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公罪

作者:书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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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罪二十 ·伪证


      裴钧听了一愣,把姜煊放下来,扯过他胳膊问:“你刚才怎么不说!”
      他一急之下音容都厉,姜煊刚平复一会儿,被他这么一吼,嘴一瘪就又吓哭了。
      孩子抬手擦过眼泪拉了把鼻涕,小手在衣服上蹭了蹭,忽而向一旁的姜越抬起手求救:“舅、舅舅好凶,要叔公抱……”
      男孩儿手上眼泪鼻涕一把抓,裴钧看着都糟心,便把他小爪子给摁下来,刚要继续严声问话,却不想向来爱洁的姜越竟上前一步把他挤开,还真弯腰把姜煊给抱了起来,又从怀里掏出张雪白的绢子,轻轻替姜煊擦起脸来:“好,叔公抱,叔公抱,煊儿不怕了。”
      一边这么哄着,他一边侧头无奈地看了裴钧一眼,叹气,又温声劝姜煊道:“煊儿的舅舅不是凶,他是担心你母妃,才急了一些,煊儿不要怕舅舅,好不好?”
      “他,他之前都、都不担心……才害,害母妃……都怪他……”姜煊抽抽搭搭哽不出一句完整话来,趴在姜越肩头哼哼唧唧,像只小猴子。
      裴钧皱眉从姜越手里抽过绢子来继续给这小哭包擦脸,一边头疼地说着“别哭了”,一边喃喃一句:“王爷和这小子倒挺熟。”
      而年轻的皇叔公姜越只抬手给姜煊理了理散乱的小袄子,很平常道:“瑞王府常年有家宴,我见煊儿的时候,怕是比你还多的。”
      听着面前这一大一小一口叔公一口煊儿叫得好不亲近,裴钧忽心想:若是按照辈分,他这舅舅辈儿的岂不是要叫姜越一声叔?这念头一起,一时叫他背心儿都起了冷汗,好在下一刻终于听姜越将话头引回正路,轻声问怀里的孩子道:“煊儿说那汤原本是给母妃喝的,那煊儿知不知道母妃手里的药粉是做什么的?”
      姜煊扭脸躲开裴钧的手,红着眼睛向姜越摇头:“……不知道,我只知道母妃的药过年就开始吃了,都是倒在汤里喝的。今日嬷嬷熬来了汤,母妃也是倒了药粉进去要喝,可倒了一半儿……父王忽而行猎回来了,母妃就赶紧收了药。父王看见汤,说正渴了,端过去就喝,但喝了几口忽然就大叫肚子疼。母妃被他吓着了,连忙起来要看看他,手里药也掉在地上,可这时外面的侍卫也跑进来,看父王倒在地上吐血……他们就说,说是母妃害了父王……”
      孩童能看明白的东西是很少的,说的都是极为直白的实情,可言语中的蛛丝马迹却依旧让姜越与裴钧对视一眼。
      二人心照不宣地想到:若是裴妍想用药粉毒杀瑞王,那汤就该是专程给瑞王喝的,然而却不是,且瑞王喝汤时,裴妍并未出言制止,很可能裴妍并不知道汤中有毒,那么瑞王喝汤后腹痛毒发,或许也是她绝没有想到的,这才会慌乱到连手中药粉都落在地上,成为了众人指认她行凶的力证。
      裴钧和姜越早年都受法学大儒张岭指教,对朝中律法和刑讼都了如指掌。他们知道姜煊的话如若都是实情,那么虽然可以推断裴妍并没有想要用手里的药粉毒杀瑞王,可是,却并不能证明裴妍没有杀害瑞王。因为那碗汤依然是有毒的,事发之时的帐子里,除了死去的瑞王,又只有一个对死者心怀怨愤的裴妍和尚未懂事的姜煊,故而只有裴妍是有行凶能力的,而如今又有了足够的动机,这想要脱罪,那怕是要比脱层皮都难上百倍。
      姜越和裴钧不再说话,彼此神情都是凝重,这叫姜煊心急之下拉着姜越的衣襟道:“叔公,母妃是好人,母妃对姨娘和下人都很好的,她不会害父王,是父王他老欺负母妃……不关母妃的事。”
      “叔公知道了。”姜越低声安抚他,抬手擦去了他颊边的泪珠,轻轻道:“叔公和舅舅都会帮她的,煊儿这几日就乖乖跟着舅舅,不让母妃担心,好不好?”
      姜煊听了,吸吸鼻子看裴钧一眼,过了会儿才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这时帐子里的亲王一行出来了,打头的是泰王,出来也抱抱姜煊柔声安慰,而目光掠过一旁裴钧却自然没有好脸。最后出来的蔡飏也面色铁青,刚问了裴钧一句瑞王后事的安排,就碰见冯己如正从守军仓库找了绳尺来,于是也没再问下去。
      冯己如请裴钧先和他进去给瑞王量身子,裴钧便看向姜越,见姜越在一众皇亲间抱着姜煊对他点点头,他便放心下来先进了帐子。待完事后出来,门口的一堆人已经散了,他叫了人去知会崔宇来抬尸,便走去姜越身边连连谢过,这才抬手要把姜煊接过来。
      姜越小心地把姜煊递去裴钧怀里,裴钧接的姿势十分防御,因为他原以为姜煊还要哭闹、还要打他,可不料这一回孩子不仅没哭没折腾,竟还乖乖搂着他脖子软软叫了声舅舅,末了还抬起小手,摸摸他脸说了句:“舅舅受累了。”
      裴钧立时挑眉看向姜越,是真想知道这奸贼头子到底给娃娃灌了什么迷魂汤,竟叫这小魔王都转性了。而姜越见他这模样,却不由有些好笑道:“我没做什么,煊儿本就是很乖的孩子,之前是对你有误会罢了,今后你们多处处,他也会知道你是好人。”
      正说到此,世宗阁那边来了人,说瑞王身亡的一干涉事人等都关押好了,要请姜越过去与三司的人一道审案。于是姜越便和对他依依不舍的姜煊告了辞,目光又看向裴钧,略有歉意道:“忽发此事,也算我对你食言,没有替你看顾好王妃的——”
      “王爷别这么说。”裴钧连连止他,“此事怕是场阴差阳错,又如何怪得了王爷?如今她被看押起来,眼看又要劳王爷费心周全,倒是我不知该如何谢过王爷才真,王爷切切别再自责。”
      “你我不必计较这些,如今查明真相帮王妃脱罪才是要紧。”姜越抬手拍了拍他抱孩子的手臂,看向他怀中的姜煊道:“煊儿,叔公马上就要去看看你母妃了,会告诉她你一切都好,煊儿就好好跟着舅舅,帮舅舅查案子,好不好?”
      姜煊用力点头,还一脸严肃地伸出小指和姜越拉了勾。
      裴钧眼看这爷孙俩如此腻歪亲厚,是真没想到姜越这人平日瞧着怪冷清,却对孩子有这样好的耐性。他看着姜越笔挺的背影随同守军一起消失在营地帐篷间,也是在抱着姜煊转身的一刻,才突然想起——
      姜越方才……好像说他裴钧是个好人?
      ——他,裴钧,好人?
      裴钧荒唐地低笑一声,又想起方才在马球草场上抱住姜越腰身的那一刻,不免叹息摇了摇头,誊出一手叫了人往他所在的帐子边再搭一个新帐,这便抱紧了小猴子似的姜煊,顺着营间雪地慢慢往回走了。

      在新帐中安顿好姜煊,裴钧查了礼部随行人员的单子,见过年时被他委托去给裴妍看诊的吴太医也正好随行了,便找了方明珏来替他看着外甥,捏了捏姜煊的脸简要嘱咐两句,便匆匆赶去了太医所在的营区。
      吴太医正忧心忡忡地从帐中打帘出来,一见裴钧,眼睛都一亮,急急就迎上来:“裴、裴大人,我这正要去找你呢。王太医几个刚被刑部寻去查药了,听说是瑞王妃在汤里下药毒杀了瑞王爷?这这这,这岂非叫我——”
      “我也是为此事来的。”裴钧强忍不耐,把他拉到人少的地方,压低声音问:“吴太医,您过年时候给王妃诊脉,她身上究竟有什么毛病,您又开了什么药给她?是不是让她磨成药粉就汤喝?”
      吴太医一惊:“莫非王妃是用了那磨粉的药杀害瑞王?”
      “王妃是否行凶暂无定论,”裴钧双目紧盯着他,淡而寒凉道,“可如若不能证实那药粉无毒,那吴太医就定是脱不了干系的。”
      吴太医登时腿都吓软了,赶紧扶着一旁的木桩子坐下,放在膝上的手都抖起来:“裴大人呀,那那那——那药粉确然是没毒的,只、只是若要叫人知道了那是做什么的药,我这项上人头也一样不保啊!”
      他忽而拉着裴钧的手臂就扑通跪下了,出口的声音都猛颤着:“裴大人!您可得救救我,是您当初要我去王府的呀,我、我只是想着我家丫头明年就出嫁,想多给她添份儿嫁妆,也就收了王妃的节礼,这才……我只是——”
      “你先回话!”裴钧一把抓住他手腕,失了耐性的声音狠厉而冰冷,一字字道,“吴太医,我叫你去,是去给王妃和世子诊脉调身子,你也告诉我她别无大碍只需将养,可你开给她的,究竟是不是养身子的药?”
      吴太医在他眼神的威压下抖得更厉害了,顿顿摇起头来:“不,不、不是……当日我去,诊见王妃身上有伤,就猜是瑞王爷下手打的,王妃要我封口,我也真不敢告人,便应王妃所言开了些祛瘀膏和活血散给她,要走的时候,王妃又留下我,叫人封了一箱彩礼来,说是赏给我女儿作嫁妆,只问我……有没有能常服的避子汤药……”
      “避子汤?”裴钧闻言顿时怔忡,手上一松,吴太医便脱力跌坐在雪地上。
      “是,那、那是避子汤。”吴太医面上已是全然的惨白和哭丧,此时自暴自弃地抬手一擦老脸上的泪,继续道,“王妃说瑞王府一干内眷都被王爷施暴,就连小世子也不得幸免,故而她是再不想要生孩子出来受苦了,就叫我开些药给她避子……可任谁都知道,给皇家人开避子汤那岂不是约同于谋杀皇嗣?我哪儿敢哪?可王妃又说自己已年老色衰,瑞王爷府中妻妾成群、新人常笑,也不差她一人没了肚子,此事绝不会被人发现……说着又更拿出许多金玉之物添在箱里,叫我苦了自己也别苦了女儿,我这老糊涂了一时鬼迷心窍的,我就——哎!”
      他痛苦万分地捂脸摇头,直是追悔莫及地哭起来:“开给她的药是浣花草方,还为了避人耳目才嘱她磨粉就汤,这便不必命人偷偷熬煮了,可谁知避来避去终是避不过,今日竟惹了这样一桩大事……”
      “我不管那是避子汤还是什么药,只要不能毒死人,你就得去刑部给她作证。”裴钧冷着脸将他从地上扯起来,微微俯身凑近他跟前,慢慢命令道,“既然你收了她的钱,如今就别想把自己摘出去,明日一早我就让崔宇来提你问话,你最好是一五一十——”
      “可这说出来我就是死啊!”吴太医惶恐挣扎起来,双眼恳求地望向裴钧,“裴大人,裴大人我求求您,我不想死,我还有媳妇儿孩子,还有老母亲,我可不能——”
      “那你开药的时候怎没想过不能?你睁眼说瞎话骗我的时候,怎就没想过不能?”裴钧一手长指稳稳掐住他胳膊,其暗力极大,叫吴太医疼得龇牙咧嘴也根本挣脱不开,又毛骨悚然地听裴钧继续冷笑道:“吴太医,是我平日里对你太客气,还是帮你把路铺得太舒坦了,竟叫你也学会了这么两边收钱还不乐意做事儿……你就不觉得手抖么?胡黎替我去打理你们太医院的时候,难道就没有告诉过你——骗我是什么下场?”
      吴太医跪在地上拉他的手,拼命求饶道:“裴大人,您大人大量,您行行好,我真的只是一时迷了心窍,往后我再也不——”
      裴钧一把打开他的手,不想再和他浪费唇舌,只简短咬牙道:“你作证,一个人死,不作证,一家人死,你该是知道要怎么选的。”眼看吴太医双目之中冷然的惶恐已转化为绝望,他却只抽了抽唇角,补上一句道:
      “你也别费心去说谎伪证或连夜逃跑了,否则……我就要寻人去见见你那戍边的儿子了。”

      昏黄日暮来临,山谷中素白营帐间一一亮起篝火与烛灯,映得整片营地在小月下的草野上直似一汪漂浮渔火的海面,而营中此起彼伏的人声便如流水般和风飘来,轻而绵密,并不是每一句都能听清。
      裴钧别过吴太医又去找了趟冯己如,待确认过瑞王后事的安排,便踱去关押裴妍等人的营地西北角看了看。那里周遭都是重兵把守,三司与姜越所领的世宗阁都还在临时支起的大帐中审人,外面便不会有人放他进去,裴钧也不想因此落得个妨碍公务的口舌,免得叫旁人更抓住把柄为难裴妍。
      抬头间,天色已然入夜,他便决定先暂且回去瞧瞧姜煊,待晚些时候姜越或崔宇出来,再寻他们问问情状。
      如此,他一路从西北又往他所住的西南角营地走去,所想的都是那西北角中的审讯里该当都是何种黑暗,可经过中线时,却又清楚听闻营地主帐中传来皇家贵族笙歌夜宴的欢笑。
      他忽而只觉得累。
      当他回到新搭给姜煊的帐子外时,见方明珏正站在门口,一边剥红薯吃,一边盯着帐子里一个别处拨来的嬷嬷哄毡床上的姜煊擦脸。
      方明珏见裴钧来了,连忙回身同他问了问情状,又低声道:“大仙儿,你家外甥一口晚饭没吃呢,就说要见王妃,怎么哄都不应,见不着就说要见你,这都到了他们娃娃该睡的时候了,可人嬷嬷来哄他半天他也不擦脸,你说急人不急人?”
      裴钧还没说话,帐子里的姜煊却是个耳朵尖的,听见响动就向外看来,一看见裴钧就大叫声“舅舅”,穿着个袜子不趿鞋就扑来抱住裴钧大腿,着急忙慌地问:“舅舅,母妃怎样了?你见着她没有?母妃身上还疼不疼?关她的地方黑不黑?母妃怕不怕……”
      这小祖宗吐出了一肚子的问,神情焦急又认真,叫裴钧听着看着,不由暗暗叹了口气,向方明珏道了谢,让他再帮自己拿些衣裳用度过来,这才把姜煊给一把抱去床上放下,又从嬷嬷手里接过帕子,抬手就给娃娃擦起了脸,学着白日里姜越的语气哄他道:“煊儿,你娘的事儿还要慢慢处的,舅舅先带你睡觉吧,好不好?”
      “可我睡不着,我担心母妃。”姜煊从他手里的热帕中挣出脸,一双哭成小桃儿似的眼睛眨了眨,溜黑眼珠盯着裴钧,拽了他袖子道:“舅舅,你救救母妃吧……坏的是父王,母妃是好人,母妃很可怜的,她没有害父王。”
      明明还是这样小的一个孩子,可张口说起的,竟已是父母相伤的惨烈家事,这叫裴钧心中不知该如何去平静,只觉是头些年中从未操心过的这些事务,忽而在今日全数袭击了回来,叫他心口发痛、头皮作麻,此时皱着眉将帕子递给嬷嬷新绞干了,又落手扯掉姜煊的袜子,抓了他一双小脚丫细细擦暖和了,塞去被窝里,这才把帕子递还给嬷嬷让她退下。
      “你饿么?”裴钧问姜煊。
      “我不饿。”姜煊摇头,依旧执着道,“我想见母妃。”
      裴钧抬眉看他一眼,叹气:“不饿就先睡觉,要见你娘也得是明日的事,你早些睡,明日的事就早些来,懂吗?”
      姜煊似懂非懂地点了头,乖乖由着舅舅解下外袍,而裴钧刚将他袍子拉下来,却听一个东西叮当一声就落在被面儿上,拿起来迎光一看,竟见是个小指节大的玉铃铛,雕工精美还伴了根穗子,显然不是什么俗物。
      姜煊见这铃铛落出来,连忙劈手就抢过去道:“这是七叔公送我的,可不能弄丢了。”说着就把铃铛放进了外袍内襟的一个小小的暗袋里,放好还拿手拍了拍。
      他拉开那暗袋的时候,裴钧看见里面还有一支短短的小笛子,便挑眉问姜煊道:“那小笛子也是你七叔公送的?”
      “嗯,七叔公可好了,他还给我画画儿呢。”姜煊一面点头答了裴钧,一面想了想,忽而认真问:“舅舅,你会救母妃的,对不对?”
      裴钧看了他一会儿,抬手摸摸他脑袋:“会的。”
      姜煊听了,眉头终于松开一些,抬手就再度摸去了那个暗袋,把里面那只小笛子拿出来放在裴钧手心里,又把裴钧手指卷起来握住那笛子,十分珍重道:“那这个就送给舅舅了,就当煊儿谢谢舅舅的。嗯……这个小笛子我好喜欢的,舅舅可要好好留着,不许弄丢了,也不许送别人。”
      “送个东西你哪儿来那么多话说?”裴钧低声同这孩子笑了句,“怎么,你还想再要回去啊?”
      岂知姜煊竟顺着他话就点了头,还小心翼翼问他:“往后我要是乖,舅舅能不能把小笛子再还给我?”
      ——能不能?难道谁还要贪你根破笛子么?裴钧简直是哭笑不得,却也只好顺着他说行行行,握起那小笛子来,便把姜煊整个儿都塞进被窝毛毡里,“好了,你要是睡得乖,明早舅舅就还给你。”
      可姜煊一双小眼睛露在被子边上滴溜溜盯着他,却仍旧道:“可我睡不着,舅舅,我想母妃。”
      裴钧还没说话,这时候一旁的帐帘打起来,是方明珏帮他拿了衣裳用度过来,听见姜煊的话就问:“那世子殿下睡不着的时候,王妃娘娘一般都怎么哄你啊?”
      一说到母亲,姜煊眼里顿时柔弱又悲伤,小脸而转向裴钧道:“母妃都会给我唱歌的……”说着,他懦懦哼了两句小调,叫裴钧听来隐约觉得熟悉,好似是首江北童谣,从前他和裴妍还小的时候,他们的母亲也常常哼这小曲儿让他们安眠。
      姜煊见舅舅有了丝恍然神色,就连忙央求起来:“舅舅肯定会,舅舅给唱,舅舅给唱!”
      裴钧觉得大男人唱安眠曲儿是真难为情,正要拒绝,谁知身后的方明珏却不住捅他后腰使眼色,已哄起姜煊道:“唱唱唱,你舅舅唱歌可好听了,这就给你唱。”说完又跟裴钧耳语,苦口婆心道:“你就唱罢,你再不把他哄睡了,你信不信他能折腾你一晚上?这跟我家闺女儿一样样儿的。”
      裴钧转眼看向姜煊,见男孩儿盈盈的双眼中满是期盼,一个“不”字便也说不出口了,不得不在心内一阵嚎啕哀叹,最终还是换了个姿势,认命坐去姜煊床头上,舒出口气来在外侧半卧了,伸手拍拍娃娃的后背,静静回想了一会儿,才有一搭没一搭地哼起了记忆中早已模糊不堪的故乡小调。
      不一会儿,姜煊攥着他袖子渐渐睡着,方明珏坐在旁边看着这娃娃都觉得可怜,不由低声啧啧道:“大仙儿,你说这小世子和瑞王爷……到底有没有点儿父子情哪?”
      “谁知道。”裴钧潦草应了句,轻轻从孩子手里抽出袖子,回头看向方明珏:“苦了你帮我看孩子,你也累了,就早些过去睡吧,我今晚上就跟这小子挤挤。”
      方明珏叹气应了,这便打帘子出去,只说要裴钧先别多想,晚上好好休息。裴钧应了声,见他出去,便又回头看向被窝里已然熟睡的姜煊,在烛灯下细细打量姜煊小小的五官,一时只觉这孩子的眉眼是像裴家人的,可鼻骨和下颌属于姜家人的那份明朗轮廓,却也已埋藏在带着婴儿肥的幼嫩肌肤下,待长大了,定然会愈发瘦窄而笔挺,想也是个美男子了。
      这样漂亮乖巧又活泼的孩子,是他裴钧的亲外甥,而这一刻,竟是他两世以来第一次这样近地,与这孩子这样相处。
      眼前的姜煊是这样鲜活,这样粉雕玉琢,和前世那个躺在柏木棺材里青唇白脸的小家伙全然不同。这个孩子会说话,会哭,会叫,会喊他舅舅,机灵又多动,想来鬼点子也不少……
      就是太皮了。
      裴钧此时忽而不可抑制地想起,从前十五六岁他在忠义侯府的院儿里练拳时,未嫁的裴妍总是常常要换衣裳跟他一齐练。彼时他从来都不明白,裴妍当年一个大丫头做什么非要跟他这男孩儿一起练武,故还曾作了笑话闹她道:“裴妍,女人家哪儿有你这么练拳脚的?你这样以后是想打夫君还是打孩子呀?”
      那时裴妍一边仰头拿红绳束发,一边流转了妙目瞪向他笑:“姐姐我一起打!连你一起打!”忽而束好了头发就追着裴钧满院子跑叫,逗得一旁来做客的曹鸾和梅林玉都哈哈大笑。
      可那时的他们,又岂知十年之后竟是此景呢?
      裴钧正陷入心忡间,不料帐帘此时却再度从外面捞起。
      冷厉的寒风刮进来。裴钧回头,竟见是晋王爷姜越正拿着个木匣走了进来。

      姜越清淡的目光落在裴钧怀中小孩儿的脸上,看了会儿,才又转头看向裴钧,低声简短道:“我来给你换药。”
      裴钧直起身来,姜越已然搬了椅子在他旁边坐下,低头打开木匣取药瓶。
      “案子还在审?”裴钧轻声问他,“裴妍怎么样了?”
      姜越叹息点点头:“人还在审,崔尚书走不开,我就让泰王换了我下来,好先来与你说一声:眼下正在审瑞王的侍卫,你姐姐已审过了,今夜应是不会再提讯了。”
      他说着,手下已把需要的药和纱布都摆在了裴钧大腿边的被面上,忽而坦然向裴钧伸出手,抬眉看来。裴钧稍稍一愣,才想起他说换药,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左手递给他。
      姜越握住他小臂掀起衣袖来,将裹好的纱布一层层慢慢揭开,继续道:“刑部拿汤喂了兔子,兔子死了,汤是有毒的。王太医他们验了王妃手里的药粉,”姜越说到此处,抬头略带不安地看了裴钧一眼,才道:“那药粉是无毒的,可却是——”
      “避子药,浣花草。”裴钧压低声音接了他的话,烦闷地一叹,“我都知道了。”想了想,他迎上姜越的目光道:“过年前给裴妍诊脉的太医,是我叫去的,吴太医。”
      姜越闻言顿下的动作,眼神一摇:“那是你让他——”
      “不,避子汤的事并非我授意,是裴妍不想再给瑞王生孩子,才买通了太医给她开的。那太医收了钱自然怕我知道,便也瞒着我,我是方才去找他才问清楚的……”
      裴钧锁起眉头,疲惫又心烦地絮絮起来:“我只是想知道他们娘儿俩近况,这才叫了个太医去替他们诊脉,若我那时没这么多事,眼下裴妍说不定——”
      “说不定还在瑞王府受苦。”姜越陡然出声。
      裴钧倏地抬头看去,却见姜越已又低下头了,眼梢长睫的尾羽投下一丝影子,眨动间仿似燕子扇了扇翅膀,静谧而快。
      帐中忽而沉默,裴钧看着姜越取下血污的纱布放在一旁,又从木匣中取出一把仙鹤模样的小铁剪来,将崭新的纱棉比照伤口剪作同等大小的三块,又拿出一瓶和晨间全然不同的药来,沉声道:“这药加了些天竺葵粉。”
      见裴钧目露疑惑,他便又加了句:“天竺葵能止疼。”
      “……你新找的?”裴钧看着他揭开瓶塞倒出药膏来,忽而发觉他这一整套东西都不再是早上用过的。
      可姜越只淡淡应了一声,没多说话,接着就抬手将三块上了药的纱棉叠好敷去他手臂,又拿出新的纱布长卷来替他包好,这才放下他袖子抚平了褶皱,周全地将用过的剪子纱棉重新收回木匣。
      “药换好了,”他拿起木匣要站起来,“那我就先回去——”
      “姜越。”裴钧忽然起手按住他手腕,看了眼他手里的匣子,“我伤的是左手,要不你把药留下,我自己也能上的。”
      姜越起身的势头被止住,坐回椅中看向裴钧,把手腕慢慢挣出来道:“不必了,近来多事之秋,我留着药也有备无患。”
      “你还想着受伤呢?”裴钧唇角溢出个短暂的笑来,却也知道姜越此言虽不真,却也不假。
      姜越见他没了话,又起身要走,却被裴钧再一次按下来:“姜越,你等等。”
      姜越又被按回椅子上,不由在裴钧探究的眼神下,微微扭头避开了视线。
      “姜越?”裴钧偏头追到他目光下,稍稍睁大眼逗他:“晋王爷?”
      姜越垂眼睨向他,却不料裴钧忽而向他一笑,宽慰他道:“好了,你别自责了。”
      姜越闻言愣了愣,下瞬又转过脸去,低头没说话。
      “你那侄子的年纪比你还大呢,他打了裴妍是他有毛病,同你没干系。”裴钧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引他目色微动地再度看过来,这才慢慢再说了一次:“你别想了,姜越,这不干你的事。”
      姜越看了他一会儿,忽而道:“之前煊儿在路上叫你救他母妃,实则我也听到了……如若那时我就——”
      “我老早派了太医去瞧出了裴妍挨打都没能救她,你那时候就算在意了又能做什么?径直把你那大个儿侄子揍一顿不成?”裴钧无实意地笑了笑,见姜越终于没有要避出去的意思,这才从他腕上慢慢收回手来,略有苍凉地叹了一声道:“姜越,你眼下或许还不能明白……有些事儿它真他娘是命,命里合该发生的,人躲得开这个,也躲不开那个,裴妍这事儿也一样。如今出了此事,你姓姜,却还能想着帮她脱罪,我已经谢谢你了。”
      姜越摇了头,垂眼道:“是姜家对不住你们,对裴将军当年之事,你姐姐之事……都是。”
      ——那我上辈子也算是了,还真是一家都栽在你们姓姜的手里。
      裴钧心中一哂,咧了咧嘴角,跟姜越说起他之后的打算:“我明日会让吴太医去作证,说王妃寻药只是为了避子,从未对瑞王起过杀心。”
      “我料你也会。”姜越低低地笑起来,“朝中总说‘守法莫如张、破法唯有裴’,裴大人这是又要把法理玩上一玩了……你这是想先给王妃换个罪名?”
      “不错。”裴钧直觉与这人说话颇省事,便略有欣赏地看他一眼,“你也知道,刑律里谋杀皇族等同谋逆,若是沦为嫌犯,在举证上无需三司证明嫌犯有罪,却要嫌犯证明自己无罪——这于裴妍此案的胜算极少,如若罪名坐实,判刑就是个死,可若将罪名换为避子就不一样了……”
      “谋逆是国法来判,避子却遵皇族家规。”姜越点点头,“此罪就算坐实,你姐姐也未必就不能活下来,只要拖回京城,四方人脉一周转,不定就会有转机,可怕就怕在——”
      “御史台。”裴钧静静吐出这三个字,此时听闻里侧的小外甥梦呓一句,不由回头,又给孩子掖了掖被子,“有御史台在,就有张家在,有张家在……换罪而议就并非易事了,他们把控的证词和证据都太严苛,若是拖回京城,张岭又定会插手,则不一定会比回京前解决了好。”
      姜越道:“裴钧,张岭也是你师父,你私下去见他一面,他未尝不会——”
      “别想了,他是一定不会留情的。”裴钧直接打断了他的话,瞥他一眼,“就算是我裴钧下了死牢被人指做谋逆,他也一定是会秉公办理、毫不徇私的,怕还要为了铲除我这奸佞欢欣鼓舞呢……张家人就是把木算盘,珠子都是铁打的,没心,无情。他这样的人,你还指望他同情裴妍?”
      他的口气太肯定,就像说着已经发生过的事情。这让姜越疑惑地微微皱眉,却还是先想办法道:“那我明日去问问张三,若他松口,此事或然能速战速决。”
      “听说蔡飏今日也坐镇御史台那边儿了?”裴钧问,“他怕是真该急了。”
      姜越笑道:“他们蔡家日后的天子都驾崩了,他能不急么?不过今日是初审,他做不了什么,便听了会儿审讯就出去了。我的人瞧见他去找了秋源智,最后悻悻出来,想是又提了何事叫秋源智拒了。”
      听见仇人这么丧气,裴钧心情竟也好了一丝,只道:“所以狩猎完了,咱们回京就又有个危险了。”
      姜越嗯了一声:“出了这般大事,蔡延绝不会再坐视不理,到时候便又有我们忙的了。”说到这儿,他倒也叹口气宽慰裴钧一句:“你别多想,我们先救你姐姐吧。”
      “我是救姐姐,你又为什么?”裴钧扭头问他,“姜越,你姓姜啊。”
      姜越神色不动,漠然道:“瑞王不死也要助蔡氏篡位,他不当自己姓姜,我也当没有这个侄子,又何必还要向着他?”
      “啧啧,好狠心的叔叔呀。”裴钧眯起眼来笑他,“可你怎么就对煊儿这侄孙这么好呢?还给他送玉铃铛,叫他日日都随身带着。”
      “……玉铃铛?”姜越稍稍一顿,片刻才想起来,“哦……你是说魂铃啊。”
      “魂铃?”裴钧微微从床沿坐直了。
      姜越点点头,目色在烛灯下柔和地望向被中姜煊熟睡的小脸,笑了笑,“去年我从赫哲领兵回朝的路上,恰遇一队行法的巫师,他们奉来了好些这样的铃铛,说是给小孩儿带上能驱邪护魂的,我就留下一些,回京给宗室的侄孙辈小孩儿都送了……却不想只有煊儿一直带着。”
      “那小笛子呢?”裴钧问,“那总该是你特地送的了。”
      “谁说是我送的?”姜越更有些无奈地笑了,“那物是煊儿从我这儿抢的,倒不是什么小笛子,而是几年前我在关外领兵的时候,一个牧羊的孩子削好送我的羊哨。后来那孩子被突袭的夷兵掳走,三日后开膛破肚地挂在城门上……我后来就一直留着那哨子,当做对自己的警醒。不想去年秋天宫里吃宴时却被煊儿看见,直说喜欢,捉着就不松手了,叔公叔公地一直叫,我没了法子,这才依了他拿去。”
      裴钧全未料到这小笛子竟有如此来头,此时听完,连忙从袖口里翻出来递给姜越:“那你还是赶紧拿回去罢,这孩子太不懂事儿了,往后我得好好儿骂他。”
      姜越见他拿出小笛子,有些诧异,看着他手心一会儿,却忽而抬手将他手指再卷回去,再度失笑道:“煊儿有没有叫你别将这笛子送人?”
      裴钧嘶了一声:“你怎么知道?”
      “因为这是我让他别送人的。”姜越竖起食指放在唇边,向裴钧嘘了一声,再看了被中的姜煊一眼,压低声道,“我告诉他此物珍贵,他定要好好保护,若是送了别人叫我发现,我就再也不给他好东西了。”
      “哦……”裴钧恍然大悟,“原来他是真觉得这笛子宝贵才给我的,所以又问我还能不能退给他。”
      姜越听得好笑,摇头叹道:“煊儿这孩子鬼精着呢,你往后再来慢慢领教罢。”
      裴钧回头看向被窝里的小孩儿,又垂眼看看手里的笛子,低声叹:“怕是等他娘出来了,我这舅舅就又该退避三舍,想领教也只能去梦里了。”
      姜越目光落在他背影上,问:“裴钧,你与你姐姐当年……究竟何至于此?”
      可这一问,换来的只是裴钧长时的沉默,直到裴钧再度回头向他看来,才另起话头道:“时候不早了,姜越,你快回去歇了罢,我不耽搁你了……今日真是谢过你。”
      姜越听言,便知道自己问过了界,即刻就起身来,应道:“不必了,今日马球取胜也是多亏你在场外警醒,我们便当是平了罢,别的日后再算。”
      裴钧笑应了站起来送他,捞帘出帐去,但见银月微光洒落在一地白雪上,悠然映照着姜越转身离去的孤清背影。
      此景和着他耳边传来的笙歌笑闹,似乎让他和姜越之间的这条细长又独存的雪路在月夜中更为清晰起来,仿似那一边的热闹隔了千山万水,而他们却在这边。
      “哎。”他忽而开口叫了姜越一声,见姜越回头,便嘱咐道,“路滑,小心。”
      姜越抬手冲他摆了摆,大意是叫他赶紧进去,别被人瞧见他们在一起,然后又看了他一眼,才再度转身走了。
      裴钧低头回帐放下帘子,褪下外袍掀被坐进了姜煊的被窝里,正要扭头吹灯,却不想旁边的小孩儿竟在睡梦中一把就抱住了他胳膊,轻轻叫了声:“母妃。”
      由此他是再不敢动,只得就这么顺势搂着姜煊躺好,可眼中摇曳的帐里烛火,却是明暗了一晚都不曾熄灭过。

      翌日一早,帐外天色渐亮起来,裴钧刚从被中挖出姜煊来穿好衣裳,外面就忽有小太监请见,说皇上清早起来感怀瑞王新丧、顾念世子玉安,便赏了早膳,着他们趁热送来。
      裴钧狐疑捞开帐子,任太监领着一干杂役进来将一列碗碟放下,带着姜煊谢完恩典,便将桌上一个个精美瓷盖揭开来,见果真都是御厨的手艺。
      姜煊趴在桌边一看,呀呀道:“舅舅,有鱼片儿粥!皇叔怎知道我最喜欢鱼片儿粥?”
      裴钧一愣,看向他:“你也喜欢吃鱼片儿粥?”
      姜煊连忙点头,眨巴眼睛问:“舅舅也喜欢吗?”
      裴钧垂眼没答他,只塞了个勺子在他手里,把碗推过去叫他快吃。
      可姜煊双眼看着面前的粥,拿勺子搅了两下鱼肉,却又恹恹道:“我吃不下……母妃也很喜欢鱼片儿粥的,舅舅,你说母妃今早吃什么呢?”
      “你娘自有她吃的,还轮不着你管。”裴钧赶着要带他过堂作证救裴妍的命,眼下真没耐烦让他瞎磨叽,于是便把他抱来膝上坐好,夺过他手里的勺子就舀起粥来呼了呼,喂到他嘴边上,“你现在不吃饭,一会儿我们去见你娘,你娘也跟你似的问你今早吃什么,你怎么说?”
      姜煊闻言,瘪嘴盯着勺子想了会儿,还是张嘴吃了粥,可咽下去又问:“舅舅,我昨晚睡得乖,你把小笛子还我吧?你答应的。”
      这孩子机灵归机灵,可就是话太多了,有急事儿的时候也能招人烦。裴钧肃着脸再喂他一口粥,脑中就此想起头夜里姜越说的话来,不免觉得那小笛子于姜煊或然只是个心爱玩物,可于姜越却是真正要紧的纪念,此时便心想先留着那小笛子,待日后姜煊慢慢将这物淡忘了,再寻个机会好好还给姜越,于是便佯怒瞪着姜煊道:“乖什么乖?你昨晚上踢我好几脚还没找你算账呢,没要你那玉铃铛都算好了,你还想再把小笛子要回去?小小个人话怎么那么多?专心吃饭。”
      姜煊不明白背后曲折,一听这话就委屈极了,连连呜了两声“舅舅骗人”,却被裴钧再度喂去的两口粥给堵了回去,吧嗒嗒掉了几颗泪珠子,又被哄着要去见母妃了,这才好不容易吃完了饭。
      他吃完了,裴钧自己才开始对付两口,恰此时隔壁帐的方明珏也醒了,正踱过来瞧瞧这俩舅甥,裴钧就叫他坐下一起吃完,起身披了大氅也没什么可收拾的,便牵着姜煊出了帐,领着这小证人往关押裴妍的营地西北角走去。
      夜里下了一宿雪,冷得够呛,姜煊小腿在雪地里费力踩着大步,不太跟得上裴钧,不免抬手拉拉裴钧袖子叫:“舅舅,舅舅……”
      裴钧皱起眉,停下来垂头看去,见姜煊向他张开一双短短的手臂,吸了吸通红的小鼻尖儿道:“煊儿不好走了,要舅舅抱。”
      裴钧摇头叹了声气,弯腰把这小家伙抱起来,扯好他小袄的毛领挡风,这才又继续往西北走。
      西北营的几个帐子外依旧守有重兵,裴钧头夜只是远观,碍于夜色也并未看清帐前,还是待此时踩着晨光渐渐走近,才见帐口的篷布下竟坐着他那冤家发小萧临,这人正亲自带兵坐镇看守此处,也像是一夜未睡的样子。
      萧临也远远瞧见裴钧抱着外甥来了,便呵了口白气站起身来,眼看他们走近,才皱眉抬手示意门口侍卫放行。
      在前世与萧临闹了嫌隙的十来年中,裴钧记得,二人就算打了照面也不曾说过一句好话,次次都如昨夜一般——二十来岁的他,年轻气盛,没有拉下脸同萧临讲和,萧临脾性也执拗,绝不向他低头,到后来,二人走南闯北,见面的时候愈发少,总角之谊便被时光冲淡,最终,嫌隙还未开解,萧临却已变成了他礼部丧事单上一个冰冷的名字。
      想到这儿,裴钧的手失了力气。姜煊挣脱他,跑进帐去寻母,他只好站直了身子,同萧临无言地点头,如此变算是谢过。
      谁知正要再向里走,萧临却两步挡在他面前,一双布满红丝的眼睛与他两相对视了一会儿,才低声问:“这事儿,不是妍姐做的罢?”
      裴钧一顿步子,心里五味杂陈:“不是。”
      萧临蹙眉瞪着他:“听说瑞王这些年待她不好?”
      裴钧没说话。萧临抬手就推他一把,斥道:“说话啊!你这少傅是怎么做的?竟一点儿都不知道?!”
      裴钧知道,萧临这是故意给他找不痛快,但此种境地下,他也只得忍了,便极力平复一时方道:“依裴妍的性子,与其让我知道这事儿,你还不如要她举起巴掌扇自己的脸更容易,我又有什么办法帮衬?”
      “你自然无法帮衬。”萧临冷笑,“你心里除了天宫里的圣上和你自己的功名,还装得下什么?罢了!这几日,我会亲自在这儿守着,以防有人再对她下手。你若想见她,就尽管来,要有什么能帮得上忙,就说!只要我萧临能办到,我一定办。”
      裴钧不知再说什么,只能点头谢了他,此时方知两家子女生分了多年,萧临心中却依旧把裴妍当亲姐,如今竟在落难时也愿意搭手,几可算作侠肝义胆。可眼下事务紧急,这份人情便不容多叙,裴钧片刻作想下,终于还是想先向萧临道个歉:“萧临,其实阿远的事——”
      “行了行了,你赶紧闭嘴。”萧临一听这事儿就颇暴躁地打断他,抬手挥了挥,“萧远已经被我送回岭北了,他的事往后你别再过问!今次把妍姐保了,往后我萧家也再不欠你。”
      说完这话,他便转过身去,似是看都不想再看裴钧一眼。
      裴钧便只能闭了嘴,无声地看他一眼,这才上前几步,走向了裴妍所在的营帐。

      他进帐的时候,裴妍平和又温柔的声音正从屏风后传来,问的是:“煊儿早上又吃的什么呀?”下刻便听姜煊用软糯的嗓音一一细数着鱼片粥、花生糕和拌三丝,还说都是他皇帝叔叔亲赏的,说皇叔很疼他。
      裴钧绕过屏风来到里间,见姜煊正跪扑在裴妍身边,双手紧紧搂着裴妍的腰,而裴妍依旧穿着昨日那身衣裳,连头上的金钗都未摘下,身上亦没有锁链,若不是外面守军和帐中极简的陈设,这里就与其他普通帐子一样,叫人根本瞧不出裴妍是被关押起来的嫌犯,可裴妍脸上憔悴的神情,却又昭示了她身上枷锁虽无形,其沉重却与铁索并无二致。
      裴妍此时抬头看见了裴钧,打量片刻便略有歉意道:“煊儿睡觉不老实吧……你受累了,要是你不想——”
      “裴妍。”
      裴钧凝眉打断了她,自觉已算不清是时隔了多久才再次用了这名字叫她,一时叫裴妍抬头看向他的眼都红起来,未说话就匆忙低垂下去,又提起一口气似乎想接着讲什么,可到底还是哽咽。
      一切恩怨是非说起来太远,眼下要紧还是先将她救出来才得来日方长,如此裴钧便先问道:“裴妍,今日我带煊儿来是为你作证的,他能证明那碗汤本不是给瑞王的,而是给你,现在我要你想想瑞王死前还有没有什么不寻常的事,或然可以用来给你脱罪。”
      裴妍抬了手指点点眼角,摇头叹息道:“我想了一夜,没有。这营地里人多手杂,可以碰到那碗汤的人实在太多了,查出来是谁都有可能,但谁会想让我死?”
      裴钧垂眼想了想,问她:“近来瑞王与蔡氏走得可近?你在府内可曾听闻他们密谋之事?”
      裴妍仔细寻思片刻道:“他们谈事从来都去外面,府内人少有在旁的……可近来一月,自从宫里开始为晋王议亲,姜汐出门见蔡氏的时候倒确实变多了,时常回府也有挥斥八极、无法无天的模样,年后打我的那一回,便是因我才从宫中给太后请安出来,他就骂我晦气,说那老太婆都快死了,去做什么……可太后娘娘明明还康健,我心忧他此言或是要惹祸,便点他一句慎言,他就气得不得了……”
      “所以就打你更狠?”裴钧敛眉向她走近一步,“裴妍,这么多年来,你何以从不曾——”
      “他打我是不该的,打煊儿就更是不该。”裴妍打断了他,抬手蒙上了姜煊的耳朵,疲惫地对孩子笑了笑,眼底却尽是悲伤,“可这些年来,实则我对他也到底有不该的地方……你不懂,如今说来也太远,而他死了,这些再讲也没了意思,便就当过了罢。”
      “过了?若不是他喝了那汤,今日死的可就是你了。”裴钧咬牙看向她,“你知不知道,蔡家打的主意是要杀了你,叫承平国把国姬嫁给瑞王,然后扶瑞王上皇位的。”
      “扶瑞王上皇位?”裴妍听了他这话,竟倦然又荒唐地笑起来,在意的似乎根本不是自己堪堪避过的危险。
      “难怪姜汐最近趾高气昂得厉害,原来是做起了当皇帝的梦。”裴妍说着,面上笑意化出丝苦,又摇了摇头,“果真皇位就是招人命的东西。我早跟他说过,他那身骨真不是做皇帝的料子,好好跟着他皇弟溜须拍马必然过得更好,可他偏不信。如今倒好了,岂知死的原该是我,却不料杀成了他……这倒又是我对不住他了。如今我进了这牢狱,出去怕是也无望,煊儿他……”
      “无望不是你说了算的,事在人为。”裴钧转眼看着她膝上的姜煊道,“你若心里不安,多想想你儿子就是了。我一会儿会让开药的吴太医来作证,若是顺利,便可用那避子汤之事将你从公法换入私法里,刑部的人就会先撤走,事情不过公审就好办许多,到时候再活络活络宗室关系,打通世宗阁的判定,这就能救你出来了。”
      “宗室都吃人不吐骨……那是要把你掏出个洞来,都不一定会放过我的。”裴妍把跪在地上的姜煊拉起来,弯腰替他拍了拍膝上的尘土,“若是太难,你大可不必管我了,只帮我照看好煊儿。”
      “母妃!”姜煊听着她说这话,眶里打转的眼泪便又落下来,又扑到裴妍怀里,“舅舅会救你的,还有七叔公也会帮你!你会没事的,煊儿不要舅舅,煊儿要母妃!”
      裴钧看着此景只觉心中闷痛,不言间,只见裴妍搂着姜煊看向他的眼里并没有半分希冀,可再度看向姜煊的眸中却是万分的心痛和难舍,但面上还是笑,口中柔声哄道:“好,好,母妃不说了,母妃好好等着出去陪煊儿,好不好?”
      姜煊不及再答,外面已有人来叫,说新一轮的堂审摆好了,眼下请世子殿下供证。
      裴妍拍拍姜煊的背,捧着他小脸亲了一口,才把他推给裴钧,嘱咐道:“去吧,舅舅教你怎么说,你就怎么说,别怕。”
      姜煊眼睫上都是盈盈的泪,一手牵着裴钧袖子,一手抬起来擦了把脸问:“那我什么时候能再见母妃?”
      裴妍笑着,向他说:“很快的。舅舅很快就把母妃救出去,煊儿放心吧。”

      #
      裴钧由着姜煊自己擦了眼泪,拉着他打裴妍的帐子出去,便跟着杂役一路走进了相距不远的公事营帐。
      此处是审讯所在,帐子是临时搭的,只正中摆着两张高背椅子,北面放了张充作断案席的长桌,以供审人的和被审的坐一坐。裴钧进去的时候,长桌左席的崔宇正端了茶盏润喉,一脸倦然疲乏,见他进来只两相点头照面,更左边官职较低的大理寺断丞和御史台断丞张三却起身问了世子安,又向裴钧问好,接着便是裴钧跟着姜煊向右席的泰王、成王一一请安。
      泰王柔声应了姜煊,可目光掠过裴钧时却暗暗皱眉。正此时,他们身后的帐帘又再度掀开了,一时除了泰王、成王,裴钧面前的一室官员杂役都跪下去,向他身后进来的人高呼:“晋王爷金安。”
      裴钧一听是姜越来了,忙也要带着姜煊回身作礼,可他人都还没跪下去,刚进来的姜越却不作声色地抬手托了他手肘上提,又弯腰拉了姜煊起来轻轻捏捏小脸,这才向众人淡淡一句“免礼”,在一室谢恩回位的窸窣声中,曳步走到成王与泰王面前交接一番,平静地送走了两位王兄。
      裴钧一看今日是姜越代世宗阁审案,心下不禁稍松。姜越是疼姜煊的,不会想要孩子没了娘,也就并不在此案上顽固维护姜家颜面,那么只要一会儿吴太医到了,证词上了,刑部的崔宇定是无意将此案转私的,这样要用权来解决的官中事务变为只需用钱来化解,不仅简单多了,日后他刑部也没了被皇家翻案问责的由头,而案子若不去刑部,就轮不到大理寺复审,那么只要世宗阁同意将之接纳成家事,则裴妍的命就先保下一半。
      ——所以姜越今日来,是真想要帮忙的。
      裴钧抬头瞧去,见姜越正在长桌右席上坐好,解下了肩头的银狐裘递给一旁杂役。他向左侧崔宇等人点头示意开始,可回眼时,却忽而舒展了英眉善目,向着裴钧这方笑起来。
      那笑意温柔又宽慰,颇有春风之意,是裴钧与他相识多年中从未见过的温煦和美。这笑叫裴钧看得愣了愣,正要回以一笑,却在细看姜越眼神的时候,发觉姜越看的根本就不是他,而是被他拉在身前的外甥姜煊。
      裴钧低头一看,原来是姜煊这孩子正在向他七叔公眨眼睛呢。
      ——看小孩儿眨个眼睛就笑成这样,那我平日劳神费力同他讲笑话的时候,这奸贼怎就没给过好脸?裴钧不禁由此暗道这晋王爷真是苛待下属、溺爱侄孙,极要不得,再抬头时,却见堂上姜越也正稍稍抬了眉看向他,二人四目一接,姜越脸上的和煦笑意却果真也收起来,只肃容低头迅速轻咳一声,又起手翻了面前的供录状来看。
      ——瞧瞧,可不是两样儿么。裴钧心下啧啧两声,转开眼去,弯腰把姜煊抱到堂中的椅子上坐了,捏着他小手低声嘱咐道:“煊儿一会儿就实话实说,不用怕,你七叔公在,刑部崔叔叔也是帮舅舅的,他们不会为难你。”
      见姜煊郑重地点了头,裴钧便放开他,回头走到堂上崔宇身边,耳语说了将吴太医纳入审讯的事情,崔宇点头应了,和大理寺、御史台几人都说过,便派了杂役去押这涉案太医过来。
      堂中姜煊讲完了汤是如何给裴妍的,瑞王又如何抢过去喝下,堂上人听完,大理寺的提出:这孩子原本在事发时就曾为裴妍求情,或许会有袒护真凶之嫌,此时证词怕是不能致用。
      可御史台中张三却面无表情转过头道:“几位大人,自古律法以父系为宗,则世子的供词在法理上就是偏优于瑞王爷的,不可算作为王妃袒护,我等也绝不能因母慈子孝,就以情废度、夺其言辞。”
      他是张家之后,法都是他家写的,这话一说即是正理,也并不是为偏袒何人,大理寺便哑口无言,不得不相觑一眼,将姜煊的证词一一录下。
      姜煊答完了话,跑到裴钧身边拉手立着,此时外面又叫:“吴太医带到。”
      帘子一掀,头日被裴钧严词胁迫的吴太医便进来了。只见他神色不安、眼神闪避,满脸愁容似海,竟像是一夜之间忧心苍老了十岁,待进来与堂上姜越等人一一见礼完再向裴钧抬手作揖时,他一双胳膊都是抖的。
      崔宇见他站定,沉了声就开口问询起来:“听说吴太医年前曾去为瑞王妃诊脉,还开了些调理身子的药,可是?”
      吴太医连连点头,颤声说:“是,是……”
      大理寺的又问:“那这看诊之事,是你自己顺意而为,还是受人所托?”
      这些话,裴钧让崔宇传证的时候都已交代过了,如此不过是个证词对照,吴太医便也继续点头:“是裴大人托下官去瞧瞧王妃和世子殿下的。”
      “那吴太医瞧出什么了?”张三问道。
      吴太医闻言赶紧撇眉看向裴钧,却见裴钧只风轻云淡地向他笑笑,一时手都抖得更厉害了,喉头不禁咽了咽,才在裴钧和善的注视下答道:“下、下官去替王妃诊脉,见王妃腕上淤伤带血,极似被人打就,便忧心王妃安危……出声询问,王妃便说是……是瑞王爷打的。”
      裴钧听这吴太医果然如实交代,不免稍稍松下口气,而吴太医也继续道:“……王妃说成婚至今,瑞王殴揍她数年,府中也、也常有内眷、子女被瑞王责打,就连世子殿下亦不可幸免,故而王妃就,就——”
      吴太医言语一顿,眼神在裴钧和堂上诸人间惶然地游移,一时叫帐中所有人都紧张得微微倾身,想知道他要说什么。因为,此时吴太医要说到的开药之事,将会成为裴妍这案属公属私的判定关键,也会成为吴太医本人是生是死的关键。
      裴钧脑中直如紧绷了一根细弦,此时看向吴太医的神色愈发肃穆,眉都锁起来,这叫吴太医惊慌地收回了目光,下瞬闭眼一咬牙,竟忽而就开口道:
      “故而王妃就心怀怨恨,想要下官告诉她一些食物相克致死的方子,或干脆给她些毒药,说要悄没生息地毒杀瑞王!”
      ——什么?裴钧未料这吴太医真敢背着全家人的性命改口,一时只觉脑中嗡地一声,一瞬恍似大山崩摧、心弦尽裂,不察间,他身边的姜煊已几步就跑上去推打吴太医,哭骂起来:“你胡说!我母妃不会杀父王的!都是你胡说!”
      杂役很快上前把姜煊拉回来,裴钧赶忙弯腰将痛哭的姜煊紧紧抱入怀中,急急厉眉向堂上的崔宇看去,崔宇受意,当即放下手中茶盏,还未开口,一旁的姜越却先替他出声了:
      “吴太医,你空口无凭说王妃起了杀心,孤岂知你就不是血口喷人?”
      这时大理寺的录案早就把吴太医的证词记下,而吴太医已不敢再看裴钧的方向,只如倒芝麻般哆哆嗦嗦地继续伪证道:“王爷,卑、卑职所言千真万确!您若不信,当时屋里的嬷嬷是在的,您可以……您可以问她!”
      堂上几人对视一眼,崔宇和姜越又同时都看向裴钧,到此三人是终于明白:这吴太医定是已被人买通安排了,才会在此时信誓旦旦地将证词再牵引回裴妍身边的下人。
      因为他非常肯定,他的证词会被回应附和,因为这已是个早有预谋的局。
      下一刻,被关押的嬷嬷由大理寺传讯入内,果真说出了和吴太医一样的供词,而被问及避子汤和浣花草时,吴太医却瞪着眼睛,矢口否认道:“不知那避子汤药是从何而来,或然为江湖郎中所授尤未可知……”
      由此案情形势急转直下,裴钧惊怒间,却听身后的帐帘再度被人打起来,顷刻,寒风袭背就似冰冷的手指捏住他后颈,而随着这股冷意,蔡飏那刻意拖长的声音也就此传来:
      “哟,裴大人怎么在这儿站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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