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公罪

作者:书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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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罪十九 ·行凶


      一听姜越这笑中带讽的话,裴钧心里原本的那点儿心虚忽而就被气没了。
      ——想他自己为了安抚姜湛那疑心,一晚上熬更守夜躺在小竹榻上连腰都打不直,拼着伤口开裂还要为那前世杀他的人端茶送水,究其溯源,还不是因了他晋王爷当初一高兴就揭了邓准那眼线,这才引姜湛怀疑?
      二人原该是一条船上的人,可他裴钧受了一夜的罪终于出来,这姜越舒舒服服睡了一晚上什么好话不说就算了,想来头夜都是虎口下过命的交情了,这人一早撞上来开了口,却还是这么尖刀尖枪往人心窝子扎——敢情他裴钧现在胳膊上这一爪子伤是替鬼挨的吧?
      想到这儿裴钧更气笑了,干脆放下手来捶起了后腰,摇着身子对姜越悠哉哉道:“哎哟,晋王爷过誉了,为了朝廷、为了皇上,臣鄙薄之身,再苦点儿又有什么关系呢?”
      姜越听言,但笑不语,只当即转身回帐,脚下没半分停留。
      裴钧一见这出口伤人的居然还先生气,直觉是没天理了,立时举了步子就要追上去继续膈应他,可此时落目一瞧,却见姜越负在身后的手里正捏着个小瓷瓶。
      这时姜越已在前抬手捞起帘子,裴钧趁他不备,右手一探就从他手中抠过那小瓶儿来看,顺带人也跟在姜越身后溜进了帐子。旁边侍卫见他是跟着姜越进账,倒也不作阻拦,却是姜越手中一空不免惊愣,回过见是裴钧跟进帐来抢走了小药瓶,还正揭了塞子放在鼻尖嗅,当即劈手夺回来,冷冷下了逐客令:“裴大人,为朝廷出力的路在对面,你这可是走错了帐子了。”
      裴钧却装作没听见,喜笑颜开地仰脸瞅着他手里的瓷瓶:“王爷,那是什么呀?闻着像是伤药啊。”
      可姜越更把小瓶又背去身后,不看他,也不说话。
      裴钧见此便更向他踱过去两步,偏偏头眨眼笑问:“王爷这大清早的,该不是带着药去看臣的吧?”
      姜越看了裴钧一眼,笑一声又扭回头去:“那孤是要叫裴大人笑话了。裴大人日日行走御前,又岂会缺这小小一瓶药?”
      ——哎哟,瞧这话酸的。裴钧只怕再说下去这晋王爷是又要气得抽兵器戳他了,于是连连无奈松口道:“缺的缺的,王爷给的都是好东西,臣哪儿有福气上别处领去呢?”说着还赶忙拿右手往前一捧,笑着央求道:“王爷既有上好的药,您就赏了臣罢。昨儿皇上咳疾发了,病了一夜,臣一晚上端茶送水都俩手往头顶举呢,伤该是老早就裂了七八回了,又哪儿敢叫皇上知道呀?”
      姜越听言一愣,皱眉回身来,一把捞起了裴钧左袖,一看,果然见包裹伤口的纱布还是头晚他离开前见到的样子,此时浸染而出血色里已见得一些流脓,却全然没被重新包扎过。
      他始知自己多虑,不免垂眸低声道:“原来是皇上病了……那是孤错怪裴大人了。”
      “可不是么,”裴钧十分无辜地盯着姜越看,一得了理,还更凑近问:“不然王爷以为臣与皇上在做什么?”接着还想再说,却被姜越淡淡一眼看过来,赶忙见好就收免得挨打,听姜越又道:“你这伤是开裂了,又捂在袖中遭了湿汗,眼下一定要清理换药。”
      他让裴钧坐在帐中屏风前的椅子上,再度将裴钧左臂的袖子挽起来,起手就要揭那染血的纱布。裴钧一看他这竟是要亲自来换药,连忙抬手止他:“哎哎哎,王爷可使不得!您把药给臣就行了,臣回去让方明珏弄。”
      可姜越却已经趁他说话的功夫,抓住纱布就是一扯,疼得裴钧倒嘶口凉气,直觉就快赶上那老虎爪子刚扎进来的时候了,不禁龇牙咧嘴看向姜越,还没叫出一声来,就听姜越皱眉叫他“再忍忍”,又抽出后腰的短剑,小心而准确挑起了他结痂附近的脓皮。
      这一下下疼得裴钧更是背脊都直跳,待全数挑完了,姜越才将短剑放去一旁,取了桌上茶壶倒出一杯热茶,又转身到屏后去取出一叠纱布来,割下一截作帕,沾了茶水,竟拂开袍摆就半跪在裴钧身前,低头专注地替裴钧轻轻擦去了手臂上的血污,这时才答裴钧上一句道:“昨夜这泥点子都没擦干净,你还敢叫方明珏替你挑脓?”
      “……”
      裴钧老老实实不再说话,目光见姜越手指上已沾了他的血,而姜越此时都还半跪着英眉紧蹙,这景象一时叫他有那么点儿不好意思起来,心尖直如被一张扎人的毛毯裹得烘热而刺痒,窜得他喉头一紧,便轻咳一声闲扯道:“嗐,臣不也只有方明珏能使唤么,这没的选呀。”
      姜越听了,抬头看他一眼,又继续低头揭开瓷瓶,将伤药均匀地撒在他伤口上,就着跪姿拿纱布裹好了他胳膊,才站起来收剑道:“那今夜你再过来,我替你换。”
      裴钧连忙摇头:“王爷这——”
      “你该叫我姜越。”此时消了气的姜越倒又捡起头一晚二人的约定来了,低声嘱咐裴钧道,“你今日切勿拉弓射箭动弹伤口了,最好是开猎后无事便回去休息,不然伤口反复流脓终会溃烂,到时候,怕是不叫御医也不行了。”说着便顺手而熟练地收起了药,完全没有要赏给裴钧的意思。
      裴钧瘪嘴吭了声算作答应,斜眼见姜越又把余下的纱布拿回屏后去,其身影透着帐顶洒下的清冷晨光摇曳在二人相隔的远山小月屏风上,化作一片沉默却轻柔的薄灰色淡影,几乎像极了屏画上远山之后还有的远山,随着他动作前后又时隐时现,仿似被风拉扯着雾气挪移。
      裴钧看着看着,忽而收回目光低下头来,寻思片刻,兀地出声叫道:“姜越。”
      屏另侧细碎的摩擦声忽而一停,屏风上遥遥飘忽的山色亦不再动了,下刻,姜越的音色透屏传来,仿似是那屏中远山里隐匿的幽泉终发了声响:“怎么了?”
      裴钧再度回眼看向屏上凝滞的影子,沉声道:“承平要打沙燕了。”
      屏风上的遥远山影经言一摇,忽飘向屏边凝似人形,终化作挺拔健秀的姜越从屏后走出,锁眉看向他问:“你何处得来的消息?”
      “我只是猜的。”裴钧简短笑道,瞥了姜越一眼,“你仔细想一想,如果承平是想要打下沙燕,那么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姜越垂眉细思片刻,眉宇便舒开:“是了,承平远在海岛,国土也不甚广袤,近年来多有侵占周边岛屿之事……想来并非没有开疆拓土之野心,而现今沙燕饱受内乱折磨,他们若等沙燕南北二军两败俱伤时猛然发兵,胜算确然是有的。可从海上进犯,势必耗费官资、物力,却依旧无法避免海上风浪,可若是他们能与我结成盟亲,便可暗中驻军北地,从内陆取道东线前往沙燕……这不仅可以节省物资、规避风险,还更可拿江北重镇为其添补军需,到时候他们用我朝军粮去打下沙燕来,又以沙燕为营,还可借道再杀回——”
      “晋王爷妙思,妙思。”裴钧听他分析得头头是道,便连忙拍腿一赞先把自己给摘出来,“我不过是想到承平可能攻打沙燕罢了,可王爷却已预见其吞并二国、取道中原之狼子野心,真叫人佩服。”
      可此时姜越却再度目露疑惑,似是想要刨根问底,于是裴钧赶紧就接着说了下一句话:
      “蔡氏若想与承平牟利,不外乎也得拿什么与秋源智交易,可如若他们所求是承平国姬嫁给瑞王,那按秋源智昨夜的说法,我姐姐裴妍那瑞王妃的位置可就岌岌可危了……说不定蔡飏那最后一句耳语便是问秋源智,裴妍若死又会怎样,你说呢?”
      姜越点点头,少时又看向裴钧微微凝眉,似是在思索这人日前还在行路中尖酸刻薄嘲讽了裴妍贪慕虚荣、活该受罪,那言语就像是奚落一个世代为敌的仇人,可今日,却怎又忧心起这仇人的安危来了?
      裴钧被他这目光审度着,却只弯了眉眼迎向他笑,于此是全然没有要解释的意思,而眼下换好了药,解释清了留宿皇帐的误会,该说的不该说的也都说了太多,裴钧只觉自己早该走了,如此便起身掸了掸袍子,最后向姜越提了个不情之请:“姜越,晋王爷,这营中人杂、多是军将,万事定有我这文官力不能及处,我恐怕就无法顾家姐万全,如此就还请你搭把手,替我留意留意裴妍的安危,我这厢就先谢过了。”
      “你客气了。”姜越很轻易就应承下来,又因裴钧开口所求是为家事,他神色就比适才说国事时柔和一些,更肯定作保道:“你放心,裴钧,有我在,你姐姐不会有事的。”
      姜越在军中势力根深,这话裴钧倒也信得,于是便向他微微一笑,再度道谢,便告辞打帘出帐去了。

      #
      一夜未得安眠,裴钧只觉整个后脑都抽着疼,干脆不再去检视狩猎仪典,只与各族头领打过交道,便任由冯己如和鸿胪寺去拾掇余下事务。
      捡着天子引射第一箭后的间隙,他禀了姜湛他精力不支,又与姜越打了个招呼,再度叮嘱看顾裴妍之事,就暂且回帐补觉。
      或许是因太累,这一觉终于沉沉无梦,裴钧直睡到过午才醒,起来见营中仍旧空空,出去一问,才知是马球还未赛完。于是他起身穿戴停当,用了些简单饭菜,念在马球尚算部族结盟间的大事,便也慢慢踱去了围场西侧用作马球赛地的雪原,想姑且看上一看。毕竟从前还年轻的时候,他也不是不爱同人赌球的,于这男儿赛事,倒还有些意趣。
      一路暖阳盛烈,是寒峭早春里难得的好天。半化的雪地踩起来又滑又响,一步一印,裴钧数着步子走到雪原时,只见雪原中早已扫出一片平整草场,当中北部各族与朝中派出的两队共十二道英姿正飞马扬棍、击球作斗,场边的沙漏过了半,而旁观战果,对面各族王子组成的队伍竟已得了五球,朝廷这边儿却仅仅只得了一球。
      裴钧挑眉摇了摇头,心知如此惨烈的胜负悬殊,合该叫场外的气氛都微妙而紧绷起来,而他举目一望,果然见赛地北围搭着的大小帷帐中,各族头领与朝中公卿坐在一丛丛木石篝火边,面上虽还零散闲谈或平稳商议着,可一双双眼睛却都紧盯着场中马球的交锋。
      天子姜湛被他们围坐在正中,手里抱着个厚毡暖炉,目光却并不如朝臣一般留意着场中赛事,反倒是不作声色打量着留意赛事的这些朝臣,似无意,却有心。他此时也看到裴钧来了,轻摇的眼神便微微一凝,下刻又被身旁言语拉去注意,就与陪驾席上暂且坐着的秋源智有说有笑起来,二人间似乎全无半分因和亲之事引起的不快。
      裴钧再往姜湛身后看去,那一片是亲王与家眷所占的席位,可人群中却不见瑞王,也不见瑞王妃裴妍和小世子姜煊。这叫裴钧眉心一紧,第一时刻便下意识去寻姜越,倒见姜越正陪着泰王与几位部落贵族低声说话,旁边陪着几个鸿胪寺的伺候,多半是谈着开年的战马与边防事务。
      这时场下赛事忽而激烈,几番拉扯后,朝廷这队终于艰难地再进了第二球,好歹替座上天子掰回了一些颜面。如此,姜湛便从暖炉袋中掏出手来向场中拍掌含笑,同一帷帐中的姜越也看向草场来,恰好就看见了站在场子东栅外的裴钧。
      裴钧趁机拿口型问他:裴妍呢?
      姜越不作声地向他来的方向扬了扬下巴,示意裴妍留在营地里,又点点头,似是说他已留意,要叫裴钧放心。
      裴钧见此,眉心便稍稍舒开了,岂知刚要转身,却见场上的哈灵族王子奎萨扬起一棍,作势击球,却不小心般一棍打在了与他擦身而过的一匹马身上,登时那被打的马匹便惊嘶蹦跳起来,马上的人也一时不察正要摔下——此人正是方才进球的那名围场守将。
      同队的年轻将军萧临恰在其身后,便眼疾手快夹马弯腰捞了他一把,却也只握住手腕。守将左腿摔在地上登时就见弯折,闷哼一声,却也身手灵巧地就势忍痛一滚,这才堪堪避过了受惊马匹的一个猛踏,否则怕是命都要搁在这场球里。
      “乓乓!”场外铜锣登时打响休赛,北面一众观赛的朝臣面色都变了。
      一行杂役已匆匆进场去抬出伤者,可罪魁祸首奎萨却在一众王子的奔马大笑中勒缰回头,只瞥了眼伏在担架中的受伤守将,便毫无愧色地右手贴胸作礼,向帷帐中的天子微微低头道:“无上天子请恕小王惊扰之罪,小王一时失手了!没想到这么小小一蹭,这小将就摔下马来,小王实在未曾料到!”
      此话换言就是说朝中军将马术不精、疏于骑射,这引所有朝臣不无忿然地看向奎萨,又皱眉担忧地看向少帝姜湛,而一旁北地各族的头领们也是如此动作,可目光中看向姜湛却不是忧虑、畏惧其发怒,而是种得意与看笑话的神色,正等着瞧这年轻的皇帝要作何反应。
      不远外的裴钧靠在栅栏边袖起双手,也正安静地观察着姜湛,但见帷帐中片刻的沉默凝滞后,坐在这场权势漩涡最中心处的姜湛已慢慢再度微笑起来,低叹一声,抬手掩唇清了清嗓子,这才向场中的奎萨和煦包容道:“朕明白,王子只是无心之过,球场赛事也棍棒无眼,所幸伤者并无大碍,王子就不必太过挂怀了。”
      说着,他招胡黎去看看那守将抚恤一番,又低头看去了场中,极安和地审视了一会儿,挽起的唇角慢慢放平下去:“只是眼下,就该要换人了……”
      裴钧心里暗啧两声,只道这姜湛虽是负心又白眼儿,可在拿捏神态上却确然是他的好学生,只单说这言尾音的停顿,便立马把那前后神情的细微变动烙进周遭各人的眼中,一时叫诸官互觑、众将相看,各族头领也换过眼神,面上看笑话的神情渐渐收起来,皆知少帝是心底早已知晓一切,眼下却含而不发,“换人”之言,只是给彼此一个台阶下,目的一在警示各族——如若他们再有逾矩,朝廷绝不坐视不理,二在提点朝臣不许软弱,换了人若还要输球,结果就绝不是慰问抚恤那么温和了。
      在这寂静的片刻中,正当几个年轻武将要咬牙出列领命时,亲王席上却忽有人笑道:“这马球瞧着倒有意思,孤也长时候不曾玩乐过了……”
      众人一惊回头,竟见是晋王爷姜越闲淡看着场中,扶椅站起来道:“要不,就由孤来向诸位王子讨教一番?”
      姜湛回头看向他,眉头稍稍扬起来:“哦?今日皇叔倒难得好兴头。”
      “天色如此好,难得动一动也不错。”姜越对他微笑,象征性抬手当做告礼,这便从身边侍卫手里接过了马鞭来,在一众武将解脱似的感激目光中,解下大氅就往赛地中去了。
      “这可有意思。”此时的裴钧已踱到六部所在的一帐里坐下,拍拍身边闫玉亮的胳膊,指了指他脚边地上插着的一把彩旗,闫玉亮便伸手把那彩旗扯出来塞他手里:“做什么?”
      “给咱们晋王爷摇旗助威呀。”裴钧右手接过旗子笑,“这可是替朝廷长脸的事儿,我得好好儿拍拍晋王爷马屁。”
      眼看姜越正打马回头与己方部署攻防,裴钧举起旗子就冲他摇了摇,向他笑。那边姜越被一阵晃荡的色彩引来目光,见是裴钧正在挤眉弄眼,一愣,下瞬就摇头失笑转开眼去,又继续与萧临等人说话去了。
      闫玉亮见状,从他手里抓回旗子就闹:“得了吧,人晋王爷不领情呢,你马屁都白瞎。”
      “去去去,你懂什么。”裴钧笑嘻嘻地推他一把,眼见此处视野不佳,便硬挤到闫玉亮和崔宇中间去,抬了右臂搂住崔宇的肩,晃着小旗子,又向左靠在闫玉亮身上,冲前排的方明珏眨了眨眼睛笑,而此时场下铜锣再度打响,一众人这才安静下去看球。
      朝廷的马球队因了姜越这个皇叔的加入而军心大振,对面各王子也忌惮起来,因为再行跋扈之举伤及的就不止是臣子了,而是个位高权重、军功在身的王爷。如此,等开场的锣一响,没半柱香的功夫,朝廷就得了一球,这球却不是姜越进的,而是萧临。
      姜越只是御马在带球的马驹周遭跑着罢了,毕竟在场的王子根本不敢在他身侧挥棍,生怕一个不慎就伤着了这位重权在握的亲王。可是这个招数也仅只能讨巧两球,当比分到了四比五的时候,几位王子便察觉到,若不管管姜越,他们很快就会败北了,于是便极有战略地不断用阵型把姜越与其他人阻绝,再分出人手前去夺球,这样一场马球终于变得亦勇亦智,任哪一方想多得一球都是困难,赛局很快就僵持住了。
      裴钧看着看着,换了个姿势靠在崔宇身上,把手里的旗子从他脑袋后头举起来一些,往场中作圈儿似的摇着,而此时姜越正好看向他,他就更笑起来摇得大圈儿了,还左两圈右三圈。
      下一刻,场上众人只见姜越眉心一开,忽而便执鞭一打马股,在场中跑起了圈儿来,不禁都是一愣。
      奎萨最先反应过来,当即就用族语吼了句什么,其他人便赶忙又作了阵势要围困姜越,可姜越却根本就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反而跑得更没了规律。一时周围三人便被迫跟他绕起场来,而场中地域有限,此举自然叫留下攻球的奎萨和另两人也被他们的移动挤压,全都陷入混沌的避让。
      而此时裴钧想了想,又走到方明珏身后半蹲下,看准一个时机便又举了彩旗向右下挥起来。
      场中的奎萨王子原本瞅准了萧临御下的球,正弯腰扬臂要夺,却未料原本四处跑马的姜越这时忽而调转马头蓦地回身,健臂锁缰、劲腿夹马,叫胯下骏马立时长嘶一声人立而起,抬起的前蹄恰好就猛踢在奎萨的球棍上,竟将奎萨的球棍直接踢飞脱手,若非奎萨收身迅速,是连人都会被撞飞出去的。
      可还不等周围人回过神来,这时一击已成的姜越却恰好松缰放腿,叫马匹四足落地一奔,又在弹指间抬起右腿将整个人换到了马的左侧蹲在左马镫上,像一匹飞马低低展开的羽翅一般,以一个极度刁钻又危险的姿势与马身保持平衡,忽而眉目一厉、伸臂挥下,顿时把偏离出萧临御下的马球狠狠击打出去,刷地投入了不远处木板球洞后的网袋里。
      “乓!”
      铜锣打响,朝廷再得一球。
      场上沙漏即将漏尽,局势已是五五平局,这引场外叫好连连,都为晋王爷掰回的这几球由衷高兴。
      裴钧也和周遭众臣一齐喝彩,扔了彩旗鼓起了掌,而就在场内场外惊艳于晋王方才纯熟的马术时,场中虽是进球却未止赛,故在新球入场、而球童还未将球棍捡起给奎萨的这一个极短的间隙里,毫无松懈的姜越忽而一个打马飞奔,挤开了一个王子的马,扬手带球数步,起手一挥,霎时,黑色的马球再度进袋,铜锣打响,比分变成六比五了!
      场上众王子始知晋王之勇武绝非虚名,而其后任凭他们如何小心谨慎、步步为营,却再未于姜越手下过去一球,终于熬到沙漏到头,还是以一球之差败给了朝廷的队伍。
      如此,天子帷帐中一片皇亲的神色都放松下来,秋源智不断在姜湛身旁道喜,再度敦促着和亲之议,而坐在另侧的各族头领也相视一眼,看向场中姜越,神色莫测。
      此时日头开始偏西,马球赛就这般落下个定局,场上所有人便先行归拢,一些还愿去打猎的都去打猎,输了马球的各族也该认真坐下和朝廷谈谈来年的臣服,于是便与姜湛同行先踏上了回营地的路。
      营中守军已再度安排好夜间宴饮,只来裴钧面前报了事项,裴钧听完也就踱出帷帐走到赛场出口处去,恰恰碰上姜越打马悠闲走出,便啪啪拍手,启口恭维道:“晋王爷,您可真真是威风八面哪!那英姿飒爽、玉树临风,看得那些个异族小姐的眼睛都直了,夜里怕是要把您绑回帐子去做情郎呢!”
      “这可不行。”姜越拉了缰绳坐在马上垂眼看他,颊边挂着个轻松而明朗的笑,“孤今夜还要替裴大人换药呢,做情郎还是改日罢。”
      ——哟呵,这也能开得玩笑了?
      裴钧正要同他接着贫嘴下去,此时却见一个阴影忽然朝姜越袭来,竟是一只展翅俯冲的猎鹰!
      那猎鹰由高空而下,尖利的鹰喙直直冲向姜越马驹的右眼,姜越一时不察,□□马匹惊动,他整个人便失衡向裴钧一侧倒下来,裴钧下意识便向他一接,这便从背后把姜越的腰揽紧了,引姜越平稳落地站住。
      这时二人向鹰飞处看去,只见那灰黑的猎鹰堪堪与马头打了个擦身,又再度凌空而起,在半空划过一个泼墨似的弧线,落在了不远外向林中疾驰的一人肩头上。
      而那人无需回头,姜越便将他认了出来,眉目一黯道:“奎萨。”
      “又是他?看来,今年哈灵族的战马怕是要难收喽。”裴钧幽幽靠去姜越耳边低声笑起来,“姜越,你说是不是?”
      姜越一回神,这才发觉腰上还揽着一只手,竟是裴钧一直就在后面搂着他,惊得他连忙冷脸转身一推,可一片绯色却早已蔓出他领中,染上他耳垂,浸入他颊边,叫他平息片刻,才艰难挤出句“谢谢”来,向裴钧道:“战马之事还可再谈,眼下不必丧气太早。”
      裴钧刚微微笑着点了点头,二人正待一道往营地走,却见不远外营地的方向忽而跑来一个侍卫,面色惶急地向姜越耳语了几句,顿时叫姜越脸上才起的颜色尽失,一惊抬头间,目光已倏地看向裴钧。
      裴钧心下直感不妙:“出何事了?”
      姜越深吸口气道:“瑞王死了。”
      “……什么?瑞王?”裴钧一惊顿住,待少时反应过来,脱口就厉眉质问:“那裴妍呢?裴妍怎样了?”
      姜越听了这问,一时紧蹙了双眉似是极难回答,沉默了一会儿,才慢慢道:
      “瑞王妃无恙。可瑞王是中毒身死……而王妃身上,却发现一包药粉。”

      #
      天子行猎的营里死了个亲王,这实属大事,而营地四面开阔不如深宫宅邸,此事便是瞒也瞒不住的。
      待裴钧与姜越匆匆打马赶回营地时,此事早已迅速传开。好在各部头领只知瑞王是暴毙,不知与裴妍何干,是故姜氏皇族就暂且将这王妃疑似杀夫的丑闻烂在自己肚子里,依然命鸿胪寺照常去同各部商议战马、商路之事,只拿最常然的姿态,精心装点着朝廷勉力维持的体面。
      裴钧和姜越下马受了极严苛的盘检。姜越在后,裴钧先进了营中,只见扎在天子大帐之后的瑞王营帐外早已围满了兵士和各部人等,最当先的更是御、理、刑三司的几位随行官员。
      礼部侍郎冯己如站在最外边焦急打望,抬绢擦着脑门儿的细汗,在望到裴钧的第一时刻便迎上来叫:“哎哎,裴大人可来了,您说眼下……怎生好啊?瑞王爷的身量福寿可都在京城呢,他这后事,咱们礼部——”
      “他真死了?”裴钧压低声音再与他确认一次。
      冯己如连忙把头一点,鼓起眼珠子往帐里一转,小声道:“可不是?崔大人正在里头领人验尸呢,您不信就进去瞧瞧。”说着见裴钧身后是姜越来了,言语又放尊重些,小心翼翼地问过晋王爷安,又十分忧心道:“裴大人,这事儿似乎同瑞王妃有些干系,您……”
      裴钧没听他说完就撩起帐帘,和姜越一前一后走进帐中,但见帐中原有隔开内外的屏风已然撤去东面,屏前的一张宽背大椅中镇坐着秀眉紧皱的天子姜湛,面容冷峻,眼看是要亲自过问长兄离奇死亡之事,却尚未平复震惊。此时见裴钧赶来了,他便目色复杂地深深看过他一眼,又看见他身后进来的姜越,转开了眼,没有说话。
      裴钧、姜越简单叩礼,抬头便见姜湛身边站着大太监胡黎和两个侍卫,而姜湛面前正跪着锦服金钗的瑞王妃裴妍。
      裴妍此时垂着头,身影没有一丝一毫的颤抖,只是背对着裴钧,瞧不见脸。
      裴妍身后五六步外的帐子正中是张梨花木桌,木桌上空无一物,桌旁的地上却有一口摔碎的砂锅,里面未尽的羊杂汤料洒了一地,顺其流向看去,西侧正躺着瑞王姜汐新故的尸体。
      死去的瑞王脸色青紫、双目暴突,半分没了生前趾高气昂的风流跋扈劲,其尸身无伤,唯有黑红的血从口鼻涌出,被帐中生着的顶热炉火烘出一阵令人作呕的铁锈味,这一见之下,要说他不是毒发身死都难。
      刑部尚书崔宇正忙着带人验尸,见裴钧进来,只来得及打了个眼风,而御史大夫年老未曾随行,一旁就站着年轻的御史断丞张三监案,此时见晋王入内,也遥遥报以一礼。张三与崔宇身后的西北角里,奶娘正抱着哭哭啼啼的小世子姜煊,一边哄着,一边不安地打量着前边的裴妍。
      此间景象一览无余,裴钧与姜越暗中对视一眼,二人眼中都是凝重。
      在场众人才从马球场地回来,先到一步的人就并未先到太久,这时审问才刚开始。亲自坐镇的姜湛将手中暖炉缓缓递到一边,由胡黎接过,接着长而低地舒出口浊气,冷然问道:“瑞王妃,朕问你,皇兄他是怎么死的?”
      裴妍还跪着,没有抬头,只是向姜湛一伏身,声音虚浮却清楚道:“回皇上话,王爷是喝了汤大呼腹痛,这才忽而吐血过身的。”
      “那皇兄腹中绞痛大叫来人时,你身上落下的那包药粉是何物?”姜湛指了指一旁刑部侍郎手中的药包,里边还剩一半的黑褐色粉末,静静垂眼看着裴妍,“为何将药草磨成碎粉?”
      裴妍道:“回禀皇上,那是臣妾恰好要吃的药,磨粉是个吃法,医者这么嘱托,臣妾照做罢了。”
      “哦?”姜湛微虚起眼,“王妃身体抱恙?何人为王妃诊治的?”
      裴妍回答:“谢皇上挂怀,臣妾身子是无大碍的,只是年节时,太医院数位大人曾一齐前来王府拜年,便有人顺道给臣妾看了脉,可若说此人是谁……臣妾也真不曾记得个名字,开的也无非是些调理女人身子的药罢了。”
      大理寺的录案此时就站在裴钧身旁不远,裴钧只见她这么说一句,那录案就记一句,此时还正重重圈起“太医”二字。
      他心下忽而因此一紧,这便想起过年时确然是他曾奉礼请吴太医前去为裴妍和小世子诊脉。
      还不及深思,又听姜湛道:“皇兄平日行事荒唐风流,朕是知道的,府中内眷因此也不少,王妃可曾因此记恨于皇兄?”
      “不曾的。”裴妍极平静道,“王爷从不曾因别的妻妾亏待过臣妾,时常还是往臣妾处来的。”
      “这么说……”姜湛微微向后靠在椅背上,“皇兄待王妃是极宽厚的?”
      这时裴妍还未说话,帐中原本呜咽不止的小世子的哭声却一停。裴钧抬头看去,只见是奶娘忽然捂住了姜煊的嘴,叫他急得呜呜含混,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裴妍听闻儿子异动,一下就回了头,面含哀戚地看向小小的姜煊,强笑着向他摇了摇头,口型安抚着,一时却叫姜煊就哭得更大声了,要说话也语不成调。
      这哭声叫座上的姜湛眉头皱得更紧,正要抬手让人把小世子抱出去,此时帐外却忽有人报:“启禀皇上,秦氏带到。”
      于是姜湛抬眼,改口道:“宣。”
      帐帘这便再度打起,瑞王爷姜汐生前的最后一名宠妾秦氏被侍卫押进来跪了,一张花容独剩惨白,微微哆嗦着向生平第一次面见的圣上恭敬叩首,报明了卑微的身份。
      姜湛垂眸看着秦氏,顺接方才的审问道:“朕先前问王妃,皇兄待她是否宽厚,王妃还未回答,如此就由你来答罢。”
      秦氏一听是这问,背脊都颤了颤,惶然抬头看了眼裴妍的后背,摇头道:“皇上恕罪……此事,妾身不敢讲,这一讲……便是死罪了。”
      姜湛眉头一挑,脸更冷下来:“朕免你死罪,讲。”
      那秦氏再度皱眉看了裴妍一眼,大约也心知这是绝然躲不过了,便终于长叹一声道:“回禀皇上,实则王妃出此下策……也实属情理之中,因为瑞王爷生前……曾常常毒打谩骂王妃。”
      此言一出,在场之人皆惊,就连验尸的崔宇和张三也侧目看来。
      裴钧心中直如炸响道惊雷,立时看向裴妍,可从他所在的方位看去,裴妍那垂头跪地的背影竟依旧柔弱却秀挺,不动也不颤,此时既没有否定秦氏的话,也更没有哭闹和制止,此举全然就是默认了这个扣在姜氏皇族头上的屎盆子,叫满室朝臣都听见了:瑞王爷姜汐是个打老婆的窝囊废,这被打的,还是当今御前红人、刚升任少傅之位的六部之首裴大人的亲姐姐——裴妍。
      原本没有动机的一场疑似杀夫,忽而因秦氏的这一句话,而添上了一个十分合理的缘由,也因此立时就扭转了场上的气氛,叫座上的姜湛顿时拧起眉头,目色动摇地看了裴钧一眼,向秦氏再问一次:“瑞王……毒打王妃?你如何确切知道此事?朕又怎知你不是刻意栽赃?”
      “皇上,这样的事情,又有谁会想用来栽赃呢?”秦氏在说出供词后,渐渐不再颤抖了。她回头看了看瑞王的尸体,颓然片刻,便慢慢捞起了自己的袖子。
      众人只见她素白的手臂上有几处快要消尽的大片淤青,还有一道不甚明显的细长疤痕,而秦氏看向裴妍的背影,徐徐叹息一声,便接着道:“皇上容禀,王府中受王爷打骂之人可不止王妃一个,如今王爷死了,妾身诬赖他便是自讨棺材,而王妃对咱们府中内眷从来都是极慈爱的,妾身更没有脸面要诬赖王妃……妾身与府中所有内眷,都与王妃一样曾遭受瑞王爷殴揍,只是我等内眷中,瑞王爷从来最喜欢打王妃罢了。平日里若有王妃受着,我等贱妾便会少挨些……”
      “为何?”姜湛皱眉打断她。
      秦氏虚无而茫然地看着地面,苍凉地笑了笑:“因为王爷说,他就喜欢看王妃痛,喜欢看王妃哭。”
      说到这儿,她果然见一室男人都是副匪夷所思的神容,如此便更觉荒谬般,笑得更冷一些:“因王妃素日对他冷淡,少有笑容,他不知何时起,便说王妃若不笑……那就哭罢,从此就极爱看王妃因他哭泣的样子,若不哭,就打得更狠。有时恰逢世子殿下来挡,哭闹大叫都挡他不住,这时他许是要连世子都一齐打的。就在年前,宫中因承平和亲之事招他入宫,若不是宫里来人及时拉走了他,或然王妃是要叫他打死了……可就算是打死,阖府上下也无人敢劝。皇上若不信,可叫人看看王妃身上……那时候王爷揍下的伤,可不是这短短几日功夫就能痊愈的。”
      姜湛抬了抬手,旁边胡黎便上前道了声得罪,这就要捞起裴妍袖子。裴妍终于勉力收手,徒劳的地挣动了一下,却还是被拉起了丝锦云纹的袖面。
      裴钧顿然向前两步,只见裴妍华服下露出的手臂上全是长短不一的瘀伤,上臂还有两处伤痕红可见血,显然都是新近才留下的,无一不在证实着秦氏的句句证言。
      他想起之前在来路上,姜煊忽而出现在他面前,前来找儿子的裴妍手腕上露出一截异样的青红,却只说是不小心撞的。
      他根本未曾留意多想,而眼下此景,却叫当时姜煊那一句细小而认真的“救救母妃”又回荡他耳畔,叫他回忆起那时姜煊小手拉在他指上的温凉,心下便直如被人揪紧再拉长,又如被一把钝锈的钢刀没完没了地划磨抽动着,让鼻尖那铁锈似的污血气味愈发刺鼻了。
      偏偏这时,被捂嘴拦在角落的姜煊终于一口咬在了奶娘手上,在奶娘痛呼捂手时,他擦了眼泪就哒哒奔跪去姜湛面前,抬头大声道:“皇叔,皇叔,父王他还骂母妃是丧门星,说母妃克死爹娘,娘家也没人管她,说她不过是条没人要的狗,全赖在王府吃口饭……母妃捂了臣侄的耳朵,可臣侄都听见了!臣侄不许他骂,母妃也与他吵起来,可他说母妃再吵闹,他就打死臣侄,母妃就、就不敢再同他吵了……”

      #
      孩童只知母亲受苦,哭喊着只想叫众人都知道母亲的苦楚,想叫众人都怜悯他的母亲,可此时此景他说出这些由瑞王谩骂侮辱的话语,却无疑是在众人面前坐实了裴妍确有杀夫的动机。话语之中的“娘家无人”四个字,更直如一个带刺的巴掌狠狠扇在了裴钧的脸上,几乎要带下一层浸血的皮肉,那一句母亲反抗就打儿子做胁的证词,也全然是一记讽刺的大拳,当着在场三司各部所有官员的面,狠狠捶在了姜氏皇族在场二人的脊梁骨上。
      孩童的话最真,也最露骨,只这一言,就似把尖刀,将姜氏皇族在朝臣面前费心装点的华美锦绣给划出个口子,让当中腥臭腐烂的残秽物一点点地流出来。这一刻,在场所有位高权重、执掌生杀的大人们忽而都沉默,哭叫的孩子最终也只是跪着痛哭。
      裴妍已不再如方才一样制止姜煊,仿佛是在秦氏进门招出实话时,她就已放弃了任何抵抗。
      她原本坚定地挺直了腰背,但此刻听见了儿子的哭诉,却真实地觉出了那话语中的绝顶痛苦,终于渐渐躬起身姿,一手颤颤揽过儿子瘦小的肩头,一手抬了袖子捂住自己眼鼻,肩颈都微微颤抖起来,低声絮絮道:“煊儿不哭,煊儿别哭了,是母妃对不起你,是母妃……”
      姜湛在皇侄姜煊的话音落下后,看向裴钧的眼中就更见复杂,沉默一时才又看向了面前的裴妍,抬手示意后面的奶娘先将姜煊抱离。
      死去的瑞王是他这皇帝的庶兄,疑似凶手的是重臣裴钧的姐姐,而瑞王又与蔡氏关系颇深,姜湛单是一想这其中利害,眉心都已敛为深川,不得不先道:“此事突然,一切还需详勘查证,各部必要勉力齐心查明案情,有事径直报来与朕知晓。至于王妃……前情种种既是皇族家事,就先将王妃与一切涉事仆从交由世宗阁看管,宗室的事务,就要有劳晋皇叔了。”
      姜越看了身边裴钧一眼,简短地应了声“是”,姜湛便再向众人道:“此事不可外传,不可嚼舌,否则一经发现,朕必有严惩。”他目光再落到一旁抽泣的姜煊身上,叹口气道:“至于煊儿,就……”
      “臣请命看管世子。”裴钧忽而开口,掸了袍子即刻跪下。
      姜湛话音一顿,抬眼看向他,蹙起眉头想了想,虽知道此事并不合礼数,可想到底来,却还是轻轻叹了一声,顺了裴钧道:“也好,毕竟裴卿是煊儿的舅舅,该是亲近一些的。”
      说完姜湛就起了身,最后一次看向瑞王惨死的尸体,目光中有不似悲凉的漠然和冷灭,只皱眉掩唇闷咳了两声,便在侍卫与太监的簇拥下,弯腰拉了裴钧起身,安抚地看他一眼,就袖手出帐去了。
      而这时,方才在马球赛后继续狩猎的各位王爷与蔡飏等人才堪堪闻讯赶到,泰王与几位老王爷皆掩目垂泪,因未听方才重重证供,眼下看向裴妍跪地的背影不知内情,便已厉声骂出了“毒妇害人”的话来。
      姜越听了,抬手无言地拍了拍裴钧肩头,便先行往那处与众王爷解释。
      外面的兵士很快涌入,裴妍被带走时经过门边的裴钧,裴钧两步上前就抓住她手腕,可此时在一众皇亲的哀呼、谩骂中,他却根本不知该问她什么了。
      问人是不是她杀的?问那药是什么?甚至是问她为何多年在王府受苦却从不明说?
      可最后这问,他此身的从前与前世的十来二十年中都从未有一次费心问起过,那么此时此刻的现在,他就更没有任何立场去质问裴妍。
      他忽而发觉还阳再生后的这一世,他身边仿佛多得是他所不知道的“为何”和“不明”,这叫他明知拉住裴妍是徒劳,却一时不知该如何放开。
      被他拉住止步的裴妍头上发丝完好、金钗未乱,如画的容貌上泪迹已干,若不看那仍旧发红的双眼,她几乎是再度成了那不卑不亢、不屈不折的冷冽模样了,此时只在身后孩子的哭闹中目色死寂地看向裴钧,朱唇轻启,一字字道:“你看好煊儿。”
      姜煊闻言,当即奶娘怀中挣出,奋身一奔就扑向她腰间抱住,嚎啕道:“母妃别走!母妃不要走……”还拍打抓扯周围兵士的手大叫:“你们放开我母妃!本世子命你们放开王妃!”
      这幼小稚懦的声音仿似尖针扎在裴钧耳鼓上,叫他皱眉一狠心,松了裴妍的手便将姜煊一把抱起来。兵士见裴大人不再阻拦,连连向他恭敬点头,便带上裴妍继续出帐子去了。
      裴钧跟着走出帐子送了几步,任由姜煊拼命在他怀中拳打脚踢,打他胳膊又挠他脸,听这外甥用尽了力气大声哭叫道:“我不要你!我要母妃!你给我放开!都怪你,都怪你!都怪你不管母妃!都怪——”
      “你闭嘴!”
      裴钧脑中正乱,左臂伤口已被这孩子打得锐痛,忽而就暴起一声怒斥,把姜煊猛地吓住了。
      男童睁大的眼睛在巴掌大的小脸上扑闪着盈盈泪花,此时整个人正小袄散乱地挂在裴钧怀中,就像一只失了襁褓被风吹雨淋的小兽。
      裴钧心下一绞,忽而想起他其实从来没和这外甥说过一句话——真是一句都没说过,可如今说的这第一句,却竟然是叫他闭嘴。
      他沉默着,双臂用力将姜煊重新抱好了,正遇见崔宇被亲王一行挤出帐外来,眼见是不得不中止验尸才先行回避。
      不等他说话,崔宇就抬手打断道:“行了子羽,你不必说了,只要查事儿在刑部,我自然义不容辞保你姐姐一路,可若这事儿最终归去了大理寺,我这手就不够长了。”
      “我明白。”裴钧向他点头,怀里的姜煊听闻母妃这又要危险,便再度抽噎起来,叫裴钧不免将小孩儿按在肩头去胡乱拍了两把,才继续同崔宇道:“老崔,几次三番如此麻烦你,我真不知要如何谢你了。”
      “这事儿谁料得到?”崔宇叹了口气,“谢不谢的还是闲下来再说吧,你还能跑得了庙去?”他摇头回身看了看帐子里,满眼都是世事无常,却也还是不多话,只道:“这事儿大着呢,我还得接着去审人,就先走了。你们礼部量完了瑞王这身子就搁原地罢,到时候叫我一声,我再带人来抬。”
      裴钧跟他道谢目送他走,恰见姜越正好也走出来,便不作耽搁地问他一句:“此事王爷如何作想?”
      姜越目含深意地看他一眼,又皱起眉头看向身后围聚瑞王身边的一众王爷和蔡飏,低声道:“我在想,如若王妃多年以来都怨恨瑞王,在京中原有那样多的机会,快被打死的时候都有,如何偏偏会憋到今日才动手?而如若不是她,是别人想叫瑞王死,行猎时动手岂不隐蔽又利落,又何以要在营中生事?……再者,此事如若与蔡氏有关,蔡氏是不会想让瑞王死的,那喝下毒汤的人又怎么会是瑞王?”
      裴钧顺着他的话正思索,却未料此时趴在他肩上的姜煊听言,竟忽而就抬头说:“原本那汤就不是给父王喝的,是嬷嬷给母妃做的,可父王却抢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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