铃铛,神气满满地冲方明珏道:“你瞧,这个就是七叔公送的,漂亮吧?”
      见方明珏无奈点头,他便继续眨眼道:“七叔公自己也漂亮,每次来府里看我,还都给我带漂亮的东西。”
      “那你舅舅呢?”方明珏继续循循善诱,“怎么昨日对你舅舅就又打又挠的?你舅舅也挺漂亮啊。”
      姜煊听言就有点儿委屈了,噘起嘴:“舅舅是漂亮,但舅舅凶啊。舅舅还不还我小笛子。”
      这时娃娃一抬头,竟见方明珏身后的帐帘隙了条缝儿,当中正是他口中凶恶无信的舅舅盯着他看,一时直吓得哇哇大叫起来躲到方明珏后面要哭:“舅、舅、舅舅偷听!”
      方明珏好笑回了头,果见是裴钧打帘走进来,便只迎他句“回啦”,便意料之中地看着裴钧一把就将姜煊提过来弹了下脑门儿:“小子,你说我凶?背后说长辈坏话,还想把笛子要回去,你想得也太美了。”
      两大一小逗了会儿笑了会儿,方明珏忽然一拍脑门儿道:“对了,晋王爷方才来过了,看你不在,就留了个东西给你。”
      说着他指指桌上,裴钧顺着看去,便见桌上放着姜越给他换药用的那个木盒。
      “他刚走?”裴钧起身拿过那盒子来看,见里面东西一样不少。
      “嗯。”方明珏随手往裴钧来的方向一指,“我见着往那边儿走的,你没看见他?”
      裴钧一愣,想了想,合上了药盒子,最终还是摇头。
      ——原来他因了姜湛的事情不经意绕了远路,却竟和捷径中的姜越彼此错过。
      他慢慢坐回床榻上,由着姜煊在后面抱着他脖颈继续央求着小笛子,心里却不可避免地开始寻思:
      如若他和姜湛前世算走散,那他和姜越呢?
      若他与姜湛是同路而不同行,那他和姜越……是否应叫同行而不同路了?
      姜越永远和他在同一场朝堂局势里,永远和他你进我退地小心经营着自己的牌面,却永远都与他相对而立。这就像是两条同时走出的墨迹,虽一直都在同一时速,同一张纸里,也看似齐头并进,可却一直是两条从不交合的线,也许会一直同行,却永不会在同路中照面,更不会并肩。
      而先一步,慢一脚,扭头却不相望见,这样简单的错过,就确然是好寻常的事情。
      “舅舅!”
      姜煊见裴钧不理,急起来就一把揪住他耳朵大叫,终于疼得裴钧“哎哟”一声回头把这小祖宗一手贯倒在床上,都还听这孩子拍着被衾叫:“还我小笛子,还我小笛子!”
      “再吵我直接还给你七叔公,你信不信?”裴钧咬了牙,面作凶相威胁他,终于让姜煊嘤嘤呜呜地消停了,又噘着嘴面壁赌气。
      可这时姜煊没坐在原来那处毛毡上了,却叫裴钧发现这娃娃的屁股底下竟垫了个灰貂毛的手焐。
      #
      “这谁的?”裴钧把那手焐拿起来,皱眉问方明珏:“你的啊?”
      方明珏一见,哦了一声:“是晋王爷的,他方才和你外甥闹了会儿,大约忘带走了罢。要不你给人送回去?又不远。”
      可这时应了他的话,帐中烛火竟噼啪一跳,叫裴钧眼前闪光间,竟忽似见自己手上有血,不禁胳臂一抖,就叫那灰貂的手焐落回了床上。
      可此时空手定睛一看,那血却又没了。
      方明珏看得一愣,正要问他怎么了,却见裴钧沉声一叹,把那手焐推到一边儿去,皱了眉说:
      “……还是算了罢。”
      下一句才补:“我才打那边儿回来呢,天寒地冻懒得走了,明日碰见了再给他也就是了。”
      “可明日他们还接着打猎呢,就不知道能不能遇见了。”方明珏往桌边坐了,从桌上食盒里找了根肉干出来嚼,边嚼边说:“哎,大仙儿,你还不知道吧?今日晋王爷猎了只熊呢,下午守军运回来的时候我就抱了你外甥在旁边儿看。”
      他咬住肉干,两手大开大合一比划,“好家伙,那么长的刀就扎在熊心上!这晋王爷可真厉害呀!当年在宫学里头,他学问也做得挺好,可说是文武双全,你说说当年……”
      他忽然抬手把嘴里肉干拔出来,压低了声儿问:“你说当年先皇爷怎就没把大椅子传给他呀?可惜了。”
      裴钧瞥他一眼,正要顺口说一句“兄弟阋墙呗”,转眼却见本该面壁赌气的姜煊一听见七叔公的名号,便扭了头双眼滴溜溜地向他看来。
      裴钧好气又好笑地揉了一把这小孩儿的脑袋,想了想,还是改口道:“弟弟哪儿有亲过儿子的,换你你能答应?你看我姐姐,我去瞧她连个正眼儿都不给的,可一抱着她这宝贝儿子啊,那就不撒手了。
      “这怎能一样?”方明珏瘪瘪嘴,倒不再继续这大不敬的话了,只另起道:“今儿吃晚饭的时候老崔也在夸晋王爷呢,说晋王爷待咱们六部的都极和气,全不像别的王爷颐指气使。他还问我,说晋王爷是不是对你们裴家特别关照啊?他说,总觉着王爷是向着你姐姐的,人瞧起来是清冷些,但感觉他待侄孙也好,心也挺热……哎,从前咱们总跟晋王爷作对的时候,怎就没觉着他哪哪儿都好啊?”
      “还哪哪儿都好呢,你可算了罢。”裴钧抬手就羞羞他脸,“从前姜——从前晋王爷让咱们翰林院裁减笔墨费的时候,你怎没说他哪哪儿都好啊?那时候每月就少了那四两银子的贴补,你还跟着闫玉亮和我一口一个奸贼的骂他呢,你就说你认不认吧?”
      见方明珏心虚地两眼乱看,裴钧便又哂他一声:“现在人家对你笑一笑你就夸人家哪哪儿都好了,你要不要脸啊?要是晋王爷明日冲你挥挥手,我看你尾巴都要摇起来了。”
      “去去去,你才摇尾巴呢。”方明珏摸了摸脸,抬手就又要拿肉干儿吃。
      裴钧起身就一掌打在他手背上:“多晚了还吃,不怕积食啊?去去去,回去睡你的觉,我今儿累得够呛,得早点儿收拾娃娃睡了。”
      “这肉干儿好吃呢。”方明珏不畏强权地依旧揭开盒子偷了根肉干儿,嘻嘻笑道:“这是晋王爷给你外甥带的,我也帮你带了一下午孩子了,吃你两根儿怎么了?”
      裴钧把他手里那肉干儿抢回来,盒子关上往旁边一推:“人给孩子带的跟你有什么关系。”
      方明珏冲他吐舌头:“反正我都吃一下午了,不差这一根儿。走啦!”然后赶在裴钧要脱鞋子砸他后背前迅速溜出了帐子去,帘外还传来两声他肆意的笑。
      裴钧摇头直叹这方明珏定是在户部揩油揩成了习惯,这竟是贪都贪到他外甥的肉干儿上来了。
      他一边想着,一边顺手把夺回的肉干儿放在嘴里嚼起来,竟觉这肉质细腻紧致,咸香适中,带些辣味儿,还真挺好吃的。
      嚼了两口,他这没吃晚饭的肚子就开始唱戏了,终于觉出分饿,心里便直道姜越这盒肉干儿来得也太是时候,正好让他填填饱。
      可打开桌上的食盒,他却见肉干儿只剩下一小半儿了,不禁呲牙就骂:“他娘的方明珏……”
      然后扭头见床上的姜煊正两眼晶亮地盯着自己,便又默默忍气住了口,下刻出帐去叫了热水,一边嚼着肉干儿一边等杂役送来水,便起身绞干了巾帕给姜煊擦了手脚脸,把娃娃塞进了被窝里,又吃着剩下的肉干儿看娃娃无比心爱地抱着他七叔公的“漂亮”手焐,轻轻抚着手焐上的灰白的貂毛,那模样,极似在怀里抱了只温顺可人的小猫。
      “舅舅,咱们明天拿去给叔公吧?”姜煊非常柔和地问他。
      裴钧把吃空的肉干儿盒子放回桌上,不怎么想理他,只自己也就着热水漱口擦洗了,这才解了外袍上床把小孩儿给兜头抱住,疲累闭目道:“睡了再说,睡得乖就带你去。”
      姜煊从他怀里探出个脑袋,轻轻试探道:“舅舅,今晚能不能也唱歌?”
      裴钧没睁眼,只胡乱拍拍他后背,叹口气:“舅舅今天好累了,明天给煊儿唱好不好?”
      他说完后,迟迟没再听姜煊说话。可过了一会儿,他额头却忽而覆来一片小小的温暖。
      睁眼,他只见姜煊轻轻摸着他脑门儿,像模像样道:“那今晚舅舅先睡吧,一会儿我来吹灯。”
      如此宁静又简单的一句话,在这样一个夜晚,忽而让裴钧这七尺男儿直觉浑身一震,一时竟眼眶发烫、鼻头微酸,好不容易才能呿出一声:“……够得着么你?”
      姜煊一无所觉地在他怀里正儿八经地点头,又轻轻摸摸他脑袋:“够得着的,舅舅别担心了,睡吧。”
      裴钧正要再说话,此时却听他身后不远的帐帘外响起两声轻叩,又被人捞起来。
      他还以为是方明珏忘了东西才折回来,便没好气地一边玩笑一边起身道:“肉干儿我都吃完了啊,你就别惦记了。”
      结果一坐起来回头才发现,那边半身探进帐子来的,竟然是一身缓带轻裘的姜越。
      “……”
      裴钧突然想要咬舌自尽。
      睡在里侧的姜煊一看见七叔公,忽地就全然开心起来:“叔公叔公!叔公又来了!”
      而姜越站在帐帘边,抿唇看向帐中榻上未着外衣、襟领半开的裴钧,自然知道自己来的不是时候,又显然是已经听见了裴钧方才的玩笑话,便一时凝在原地不动了。
      在这颇为尴尬的气氛里,这个一向举止有度的人似乎有些进退维谷:“……我,不知你已经……我本是……”
      说着他暗自着恼地一皱眉,干脆要放下帘子:“罢了,我还是明日——”
      “不用不用,我还没睡呢。”裴钧赶忙打起精神,掀了被子就趿鞋起身来,连声叫住他。
      姜越略见僵硬地回过身来,又听裴钧问:“有事儿吗?”
      这一刻姜越的眼神在烛火映照下似乎亮了亮,顿了一会儿,才抬手指了指他身后姜煊怀里的东西:
      “我……来拿手焐。”
      裴钧身形一顿。
      他不做声地再看了一遍姜越一身明显是沐浴后才换上的便服,和姜越一路迎寒走来已微微绯红的俊脸,这一刻几乎觉得胸腔里就似被人拿着木鱼的棰头轻敲了一下,怔愣了片刻才点点头道:“……罪过,劳烦王爷亲自跑一趟了,这本该是我送过去的。”
      一边姜煊从床上爬起来巴巴跑到姜越腿边,把怀里宝贝似的手焐双手捧过头顶道:“给,叔公。”
      姜越接过来摸了摸孩子的头顶,抬头打量了裴钧一眼,微微沉默一时,才道:“东西我拿了,你歇息罢,我就不打扰了。”
      裴钧连忙顿顿点了头,便见姜越拍拍姜煊后背告辞,转身就再度撩起了帐帘。
      这一刻裴钧忽而没头脑地出声叫住他:“姜越。”
      姜越很快就转身看回来:“怎么?”
      “……”裴钧在他清亮又坦然的目光下迅速避开眼去,目光乱移间终于瞥到了桌上的木盒子,便赶忙获救似的开口了:“药——对,这药每回是上多少?”
      姜越听言,轻轻啊了一声,“是我忘了告诉方侍郎。”然后又很敏锐地捕捉到裴钧的话外之音,冷静挑眉问:
      “你都要歇了,却还没上药?”
      “……”
      裴钧忽而有一种搬起石头砸了自己脚的感觉,待迟疑地摇了摇头,还没等说话辩解,就见姜越转身又回来了,走到他身侧桌边敛袍坐下,拍了拍桌沿看向他:
      “那正好,我来替你换。”
      一时裴钧只觉胸口一悸,直如城门破防时的大鼓猛敲,又似千里草野中铁骑踏蹄,正要推说他自己来,却已听姜越不容拒绝地再道一声:
      “快过来。”
      这一声就像是捉妖的道士冲他脑门儿贴了一黄符再念出的咒,叫他这半人半鬼的玩意儿老老实实便坐了过去,都是姜越已将他袖口掀起来了,他才惊觉他外甥还在旁边儿看着呢。
      小娃娃姜煊果真很快就凑过来,担忧极了:“舅舅怎么受伤啦?”
      却听姜越一边取药,一边一本正经道:“前几日叔公遇见了老虎,你舅舅为了救叔公,自己就受伤了。”
      姜煊一听,立即就崇敬地看向裴钧了:“舅舅那么厉害吗,那老虎呢?”
      裴钧没来得及说话,姜越已经又说:“当然被你舅舅给打死了。”
      这叫裴钧急拉了他手腕:“你别胡说,明明是……”
      “哇哇哇,舅舅会打老虎!”一旁姜煊已经彻底兴奋起来,托着裴钧右边胳膊就叫:“想听舅舅打老虎,舅舅给讲,舅舅教我……”
      而这时裴钧无奈间只叫他先去床上窝着等,回头却见对面姜越正石化般低头盯着他的左手。
      裴钧顺其目光一看,这才发觉自己正扎扎实实地拉着人家拿药的手,不禁便烫着似的猛然放开了,连连不好意思道:“得罪了,得罪了,我无意的。”
      姜越点点头,没有说话,只是垂了眼迅速给他换药包扎好了,收了东西便起身简短道:“那我回去了。”
      裴钧起身来要送送他,可不穿鞋的姜煊已经又爬下床来要抱七叔公的大腿留人家睡觉,他便只好一弯腰拿右手捞了姜煊腋下把这猴精儿兜在胸前,可抬头时,却只看见姜越匆匆出走后落下的帐帘。
      裴钧一时竟心有怅然。
      这时他怀里的姜煊软软叫了一声:“舅舅……”
      裴钧回过神来,皱眉低了头,却见姜煊正侧脸挤在他胸口上,拿手拍了拍他胸脯道:
      “舅舅,你这里怎么噗通噗通的?”
      裴钧一愣,连忙把他扔回床榻里,唬他一声道:“还不是被你气的!不穿鞋就到处跑,你要是生病了你娘骂的可是我。”
      他捉了姜煊的爪子就再度把他摁回被窝里,把这娃娃周身都捂好道:“闭嘴睡你的觉。”
      “但想听舅舅打老虎。”姜煊团在雪白毛毡里向他眨眼睛。
      “舅舅不想打。舅舅累了,要睡觉。”
      “但舅舅明明都噗通噗通——”
      “打打打,打老虎。”
      裴钧头疼万分地掀了被子,进被窝把这什么都不明白的小祖宗给抱住了,一边在心底哭笑不得地骂着姜越那奸贼头子,一边窝在床上将那晚打老虎的故事改换了人名地名,栩栩如生地讲给了他听,待哄着娃娃睡了觉,这才终于得一宿好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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