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公罪

作者:书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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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罪二十二·怠误


      次日一早裴钧听见鸡叫醒来的时候,睁眼只见他外甥姜煊正睡得一双脚丫横在他胸口上,只差没把脚趾头塞他嘴里——
      也不知是不是梦里把他这舅舅当成虎给打了。
      裴钧把他捉起来穿好了衣裳,见他依旧迷瞪着眼睛偏偏倒倒的,忽然想起这孩子昨晚哄他先睡的情形,不禁失笑,抬手揉了把他乱似鸡窝的小脑袋,起身出帐去叫了个老妈子来,替这娃娃重新篦头束了发,待洗漱好了,就拉去伙夫营跟着各部文官一道吃了些菜粥,然后才又牵着他小手,带他慢慢往裴妍那儿走。
      时候还很早,山谷间晨光刚起,营地外围场的林子还笼着些未散尽的寒雾,可当裴钧拉着姜煊走到西北角裴妍帐外时,却已远远看见空地上正站着一银一白两道人影。
      银的是穿着步兵铠甲的萧临,可白的,却竟是一袭雪貂的姜越——也不知怎会一大早就立在那儿。
      此时萧临正捧腹大笑着,像是说了什么乐事,叫一旁姜越也跟着他笑,二人竟似非常熟络。
      裴钧从未见过姜越笑得这般开怀而毫无防备,正疑惑着萧临是何时与姜越如此相熟的,再抬眼时,却见姜越还抬手拍了拍萧临肩头,连连笑劝他:“别说了,这话传去你爹那儿可了不得。”
      这叫裴钧连眉头都挑起来,还没待觉出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儿,他身边姜煊已丢开他手就朝姜越跑去,一路高呼:“叔公抱!要叔公抱!”
      那厢姜越听见侄孙大叫,竟真蹲下来叫姜煊扑了个满。他此时才看见裴钧慢慢踏雪走来,脸上因萧临而起的笑意就即刻敛起一些,只向裴钧淡淡点过头,便垂眸轻声问怀里的姜煊吃饭没有。
      姜煊连忙说:“舅舅带我喝了菜粥呢,叔公吃了吗?”
      姜越摸摸他脑袋笑:“叔公还没吃,这是先给煊儿带东西来了。”
      说着,姜越的手从袍下伸出来,将一个小小的食盒放在姜煊手中,姜煊打开一看,只见当中是和昨日一样的肉干儿,开心得直叫:“叔公真好!这肉干儿可好吃!”
      姜越揉揉他脸蛋站起来,“煊儿喜欢就好。”
      岂知姜煊忽而拉着他手问:“那舅舅也喜欢肉干儿,舅舅也能吃吗?”
      裴钧捂他嘴巴已来不及了,立时觉得脸热起来,却见姜越目光与他相会一时,垂眸失笑道:“自然能。”
      于是姜煊便把食盒献宝似的捧到裴钧面前,塞进他手里,语重心长道:“舅舅,今天就没人和你抢肉干儿了,这都是舅舅一个人的。”说罢还有模有样地拍了拍裴钧的手背。
      这气得裴钧反手就掐了这娃娃脸蛋儿:“谁抢肉干儿了?就你话多,还不快进去看你娘!”
      姜煊被唬得摇着脑袋挣脱他手,迈了小腿就奔进帐子去看裴妍了,此时裴钧再抬头去看姜越,只见姜越正抬手掩笑,低了头并未说话。
      倒是一旁萧临见裴钧没跟着姜煊进帐,颇为不满地瞪了他一眼。
      裴钧收到这斥责的目光,苦笑道:“你瞪我做什么?我都能猜到裴妍第一句话该说什么了,跟进去讨骂呀?”
      姜越好奇:“她会骂你什么?”
      裴钧听言,抬眉学了裴妍神态,一句温和一句严厉道:“煊儿今早吃什么啦?——裴钧!你怎么只喂孩子吃菜粥呢?”
      他眉眼跟裴妍本就三分相似,这一学裴妍高眉冷眼的样子更是活灵活现,叫萧临一时想笑,却想到裴钧之可恶、裴妍之可怜,又笑不出来了。
      裴钧知道他不愿意和自己说话,只好问姜越:“王爷和萧临挺熟啊?”
      姜越点头笑道:“不错。当年孤第一次随军去了北疆,正遇上边防吃紧,朝廷就抽调了关西军救援,那正好是萧老将军部下,萧临也在营中,曾与孤并肩作战七八月,算是同袍战友。”
      说到这个,姜越想起:“从前听萧临说,你也曾要考武举的,若真是那样,说不定我三人会在军中相识。”
      萧临听言轻哼:“那可不见得,王爷,人家裴少傅当年可在青云监里头享福呢。”
      姜越还不及为这话打圆场,裴钧已经出声:“萧临,有什么话,你不妨直说,犯不着当了晋王爷的面拐弯抹角的。”
      这两人脾气都算急的,眼看话赶话要吵起来,姜越连忙拉了裴钧一把:“裴大人,少说两句。”
      “王爷,您也别拉着他。”萧临叉着腰上前一步,“裴少傅像是有话要说,那不如今日就在这儿说个清楚。”
      “好,说清就说清。”裴钧拍了拍姜越拉住他袖口的手,示意他别担心,旋即深吸一口气,上前说道,“萧临,阿远也是我看着长大的,没有照看好他,是我对不住你。但你知道,我绝不会害他——”
      “你是不害他,但也不会救他!”萧临冷笑,“三月前我远赴西北,临走前嘱托你好好照看萧远,当时你口口声声,说在青云监里没有人能伤他,可是不过两月而已,我却在边关听闻他被青云监除名黜还!裴子羽啊,我只有萧远这一个弟弟,他叫你一声大哥,向来视你为亲哥哥,还仰仗你助他开拓仕途,可你呢?此事一出,你连求情都懒得为他求!他被痛打三十大板逐出青云监的时候,你在何处?!”
      裴钧反问:“那他是为何被痛打这三十大板,又为何被除名黜还呢?”
      萧临气息一滞,怒气不减道:“就算是他偷跑出青云监了,那也不过是个小错,远不至此重罚,分明是因为你与张家声讨那新政一事,惹怒了你那个师父,这才让他寻着萧远的错处严惩!”
      “麒麟儿,你先别怄气,且听我与你就事论事。”裴钧压着声音道,“萧远不是偷跑出青云监了,他是无牌擅离、刻意瞒报,加之携带外人入监而不通禀,还寻衅滋事,这四条,每一条都‘该当痛决’。你最该明白这‘痛决’二字在军中是军法处置,在朝中是杀头下狱,但在青云监里,仅仅只是四十戒尺。你弟弟是因为你和你爹的战功,才受皇恩入青云监修习学业的,但他却违纲乱纪、目无章法,犯了足足该打一百六十戒尺的过错!诚然,你说得对,这过错确然只是一件小事,但你萧家领兵在外,年久功高,你以为皇上把你弟弟留在京城,留的是他的仕途吗?不,麒麟儿,他留的是你萧家对皇恩的敬重。”
      萧临闻言一凛:“你是说,皇上他……”
      姜越见他怔忡,拍了拍他肩头:“自古军功震帝王,萧临,你以为,裴大人当初为何不干脆收你弟弟做学生?”
      萧临抬手挠了挠后脑勺:“他当时说,是因为邓准落榜了,他还要继续教邓准,所以不能再收第二个学生,不然就会受旁人指摘……”
      “受人指摘?”萧临话中的率直质朴让姜越开怀,不由低笑两声方道,“裴大人久在翰林、坐班礼部,门生故友散落朝野,想教一个学生,何尝要看别人的眼色?他刻意不收萧远为徒,如此避嫌,只是怕你萧裴两家行从过密、兵政相结,让皇上忌惮你萧氏满门。”
      说着,他执起萧临的手,又执起裴钧的手,把萧临的手叠在了裴钧的手上,语重心长道:“萧临,裴大人虽未保下萧远仕途,但哪怕被张家排挤出监、在朝中腹背受敌,他也替萧远苦苦周旋,才令此事结在了萧远一个人身上,而不至伤及你萧氏一族,这已经实属不易了。这一点,孤可以为裴大人作证。”
      萧临听言微震,看向裴钧的目光都变了:“真的?”
      “王爷都作证了,那还能有假?三十板子已经算便宜你弟弟了。”裴钧摸着胸口叹了口气,“你看看,你同我混在一起十来年了,还不及晋王爷懂我,你羞不羞?”
      萧临果真有些赧然,可嘴上依旧不落下风:“就算如此,那、那也怪你没教他,不然他怎么闯这么大祸?”
      裴钧一把甩开他的手:“我没教他?姓萧的,你别血口喷人啊。他七八岁开蒙的时候我给他起的表字是‘子谦’,让他谨记什么了,你倒说说看。”
      此事过去好些年,他这问还真把萧临考到了:“你让他谨记什么君子……什么放牧?”
      “是‘谦谦君子,卑以自牧’吧。”姜越此时很想笑,但眼看萧临神情认真,又只得抬手捏了捏鼻尖忍笑,“你也曾说,你这弟弟童心顽劣、难以管教,裴大人为他表字‘子谦’,便是让他谦和为人,谦卑为臣。”
      “不错,你听听。”裴钧恨不能鼓起掌来,“我从小教他背四书五经,他入青云监的时候我还警告他,犯什么都别犯监规,惹谁都别惹张岭,他倒好,我正在大殿上被张岭指着鼻子骂呢,他跑出青云监去赌马,回去时杂役不让他进门,他还领着小厮进监把杂役给打了。就这,你还想让他当官?改日他领兵进了大内撒野,你萧家几个头够砍?”
      萧临被他这话吓了一跳,言语上终于矮下一头来:“别胡说,他哪儿有这么大本事。我、我就是瞧着,你那学生邓准不争气,你也回回都把他维护得紧,可阿远出了这么大的事儿,你怎么都……”
      “你还敢提邓准?”裴钧看了姜越一眼,才转眼再注视萧临,“他怎么死的,你知道吗?我就是太护着他,才让他不知天高地厚,如今,我只庆幸没有那么对阿远。”
      话说到这里,他与萧临的嫌怨大半已经化解,他也深知这些话把萧临吓得够呛,便又勾过萧临的胳膊道:“好了,阿远这事儿,确实是我那师父捡了新政票议的节骨眼儿才重罚他的,你是觉着,这只是我对新政表票点个头的事儿,却搭上了你弟弟一辈子,所以才生我的气,对不对?”
      萧临面子上有点挂不住,但他为人坦诚,想了想还是把头一点,干脆说道:“之前听说你一直反对新政,有了阿远的事儿,你也还和内阁杠着,我倒有些佩服你,岂知你最后竟又表了票,还被皇上封做少傅,我只当你是嫌弃替我萧家求情,一心只想要功名。”
      “笑话。”裴钧认认真真道,“咱们玩儿沙子的时候就是兄弟,你我之间,哪儿有什么将军少傅的?如今我虽表票,却不是对这新政之事点头了,而是螳臂无能当车,只可加入其中,以求从内部去改天换地。麒麟儿,你有大见识,应当懂我的意思。往后要再有此种误会,你可以生我的气,打我骂我,但可别再不跟我说话了,好不好?”
      至此,萧临心里的嫌怨是都化解了,当即点了点头。

      #
      姜越见二人终于和好如初,似乎也松了口气,正要说话,却见一名守军竟跑来,请他去准备行猎之事。
      裴钧这才想起,昨夜方明珏说,姜越是一早就要随行去围场的,说不定一日到暮都不得遇见。
      ——所以,姜越应是特意抽了早膳的时间,又怕贸然去帐里会像昨夜般窘迫,才专程来此等着他和姜煊的。
      “那我先过去了。”姜越匆匆回眼与裴钧别过,再叮嘱了裴钧切勿拉弓骑马,见裴钧认真应了,这才跟着守军离开。
      一旁萧临听见这话,立马狐疑地凑到裴钧跟前:“你怎么就不能拉弓骑马了?你腰不行了?”
      “去!你才腰不行了!”裴钧一把就将他推开,于此也不能解释,便只抬眼继续追送着姜越背影渐行渐远,皱眉思虑间,却听身旁萧临又嘀咕一句:
      “啧,晋王爷竟也有帮你说话的一日,我看这天怕是要下红雨了……”
      裴钧还没来得及答他,主营就又来了杂役请裴钧回去,说是移送瑞王遗驾的仪仗找齐了,叫他过去瞧着签印。
      如此,裴钧免不得要进帐去和裴妍打个招呼,说瑞王的车按制不能同活人一道走,今日就会先行移送回京了,而之后就是丧事,他便也问问裴妍在王府用度上有无要叮嘱的。
      裴妍静静听他说完,先抬手拍着姜煊后背,把孩子推给他,然后低头想了一会儿才道:
      “我戴了罪,王府里用度长短便由不得我去置喙了,就都由宗室看着办罢。想来瑞王府中但闻姜汐一死,应是各房都要打起算盘分他的东西,若你们礼部的……敛葬时候空得出手来,便把姜汐书房里那几十个鼻烟壶给他殉了罢。旁的也没了。他这人瞧不懂个诗书字画儿的,银子虽流水一样花出去,可这几年最上心的,怕就只那些个玩意儿了。”
      裴钧把姜煊抱起来:“姜汐都对你这样了,你还想着给他随玩意儿,是怕他这辈子还没荒唐够啊?”
      裴妍叹息看向他:“这人都没了,我难道还要和他计较身后事么?”
      她扶膝站起来,抬手摸摸姜煊的后脑勺:“况且,就算我不要他阴德作保,煊儿却还是他儿子,这一点心总是要尽的,就当是全了父子情分罢。之后的丧事当还在王府办,煊儿按制是该回去守灵戴孝的,可王府里那些个女人……”
      “我到时候让人前后守着煊儿,不会有事的。”裴钧拉起姜煊的手向她挥了挥,“头七过了,我就接煊儿回忠义侯府,家里有董叔呢,这你总该安心了。”
      见裴妍点了头,他便带着姜煊转身出了帐。回去一路上,平日叽叽喳喳的姜煊异常安静,只搂着他脖子趴在他肩上,也不知小脑瓜里想着什么。
      待裴钧回营签印了瑞王遗驾之事,正碰上闫玉亮和方明珏一道来寻他,说是难得今日得了些小闲,六部的便约了一道去围场里转转,叫他也一起去。
      裴钧正寻思要带姜煊去散散心绪,这倒也是赶巧,于是他便带着孩子收拾了,随那二人一道出去与狩猎人马汇合。

      时候已是狩猎的第五日,整场冬狩已然过半,营地中央围起的冰雪上堆满了各路皇亲公侯打来的野物,林林总总、大大小小,颇为壮观。当中的狐狸和貂被剥了皮毛,正有守军在一旁清算着数目,其中,割下的鹿肉、羊肉和兔子、鸡一类,大约要留到晚宴吃,而各处陷阱补来的山鹰和田鼠之类,多数就用来喂喂守军的狼狗。
      这时,裴钧想起姜越昨日曾猎杀黑熊,还有心一看,可抬眼去找了一圈,却是连只熊掌都没找到,一问方明珏才知道,那熊早被姜越分去犒劳各军,听说是做了几桌子五生盘,叫那些久经苦寒的将士都开心坏了——
      “但也要常年行军才架得住这么大补,咱们这些文官可没那福气。”方明珏补充道,又想起问一句,“听说你今日和萧小将军讲和啦?哎哎,快说说,你怎么把他劝回头的?”
      “那岂是我劝的?还要多亏晋王爷替我说好话了。”裴钧叹了口气,稍稍和他学了一遍。
      方明珏听罢,哇哇一拍大腿,竟吐出句:“高啊,大仙儿,哄男人还是你最会哄。”
      这叫裴钧抬手就要赏他一大嘴巴子,被他躲开了,还指着裴钧哈哈大笑。裴钧长臂一伸就勒紧他脖子,勒得他笑到上气不接下气,不得不连连认输。
      此时营中人群渐渐各自结队,烤肉的烤肉,饮酒的饮酒,崔宇也结了公事跟兵部的一起来了,解了裴钧对方明珏的绞杀。方明珏提议,说围场往东有片冰湖,不如去玩玩冰钓,捉些鱼来烤了对付午饭,众人都没异议。由是闫玉亮便去问守军要鱼饵、钓线和冰凿等物,这时冯己如也慢腾腾地来了,跟裴钧报备起哈灵族提亲之事。
      裴钧一耳听着,此时正瞥见狩猎人马最先头处,是天子姜湛来迟。
      姜湛看上去虽明显疲惫,一张脸上几可说没什么血色,可却依然还要应付哈灵族头领的言笑。此时姜湛转目间也看见了裴钧,脸上的笑就凝结起来,垂眼就转开头去。
      不一会儿,大太监胡黎带着口谕找到裴钧,说是定下三日后回京了,让他礼部有数备办着。
      裴钧问他:“皇上还有别的话么?”
      胡黎脸上笑意依旧,嘴上却封紧了,只说没有,然后便把手里的木盒交给裴钧道:“裴大人,这是哈灵族婚书,怕该是先存在礼部,待回京票议之后才好备下。” 说完这些,他就向裴钧点头弯腰道,“裴大人告辞。”
      裴钧便也与他别过,这时低头看着手里一盒属于姜湛的婚事,念及前世种种过往好似灰飞,眉头不禁淡淡蹙起来,倏地只将盒子扔给身边的冯己如,嘱咐他收好带回京去,别的也再没多话。
      可转念间,姜湛这一桩和亲的婚事,却忽而叫裴钧想到了承平国向姜越提起的那桩和亲。
      印象里,似乎冬狩出发前,姜越气得上门打他的那次,便是勒令他在冬狩结束、返朝开印前尽快想出法子推拒了这门亲事的,可他当时只乐见姜越这宿敌破事缠身,就敷衍着瞎应一声作数,实则是根本没想过真要帮姜越脱身的。岂知,眼下仅仅半月过去,他这幸灾乐祸的人竟也彻底陷入更纷乱的泥沼,而姜越这个曾向他求援而不得的人,却还无数次向他递出援手——
      无论是对裴妍还是姜煊,甚或是对他自己,姜越都帮得太多了。
      那或许他也真该帮姜越一把,否则这人情债可就越堆越高,也不知哪年哪月才还得清。
      想到这儿,他问冯己如道:“承平二皇子眼下在何处?”
      冯己如抱着木盒冲队伍中间处扬扬下巴:“昨日二皇子说要向晋王爷请教猎术呢,本来方才要同晋王爷他们几位皇亲先走的,可又被蔡大人留下说事儿,这就耽搁了,只能同咱们一道。”
      于是裴钧招了个杂役过去,向秋源智身边的鸿胪寺行人说明了他要约见的意思,不一会儿,便与秋源智双双站在了营地中央清算猎物的冰雪边。

      秋源智虽已年近四十,可一身上下却并无半分人到中年的厌怠感,身上依旧披一件色浅的海狸裘,里面穿着银紫绫织的承平狩衣,双手抄在胸前宽大的襟幅里避风,神容是一派清雅素净,眉眼间有着承平皇族代代相传的安和感。
      这种安和感在姜越身上也可见一斑。
      此时受了裴钧国礼一揖,秋源智含笑点起头来:“裴大人有礼了。本君犹记初次与裴大人相见时,裴大人尚在鸿胪寺供职,岂知暌违四年,如今的裴大人却已官至少傅,也愈发一表人才了。”
      “殿下过誉。”裴钧恭恭敬敬点头谢过,就此笑道:“官品都是天家赏赐,在下只是忠君做事儿罢了。”
      这话留下的话眼,叫秋源智微微抬起眉梢:“看样子,裴大人这是来为君分忧了?”
      “哎哟,这就是殿下抬举了。”裴钧笑得颇难为情,摆摆手道:“在下人卑眼浅,没那么大抱负,今日冒昧约见殿下,实则只是为了治下礼部之事。”说着,他向秋源智走近半步,压低声问:“敢问殿下,听闻数日前,晋王爷为与殿下尽姻亲之好,曾赠与二皇子一批织工,此事……可真哪?”
      秋源智闻言,脸上笑意即凝,眉心浅浅一厉,可细目微转间,却依然平静地看向裴钧道:“岂会有此事?本君怎么不知。”
      “有无此事,殿下自然心知肚明,若是在下要求证,只需去查查近日承平出关船队中可有多出人来就是。”裴钧不与他分辨,只闲闲看着场中一头头死去的猎物被守军丢上雪堆去,不慌不忙浅笑道,“中原国土物资兴盛,皆源于历朝历代都将采桑、丝织、陶艺、农耕引为社稷之重,也特有官府将丝织等法编纂成册,时至本朝,西南已有将丝、织增产之法,可谓是‘令一隅之机,月计多织数万匹绢纱’。此法一直都是朝廷压箱底儿的秘技,眼下就封在礼部文库里呢,对外都是绝不授予的……可皇上要是知道了承平国偷渡织工归国窃技,这赠予织工者还是当朝王爷,哎呀,那可就有意思了!且不说朝廷上会怎生发落叛国之臣,就只从您承平国想想……承平留在朝中的笔笔国债,朝廷可还没还完呢,那加起来该要有数百万两白银罢?此事若是捅出去,九府国库那帮人,必然会咬定是承平强抢秘技,那朝廷欠了承平的那些银子,殿下说……他们还会还么?”
      秋源智静静听完裴钧的话,神色已从安和转为肃静。此时他顺由裴钧目光看去,只见场中忙活的伙夫已升起一丛篝火,是准备炙烤杀好的猎物,正吆喝着要守军搭手将猎物叉上架去。
      “裴大人,”秋源智开口了,“你早知此事,却为何没有告诉贵国天子呢?据本君所知,裴大人惯来是极爱打杀晋王爷的,有了此事便正可促成此举,莫不乐哉?又如何不行其便呢?”
      裴钧于此早想好说辞,只回眸向秋源智一笑,怪道:“在下要的,是皇上还是皇上,晋王还是晋王,如此就还能忠于皇上去打杀晋王,也能依晋王得皇上重用,不到不得已处,在下并不想逼晋王当皇上,也不想逼皇上杀晋王,这样在下才可立足呀,如此简易道理,殿下怎会不知呢?”
      秋源智凉笑一声:“原来世人皆道裴氏权奸,实非虚妄之言。你以此胁迫本君,所图又是什么?”
      “很简单,不过是想要承平国放弃与晋王和亲罢了。”裴钧慢慢胡诌下去,“贵国和亲对谁都是助力,可朝中权势于在下而言,却贵在制衡,是故……若无嗣独身是烦忧,那皇上有的烦忧,在下希望晋王也能有,而若结姻为势是个助力,那皇上没有的助力,在下也不希望晋王有。”
      “那本君若是不答应呢?”秋源智冷冷看向他,“如你所言,捅出了私授丝织之事,于你也不尽是好处——”
      “可如若承平不放弃和亲,此事于在下就有坏处了。若那样,在下便只好两害相较取其轻也。”裴钧长舒口气来,看着场中伙夫与守军将一头麋鹿架上篝火了,笑道:“可国与国间,伤了和气,谁都不痛快,咱们又何须那般大动干戈呢?且殿下要是不应在下,实则也没关系。在下若要这和亲之事办不成,还多的是法子,不过是多费力一些罢了……”
      他袖起手来,挑起眉头:“听闻贵国国姬自从东海入关以来,一路皆是抱恙卧榻,若是在京中因水土不服而——”
      “裴大人忠君之心可谓呕心沥血。”秋源智淡淡打断他,“如此心狠手辣、机关算尽,怎知就不是明珠暗投?”
      裴钧笑了两声:“在下鄙陋,可当不得明珠二字,倒是殿下您……若当日真以万贯嫁妆应了蔡氏的邀约,那才真叫明珠暗投呢。”
      秋源智漠然抬高了眼,讽刺道:“看来裴大人年纪轻轻,却果真是耳聪目明、长袖善舞,京中之事皆逃不出你耳目,可近日怕也没那么好过罢……听闻令姐含冤入狱,本君甚感心忧,却不知近况如何了?”
      “忧心么。”裴钧脸上的笑意收起来,叹了口气,“殿下是刀俎,何怜鱼肉?既知家姐是含冤入狱,这冤狱就定也有殿下您一份功劳。既然殿下无心帮在下指认蔡氏,那家姐何况也就不劳殿下费心了。”
      此时他眼看营外狩猎队伍已然开动,便也懒怠再同秋源智鬼扯下去,只再度说回正事:“和亲之事是否放弃,三日后回京前,裴钧定恭候殿下答复。”
      然后想了想,他抬眼看向秋源智,不禁思及前世此人一生运道,感慨中似笑非笑道:“‘功者常过,过者未必非功’,此卦,在下就赠予二皇子。惟愿二皇子破除心魔,夺储功成,早登大宝。”
      说完,他便告礼别过了一脸莫名其妙的秋源智,快步追上了狩猎队伍的末尾,抱起姜煊来,与六部众人一道说笑着入林捕鱼去了。

      #
      入围场后,天飘起些小雪。
      冯己如因和六部中的青年人从来混不至一处,便早已识相地与其他相熟文官结伴走了。闫玉亮因此笑话着冯己如,跟裴钧一道带了工部、兵部的人在未化冰的东湖上凿出几个洞来,垂了钓线铁钩蹲在洞边等鱼上钩。
      姜煊这娃娃从小爱吃鱼片儿,却从没见过钓活鱼,于是就趴在裴钧肩上瞪眼看着洞里,可每每鱼一来他就激动得喳喳叫,就又把鱼都吓跑了。
      几次三番如此,裴钧简直想脱了袜子塞他嘴里,便赶紧将他推去跟着崔宇学生火,不许他再待在冰上了,弄得姜煊哭丧着脸嘤嘤呜呜地走回岸上。此时方明珏正巧凿了些干净的冰来烧成热水煮米,便掏出绢子浇湿了,给姜煊擦了手,说有守军给的粳米,可以给他煮出新鲜的鱼片儿粥来,这才哄得孩子笑一笑。
      没了姜煊捣蛋,裴钧几人蹲了大半时辰,终于凑齐了一筐鱼,已然冷得够呛。这些鱼大半是不够几个大老爷们儿几口功夫的,可好歹也算午饭有了些着落,他们便先上岸来暖暖身子。
      裴钧刚坐在火边回了暖来剖出两条鱼,就听坐对面的崔宇哎了一声,指着他身后道:“瞧那边儿,那不是晋王爷和泰王爷么?成王也在呢。”
      裴钧即刻随众人回头去看,只见与他们相隔半片林子的雪路上有个骑马拉弓的人影,细看还真是姜越,而旁边也有成王、泰王和泰王世子姜沐,似乎这几人是恰好行猎到这儿来了。
      几人中,姜越骑着匹枣色的高头大马,身上依旧是清早那一袭洁白的雪貂。此时他挽弓的手先放下了,扭头对身边的姜沐说了几句话,应是正指导着年少的侄子如何拉弓,还没有注意到湖边有人。
      由裴钧此处看去,姜越的侧身侧脸衬了周遭雪林中的枯枝与素白,挺拔的身姿就更显轻灵与俊逸,而他神容也专注肃穆,目光看向何处都是明净,似乎此时、此间之事,便是他全心关注之事一般——倘若这时候有人叫他一声,那就真可算是无礼的打扰了。
      “还说今日遇不上呢,看来这该遇上的,总是能遇上,跑都跑不掉。”方明珏拉着姜煊往那儿看,逗逗他脸,“瞧瞧,那是不是你最喜欢的七叔公?”
      闫玉亮在旁边儿撞了撞裴钧胳膊道:“听老崔说,晋王爷帮了你不少忙呢,你要不去叫上人家,过来一起吃点儿鱼?”
      “你可算了罢。”裴钧从姜越身上收回视线,掂了掂手里的刀,低头继续剖鱼,“晋王爷是多爱干净的人哪,咱还是甭拖着人家一道吃鱼了,吃出毛病谁担待?”
      “说什么呢你,这湖里的冬鱼可好着呢。”闫玉亮劈手就夺过他手里的刀来,“嘿,子羽,我觉得你这人可奇怪啊。年前,人家晋王爷不跟咱一起表票吧,你上赶着巴结人家,还领着大家伙儿一道请人吃饭呢,可现今,人家帮了你,你又还矫情上了,嫌人家身娇体贵吃不了烤鱼。我看你就是从前害了人家太多次,如今拉不下脸去跟人说谢谢了。”
      “……谁拉不下脸了?”裴钧听了闫玉亮这话,只觉是又憋屈又好笑,心道自己早不知跟姜越说了多少个谢谢了,姜越哪次不是“不必不必”的?他还让姜越随便挑东西呢,说了挑什么都能给他,可姜越不也没要么?
      想到这儿,他竟觉心里莫名有点儿发堵了,抬手就把鱼塞在闫玉亮手里,扯过搭在锅炉边的绢帕擦干净手,不耐烦道:“得,我去叫,行了吧?”
      说着他掸掸袍子站起身来,看向林中姜越的方向想:
      叫就叫。要是姜越自己不来,那就不怪我了。

      裴钧打定了主意,便迈腿走向树林,待走到林边时,他眼中姜越的身影便愈发清晰了。
      姜越依旧骑在健硕高大的枣色马驹上,此时指导完了侄子拉弓瞄准前方猎物,便随同侄子一道引弓瞄准了同一方向。裴钧抬头去望,但见更前方的林中正有一只低头吃草的小梅花鹿。
      这时远远听姜越令道:“出箭。”
      姜沐便忙慌松指射出一箭,可这一箭却果真射歪了,还正扎在小梅花鹿的脚边,吓得那小东西拔腿就跑——可却也只跑出两步,接着就被紧随其后的一箭给贯穿了脖颈,噗地一声倒在了雪地上。
      姜越收势放下了弓箭,回头对侄子摇了摇头道:“你啊,平日在宫学定是胡混了。”
      “才没有!”姜沐委屈叫道,“七叔,宫学里年前才开始学箭呢,我还不会。”
      可他爹泰王却引马过来,一巴掌就扇他后脑勺上:“前年就给你请师傅了,敢说不会!你爹的银子都给你白瞎了。”
      这父子俩一言一句地嚷嚷起来,看得姜越和一旁的成王都笑了。
      实则,姜越是永顺皇帝的第二位皇后所生,而成王和泰王的生母却只是普通宫妃,和姜越并非一母同胞,出身比不得姜越尊贵。但也不知怎么的,在姜越的母亲过世后,已然成年的成王和泰王却接纳了年仅几岁的姜越,三兄弟年岁差得很大,却仍旧极为亲近,在他们身上,似乎一点儿也见不着皇家手足相残的影子。
      到如今,泰王有姜越助力,在宗亲之中威望很高,而成王并不爱管事,生平最大的爱好就是鼓捣一些个小发明,与世无争,倒也乐得清闲。
      裴钧听说,许多年前,成王曾弄出些极为凶猛的冲天烟火,还一时兴起,谏言朝廷组建火器营,结果却在展示所成时一不留神把金銮殿的帐子给炸了,因此被先皇骂得狗血淋头,直要削爵,还是姜越在御书房外跪了三天,才让先皇法外开恩的。
      想到这儿,裴钧眉心动了动,心想:从前倒没发觉,姜越这人成日冷眉冷眼的,却似乎常常干这种舍己为人之事,真是怪得很。
      他倚着林子边上的歪脖树,静静看着不远外素淡浅笑的姜越,不知不觉,唇角也跟着那人微微牵起了一个笑来。
      ——等等,我在做什么?
      他被自己这一笑给吓了一跳,只恨不得要抬手扇自己一巴掌,转身要走。
      可就在此时,却听前方忽而传来一声清冽如泉的呼喊:“裴钧!”
      这声音透穿层林,直似支利箭贯入了裴钧的胸腔里,仿若在他偷东西时把他逮了个现行,吓得他脚一滑就跌坐在雪地上。
      这脸可就丢大了。
      不远外湖边的六部众人一直看着他,一见他平路跌跤,当即无情地哈哈大笑起来,惹裴钧抓了把雪团就朝他们扔去:“笑什么笑!剖你们的鱼!”
      可闫玉亮几个却依旧蠢货、笨蛋地叫着他,就连姜煊都在方明珏怀里笑红了脸,直说舅舅是大笨猪。
      裴钧抬手拍了膝上的雪,正想站起来,可这时候,一双健臂却忽而从他后背环来他腰间,抱住他就往上一托,把他托站起来才急急道:“我吓着你了?你可还好?”
      裴钧连忙回身,果见是姜越正站在他身后。
      姜越应是下马跑过来的,此时正微微喘着气,一张俊逸的脸也已被朔风冷出些薄红来。他大约跑得很急,眉梢便还落了几星未化的雪,可他却连擦一把也不顾,双眼只打量着裴钧可有大碍,渐渐地看出没事了,才松下口气来:“对不住,我方才不该——”
      “没事。”裴钧倏地出声打断他,“我没事的,别担心。”
      然后,鬼使神差般,他竟顺手就抚向了姜越眉梢的那几星雪。
      就在他拇指触碰到姜越的那一霎,他可以极清楚地感觉到,姜越就像是一张突然被拉满了长弦的宝弓,整个人完全紧绷起来。
      除却那一双紧锁裴钧面容的明眸和在寒风中微颤的睫羽,姜越整个人一动不动,就拘束而安静地——或该说是珍惜又专注地,承受着裴钧这轻轻拂落他眉间霜雪的微末重量。
      “好了。”裴钧慢慢收回手来,一时看着这样的姜越,竟忽觉鼻尖和眼下仿似被冷风吹起些酸意,连忙粲然一笑道:“原该是我过去的,倒劳烦晋王爷先过来了,罪过,罪过。”
      他手一撤去,姜越便像是石象解咒般活过来,平息一瞬才问:“你是来寻我的?有事儿?”
      裴钧点点头,向他指了指不远外湖边道:“我们刚钓了些鱼要烤,见你也在,就想来问问你要不要一起吃点儿。”
      说着还补了句:“你看那儿,煊儿也在。”
      那边姜煊看见舅舅指自己了,连忙跳起来跟姜越招手。
      姜越见状,淡淡松了口气,点头应道:“好。”又回头跟泰王、成王说了一声,便跟着裴钧,二人一前一后一起走回了湖边。
      方明珏十分麻溜地给姜越送上一个木凳,就摆在裴钧的木凳旁边儿,“王爷请、王爷请,鱼已经烤上了,很快就能吃,您先坐坐。”
      小娃娃姜煊已牛皮糖似的粘到姜越怀里,抱着他胳膊就开始哭诉被舅舅遣送上岸的事儿,引裴钧两指头就弹在他脑瓜上:“谁让你叽叽喳喳把鱼都吓跑了?不赶你走,我们都别吃饭,小祖宗你可忍了罢。”
      姜煊抬手就揪他:“舅舅最坏了!”
      裴钧哎哟直叫甩开他手,这模样惹姜越沉声笑起来,拍着姜煊后背把他抱开一些,又被姜煊缠着说要跟他学射箭了。
      过了会儿,裴钧看崔宇跟前儿的鱼差不多烤好,就当即起身从几串鱼里挑出一串,给姜越拿过来:“来,你先吃,老崔撒过盐了,尝尝。”
      姜越抬手接过他递来的树枝,微微点头谢过他、也谢过崔宇,这才落目仔细地观察了一下树枝上串起的两条小鱼,竟发觉第一条的背鳍并没割干净,下意识就想抬手去撕——可大概又觉得手脏,就还是算了,手便放下来。
      岂知下一刻,他放下的这只手却被身边的裴钧轻轻握起来,还没及抽回,就已被一张软暖的丝织物给覆盖住了。
      低头,他只见裴钧修长的十指执着旁边绞来的热帕,正一一给他擦着每根手指,微愣间,裴钧又已放下他这只手,向他另一侧摊手笑道:“来,晋王爷,劳驾换只手。”
      他这话说得温柔又蛊惑,叫姜越鬼使神差将鱼换了只手,刚空出的手就立即被握过去,再度轻柔地擦了起来。
      “好了,这不干净了么。”裴钧向他笑弯了眼睛,手势一请道:“王爷请用。”
      姜越顿时只觉耳朵都快烫成了炭火,连忙扭脸调开目光,而他原本大方握着树枝烧焦处的手,此时却握得更边缘了,另一只手更是干干净净地攥在膝上,过了好一会儿,才低头小小咬了口手里的鱼肉,吃得一如既往的端庄又雅致。
      裴钧看得垂眼笑了笑,忍住了,出声问他:“晋王爷,鱼还能入口么?”
      姜越轻轻点头:“鱼肉极鲜。”又远远向崔宇道,“多亏崔尚书烹调有方。”
      “他就只架在火上撒盐了,能有什么方。这鱼还是我剖的呢,王爷怎么只谢他呀?”裴钧自己也拿起串鱼来,低头吹了吹鱼上的糊皮,状似不经意地问道。
      姜越听言顿了顿,抬头看他一眼,却没说话。
      可片刻后,当裴钧刚咬下第一口鱼肉的时候,姜越却忽而缓慢又试探地出声道:
      “裴钧,你之前问我要什么……我已想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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