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公罪

作者:书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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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罪十八·穷究


      是夜,北部各族头领各自带人抵达围场营地,守军便往外围拓宽了数十营包,又在场中搭建十丈见方的高帐,按制行了开猎宴,所有人等入席。
      席间可说觥筹交错、其乐融融,裴钧带了冯己如陪完两轮酒,鸿胪寺的接手了和谈一类事务,没了他的活儿,他便撤下来与方明珏打招呼离席,径直回了营帐。
      岂知白日精神,他沾床却觉一身疲累,睡下就是一个梦。
      梦里的景象模模糊糊,面前有数百光点莹莹跳着,像成排成列的蜡烛。蜡烛四周花花绿绿人影晃动、嗡嗡作声,似有人在唱经念咒,又掺杂重重急急的鼓点铜铃,磨得他耳根生痛。
      ——是那个萨满怪梦!
      裴钧心中一惊,此时挣扎未醒,眼前却因此更清晰。
      这是个暗室,暗室正中燃了成百上千的蜡烛排成阵列,周围转着九个面目狰狞的蓝衣萨满,此时正摇头大跳、拍鼓摇铃,而大片蜡烛的对面站了一个红金披风的背影,此时正面对着距裴钧最远的那壁石墙,石墙上还钉着个白布包裹的死人——
      一个死去的裴钧。
      被砍下的头颅已缝在了断裂的脖颈上,叫那个裴钧看起来像是被蝉蛹包裹的破布傀儡,这时又突兀响起了可怕的一声:“裴钧!”忽而便叫裴钧浑身都蚁噬剧痛起来,更不知为何地被一把怪力向对面扯去。
      那叫声是从红金披风里发出,渐渐更大声起来:“裴钧!——裴钧!”两声之后,裴钧竟已被拉到那披风身后,不禁吓得猛然向后挣扎发力,此举却叫那红金披风若有所觉般忽地回身,霎时,上一次梦中那黄毛黑角、巨目暴凸的青蓝鬼面便又与他咫尺相对!
      一双修长却苍白的手从披风里缓缓抬起,放在那鬼面一侧,似要揭开。裴钧勉力凝神细看,只想知道这几番让他饱受摧残的恶人究竟是谁。可就在那人掀起面具的一刻,裴钧却只觉自己被人猛地一摇,神智登时一涣,那股力气再一摇,隐约的叫喊顿时灌入他耳中,叫他忽而惊醒。
      睁眼那一瞬,推他的力气忽而化作五指捂住他口鼻,裴钧猛觉危险,手便已先于意识地迅速摸出枕下短刀,出鞘就向虚空刺去——
      却在手腕被挡住的一瞬,听见姜越急急低稳的声音:
      “裴钧,是我!”
      这一声叫裴钧终于从噩梦中清醒,双眼中亮起的帐中烛火里,竟见是晋王爷姜越皱眉半跪在他床畔,而他手中的刀尖正直直指着姜越咽喉,若不是被眼疾手快挡下,说不定已真扎进去了。
      姜越收回了捂他口鼻的手,裴钧顿时吸气收刀,惊魂未定:“……王爷怎么来了?”
      姜越舒眉放下了格挡的手,吐出口气来看向裴钧:“是丰州的消息忽而到了,孤特来告知裴大人的,不想却见裴大人困于噩梦,这才……”
      裴钧顿时只觉被姜越这奸贼看去了睡相,有些脸烫,可若无姜越推他那把,他说不定又要被吸进前世的身子里去遭一番砍头剧痛,这一想,不免又对姜越生出丝不能过分表露的感激,只能低低出声道了句:“……谢过王爷。”
      “裴大人何以在枕下藏刀?莫非近来也遇了刺客?”姜越也随他站起身来,一边与他走出营帐一边道,“孤身边尚有两名武艺高强之人,要么借给裴大人——”
      “不必不必,王爷挂怀了。”裴钧终于安了些心神,回头向他一笑,“臣区区小吏,怎么会有刺客来杀臣呢?臣只是枕着刀睡得安心,王爷不必多虑。”
      姜越听言眉心一紧,再看裴钧一眼,却又低头不再多言。

      二人向营地西侧的密林走去,至人迹罕至处,林间夜雪疏疏,月影似练。
      姜越说刺客身上的刺青行序已查出,果真属当年裴父部下的斥候营,而斥候营也确如兵部蒋侍郎所说,在朝廷案籍中早已全死光了。
      可一般死去的士兵,回乡安葬按制都是要由家亲去官府报丧销户的,可这名刺客在丰州的户籍中却并没有注明死亡,又因为辑录已过去了十来年,现今不知当初主簿何在,就无法考证是错漏还是实情,而姜越的人下乡寻访此人家亲,也被邻里告知早已搬走许多年了,仿佛是因为什么而匆匆躲了起来。
      “孤认为,”姜越拍了拍肩头的雪,和裴钧一起停下来,“当年裴将军身死或另有因由。”
      “先父当年,确实死得蹊跷。”裴钧在冷风中叹出口白气,站在林中雪地里接上了他的话,“此事,萧老将军曾说过一次,臣便一度耿耿于怀,可多年来与萧老将军两边查去,也并无头绪。他说,那时仑图起兵南下,先父与朝中定下路线领兵前往,可先行打探敌情的斥候营却迟迟未有消息传回。先父生疑,就扎营暂等,不料夜里却遇骑兵突袭。他且战且退又被后方包围,巧得像是有人走漏了军机。虽然先父领兵拼死剿灭了敌军,可数万人马最后只剩几千,朝廷惨胜,先父也身死沙场。”
      “裴将军生前可有政敌?”姜越侧头看去,林间的疏影中,裴钧脸上光影莫测。
      “先父是个老粗,有政敌他大概还拉着人家喝酒呢,察觉不到的,故而从没听他说起过。”裴钧无实意地笑了笑,“萧老将军说,从前就连蔡延都与先父称兄道弟,御史台弹劾先父御下不力,蔡延还帮着先父说话。也不知道蔡延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毕竟承平求亲时,蔡延不也帮着王爷您说话么。”
      他虽是在笑,可神色确然萧索。姜越沉眉望着他,犹豫了很久,才沉声说道:“实则……裴大人出征仑图前夕,曾被我皇兄召见过。那时孤在场,你师父张大人也在场,此事连今上都不知,裴大人与萧将军就更不可能知道了。那时,皇兄下过一道龙符密令。孤一直认为,裴将军之难,应当是与这密令有关。”
      “龙符密令?”裴钧被这秘闻一震,回头看向他,“王爷,你不是在说笑吧?”
      自古以来,改朝换代之帝王之所以能改朝换代,是因为他们在长久的征战之后能占领皇城昭告天下,说自己已获传国玉玺,是那玉玺所刻之“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的君主。但实际上,传国玉玺并非真的只有那一方玉玺而已,除它之外,皇帝还有三方天子玺印和三方皇帝玺印在手,分别用于文武大臣和诸侯兵将之调令。
      这六方玺印既是各有各的用处,便少有叠盖而用的时候,这就意味着,一旦它们同时叠盖在某一道诏令下,此诏就同时关乎文武、诸侯、兵将,那么这诏令所涉之事,便是举国之重。
      在传说中,承载这道诏令的诏纸一般是黄色的,又因盖满真龙红印,极似道法符咒,便被称作“龙符”。
      裴钧没有想到,这流传在朝野谈资之中的龙符密令,竟然真的存在过。
      “我没有说笑,当年皇兄确曾下过一道叠盖五印的龙符密令,为的,就是要讨伐蔡氏。”
      姜越满容肃穆道:“那时皇兄知道,若世家坐大、内阁臃肿,则架空皇权,叫姜氏皇朝无寿,于是便召集裴将军和博陵张家,再加上几个皇亲兄弟,在他宫内密室中详谈伐蔡方略,趁春祭用印之机,换用国玺,盖出龙符诏纸来,写就一式两份诏令,一份在他手中,一份封存在大内密档,要我们共誓一心,奉诏伐蔡。”
      裴钧拧眉问道:“所以我爹当年竟曾受龙符密令所诏,要去伐蔡?”
      ——此事他还是两辈子以来头一回知道。
      “可当年涉事之人唯有我爹遭难,蔡氏到今日都还好端端的,那传说中的龙符密令,便是根本没被用上了?”
      “不错。”姜越沉着眉宇点了点头,“当年这伐蔡之事,我与皇亲兄弟为天子家谋,负责切断宗亲与蔡氏的联络,裴将军为兵谋,负责弹压蔡氏手中的军力,而张岭为律谋,负责兴狱讯问、定蔡氏之罪,但那张龙符密令,并不保存在我们三方手中,皇兄离世时,龙符也并不在他手中。因此我曾经猜测,这件事或还有第四方——”
      “必然有第四方。”裴钧接过他话头道,“君权、律权、兵权,你们当时都有了,先皇还需要一张嘴来参劾蔡氏,而这张嘴,一定要说得动天下人才行,那就必须是个名臣。无论这人是谁,龙符密令既然不在你们三方手里,就一定在他手里。有了这第四方,密谈与会之人就算一个个失利落马,也不会让此龙符落到蔡氏手中,则后起伐蔡者无论还有谁,就都有天子诏令可依,即是师出有名。我猜……保管这密令的,会不会是那时的内阁首辅,孟仁甫?”
      姜越道:“你与我想的一样,孟仁甫当年确是一代名臣。但我与泰王还未及佐证,几日之内,孟仁甫就被蔡延栽了勾结边将、受贿任人的罪名,黜出京师了。他一出京就死于非命、曝尸荒野,令朝野大惊、百官恐惧,想来是蔡氏报复而为。倘或他曾保管密令,那密令也随他身死而失了踪迹。而在那之后没过多久,仑图就起兵南下了,你父亲受诏出征,皇兄的谋划也就不得不搁置。”
      裴钧敏锐地发觉了姜越的停顿点,压低声问:“王爷以为,是密谈泄露了?”
      姜越点头:“在仑图起兵、裴将军身死之后,裴大人可记得朝中还有什么大事?”
      裴钧细细一想,按时间先后道:“东宫失德、巫蛊咒父,暗蓄兵马、企图篡位,太子因此被废。太子傅张岭教令有失,罪不容赦,被贬至延平县衙三年有余。三年间,蔡延就任首辅,打压百官,内阁势大,皇权空虚。”
      “裴大人好记性。”姜越对他微微一笑,“不错,皇兄确实查出,太子暗蓄兵马,恐有不轨之举。可当时皇兄已然重病,太子本就该继任皇位,全无必要多此一举。此问也让皇兄不安。为了不让朝中知道密谈一事,他本想先废太子,终朝野非议,再接着秘查下去,可就在这时……”
      “先皇驾崩了。”裴钧跟上了姜越的思绪,开始梳理这十年以来的大事,“当年流言说先皇之死正合了太子的诅咒,故而太子有弑父之嫌,内阁就按国罪圈禁了太子,不久,太子在禁宫自焚而死,内阁便拥立了皇后次子姜湛登基——”
      他忽而住嘴,说出口才发觉叫出了圣上名讳,而这下是无法改口了,便谨慎回头看了姜越一眼,却见姜越正在薄雪中神色平静地看回他,满眼都是讽刺:“裴大人惯性使然,无妨。”
      裴钧有些无奈地一手叉了腰,侧靠在一旁的树干上盯着他:“王爷,您还要笑话臣到什么时候?您与宫门守军大多都熟,岂会不知臣已多日不再出入崇宁殿——”
      “昨日裴大人还去了皇上车中。”姜越脱口而出,说完一顿,稍稍移开眼去看地,“如此叫孤如何放心与裴大人结盟?”
      裴钧正要解释,可这话却叫他脑中一闪:“等等,昨日我在皇上车中看见了折报,沙燕内乱要借兵了……”
      姜越因言看向他:“是,此事孤也听闻了。怎么了?”
      ——借兵,沙燕,承平,和亲,蔡氏……
      裴钧脑中急急转动,忽而想起了前世承平与姜湛和亲的第三年,就起兵过海攻打了新建国的沙燕,可沙燕虽则穷兵黩武,却也并不如他们想象的易攻,而承平迫于海上资补军需太过耗费,因屡屡被沙燕攻断粮道,终于有所不支,只好从沙燕撤兵了。
      如果没记错的话,那时带兵打仗之人,便是此番和亲之使,秋源智。
      所以,如果承平和朝廷和亲,根本不只是看重了在朝廷新政的利益,而是……
      姜越不见裴钧说话,刚要出声再问,却忽听身后一阵隐约人声,不禁下意识把裴钧挡到了一株大树后,极度警觉地向发声处看去。
      裴钧被他一胳膊格去贴树躲着,整个后背都被撞得一痛,莫名其妙:“怎么了?”
      姜越退到裴钧身前,与他贴身站着,一起隐蔽在树影里,依旧把他严严实实地挡在身后,目光锐利地看着黑暗中的不远处,压低声音道:“有人来了。”过了会儿人声渐进,他便更低声道:“快看,是蔡飏。”
      可他死死挡在裴钧面前,裴钧根本就没法探头去看,正要推他往边上让些,鼻子却几乎要贴在姜越的发梢上,不禁连忙往后退了退身子,可饶是如此,他也依旧能闻见姜越身上淡淡的草木香气,衬着冬夜冰雪,显得格外冷冽清新。
      他记得姜越小时候在宫学就是这味道。
      这时不容他多想,姜越忽而又把他拉着往树干另侧移了些,裴钧未及出声询问,便听身后果真传来蔡飏的声音:
      “……二皇子就不再考虑考虑瑞王吗?毕竟他年我蔡氏起事功成,瑞王登基,那贵国国姬可就能母仪天下了。”
      裴钧闻言一震,姜越也回头与他相视一眼,彼此眼中都是惊疑。
      此时不能出声,二人便再度凝神,又听见另侧秋源智道:“蔡大人诚意,本君深知,可贵国江山如今还姓姜,天子虽羸弱,邦交决断却可见其心力与手段俱在,假以时日,未尝还会甘受世家左右,且姜姓子孙中,也不尽就无人了……”
      “二皇子是说晋王爷?”蔡飏了然,“晋王虽手握重兵,窥位多年,又恰好是承平血脉,可二皇子又怎知道晋王爷便定能成事呢?”
      树后的裴钧听他说到晋王,便笑起来用胳膊肘撞了撞姜越,引姜越无言地回头看了他一眼,眼神示意他不要躁动暴露行藏,裴钧这才又忍笑安静了,听那边蔡飏继续道:“晋王若想成事,几年来总不乏时机,却为何迟迟未有动作?二皇子就那么肯定他会反?”
      秋源智笑道:“蔡大人,夺权直如下棋,黑白各分,而盘面只有方寸大,不会多也不会少,那这其中自然是谁占地多谁就会赢——就算晋王不反,他手中兵权也不会交在别人手里,而贵国天子仍旧得张家与重臣保佐,身侧还有权臣裴钧管控文官,此番新政中也未必就能让蔡氏得势……是故依本君看,蔡太师单依地方豪强与商利牵制便欲谋大宝,其路当是漫漫哪。”
      说着,他轻叹一声向蔡飏道:“蔡大人须知邦交便是置换牟利,往往是要担些风险不假,本君就不是不愿与蔡氏共利,不答应您,只是因此路的风险太大了。瑞王登基已是最大变数,就算他日成事,原配王妃裴氏膝下世子也六岁有余,占了嫡长,若得贵朝裴党辅佐,未尝就没有一争之力,到时我承平远在海外,国姬一人在此,又如何得保蔡氏能助她母仪天下、生子继位呢?”
      姜越听到此,稍稍敛眉看去,见蔡飏没有说话,似是思虑,而秋源智抬手拍了他肩头说:“一路行来说了不少,眼下宴快散了,我们还是回去罢。”
      蔡飏点了头,又低声在秋源智耳边说了什么,秋源智听言微顿,回以一句:“那便要看此事成与不成了。蔡大人请。”
      说着,二人便往来路渐渐走远了。

      #
      姜越见二人背影消失在林影中,确认了安全,便思索着走出两步来,正要找裴钧说话,一回头,却见裴钧不知何时已裹着裘袍蹲在了地上,竟正拿着一根不知何处来的粗树枝,锄地似地松着脚下的雪,好像在挖什么东西。
      姜越静静看了他一会儿,也没打扰,低低问了一声:“裴大人,你在做什么?”
      “王爷您快来看,这儿好像有个——”裴钧再度猛掘两下,一喜,又伸手在雪地下一阵摸索,片刻便拣出个小指长的根须状物,拿起来对着月光看了看,忽而笑起来:“哎,这真是撞着大运了,还真是人参!”
      “……人参?”姜越站在原地没动,就那么皱眉看裴钧站起来徒手拍着那人参上的雪泥和土渣,不仅完全不嫌脏,还更笑道:“骗您做什么,这真是人参呢。能在地里随便见着野参可是奇事儿了,一看就是王爷您洪福齐天。”
      说完,裴钧上贡似地把那截脏兮兮的小人参往姜越面前一递,姜越下意识伸出手,小人参就带着泥渣子滚落他掌心里,把他的手也给弄脏了。
      裴钧这才突然想起姜越洁癖,一时正要再拿回来,却见姜越已经收手拿去眼前细看了。
      月光下的小人参,就像是京城南门口手艺人挑着卖的泥人儿娃娃大小,下摆留着浓密的须尾,芦头上结了两个坑似的芦腕,全然是极浅的褐色,没有半分绿,就连身子都干巴巴的,一点儿也不水盈。
      姜越捏了捏,有些不确信地皱眉:“这参是死了么?”
      “没有,王爷。”裴钧忍着笑,“这参还小呢,只是睡了。”
      “……睡了?”姜越握着那人参,这时抬头看向裴钧,忽而察觉裴钧忍笑的神情好似在暗笑他天潢贵胄五谷不分,不免赧然一时,倒也释然:“孤见过的参大约都是死物,从前也曾听说过参是有花叶的,却也不曾见过。”
      “京中自然是不易瞧见。”二人开始往来路走回,裴钧听姜越坦诚,便不在乎同他多说几句闲话。
      “人参这东西呢,总是夏天开始出芽,也叫越冬芽,第二年春,芽就出土发了草叶,遇上冬天下了雪,太冷,草叶就活不下去,枯了。枯掉的草叶残根儿会在芦头上结个疤,这疤就是芦腕了。这时候根须也在土里猫着冬眠,要是受损得厉害,就更要多猫好几年了,等好了,春天来了,才在死掉的芽旁边儿重新再生出另一个芽,继续长花长草,山里人都说呀,这是转世投胎……”
      姜越垂眼看着手里的参,饶有趣味地听裴钧闲说着山林草木,只觉在宫里百年千年的参都见过,细想来,却真从未去深究过这参是怎么来的。此时转眼看看裴钧在月色下淡笑的脸容,不免想起些年少的事儿,唇角微微勾起来:“裴大人似乎很喜欢花草。”
      “哎呀,王爷还记着那爬壁莲和白蔷薇呢?多少年前的事儿了……”裴钧啧啧暗叹这奸贼头子颇记仇。
      此时林间又起一阵寒风,他便把手袖进裘袍里,见姜越也把襟领竖起来,在夜色下回转了眉目瞥他一眼:“你不也记得挺清楚么,看来也是记了孤的仇。”
      裴钧低笑几声,一下下地点头:“诚然啊,臣和王爷都是记仇的人,日后喝酒可得干一杯了。”说到这儿他呼出口气来,接着姜越那问说:“其实也谈不上喜欢花草……”
      “臣可是小老百姓出身哪,同王爷您没法儿比。小时候在江北乡下,臣的爷爷住在山里,养了个花圃,”裴钧皱眉回忆一下,比划着,“约摸有两箭地吧……里头什么都有,爬壁莲也有。”说着瞥眼见姜越果真站住了回头瞪他,就忍了笑咳嗽一声,继续与他边走边说:“平日爷爷就在田里忙活,因着对山里的什么都熟,入夏时也做做放山,领人进山采采参,摘回来的种子就留下自己养,养出好的能卖到镇里药铺去换钱。那时候先父早就出征了,娘一人带家里俩孩子,也苦罢……爷爷就带了臣上山去住,帮他埋土,挖地,末了赏点儿琐碎银子,臣就跑回去拿给娘买粮食……后来咱们一家入京前,爷爷没了,花草类物也见得少了……”
      姜越边走边问:“上回孤到忠义侯府,也见着院中不少好兰,都是裴大人亲自挑的?”
      “什么好兰,那是您不认识。”裴钧没忍住笑了他一声,又赶紧收了,“那都是各处送来的,说是名贵,百两千两的,可抬去市场上三十文也能买一打。官中人做事儿都这样,礼不是卖得贵起来的,是送得贵起来的……花农、玉商、月饼铺子,个个儿指着送礼的人宰呢,一说千年老参、西周古玉,哪怕是上百道工序的月饼——哪儿有那么玄乎的事儿?也就是因了一个‘贪’字儿,什么玄乎劲儿都有了。”
      姜越偏头看他:“你就不贪?”
      “王爷这是说闲话,还是拷问臣呢?”裴钧笑眯眯看着他,“臣可不敢答了。”
      “那就是贪。”姜越清朗无方地笑起来,“说真话怕抓,说假话欺君,这才会不敢答。”
      裴钧一听,哎哟哎哟地叫起来,赶忙两手抱去头上配合姜越:“可了不得,王爷英明神武,王爷慧眼如炬,臣伏法了,伏法了!”
      姜越被他逗得沉沉发笑,抬头望了眼天上疏星,任裴钧慢悠悠地从他身边走过去,忽而出声叫道:
      “裴大人。”
      裴钧闻声看回去,见不远外的林中雪地上,姜越一身黑裘与后边儿的树在稀松月影里蒙混成了深浅不一的暗色,而这层层暗色中,姜越本人正神情认真地看着他,缓缓道:
      “当今社稷,沉疴在内、危机于外,百官贪墨,民生水火,蔡氏权贯朝野,世家各自为政,就连承平也想分这江山一杯羹,天下诚险矣。官中尸位素餐者多之又多,一片冰心者屈指可数,而这其中,孤知道以裴大人之才志,绝非苟且势利之徒,定还期望天下一变——”
      “那王爷或然一直把臣想错了。”裴钧抱臂向他笑了笑,“其实臣可没什么大志向。现在想想,要是当年先父没参军,一家人没来京城,臣眼下大约就在江北接了爷爷的花圃种花草罢了,也绝然不会想来考学的……后来不过是因到了京城官场,因缘际会,有些事才不得已而为之了……”
      他在西峡乡下说不定能活到七老八十儿孙满堂,来了京城虽富贵无比,却连不惑都挨不过去。人在盛极一时中被一掌拍死,仿佛长到最好时候的花被人揪下来踩在地上踏成泥,不是每一株都能像人参转胎再结的。
      死了就是死了。
      他从来不是为了天下一变去拼一个功名,而只是为了一个人。
      “……未料最终还跟错了人。”裴钧在夜幕下抬头看月,饮恨自嘲,“自古人臣多为君哪,跟错了人就是都完了,还谈什么天下社稷呢?”
      姜越向他走近两步,低声道:“那要是换个人呢?”
      裴钧一愣,扭回头来看向姜越,可还未等答话,他忽而慢慢睁大眼睛:“王爷,您、您后面……”
      姜越被他打断,闻言疑惑地回身看去,在看见身后之物的那一刹,耳边才响起裴钧下半句迟来的提醒:
      “……有老虎。”

      #
      穿林的寒风从耳边刮过,叫姜越耳中裴钧的声音都似失真。此时只见他们方才走来的树林间,真有一只黄皮黑纹大虎正从暗中走来,四爪踏雪没有一丝声响,若不是被裴钧回头看见,说不定这凶兽扑杀上来他们都毫无知觉。
      老虎距离姜越只有十来步远了,风从二人身后顺向老虎吹去,叫老虎已然嗅到了他们鲜活的气味,而夜色绝不足以让独行的虎豹看不清近前的猎物,它一双虎目便在黯夜中散发着危险的幽光,显然是紧紧盯着这林间仅有的两个活物。
      “不要弯腰,不要低头,不要转身跑。”姜越一边低声提醒裴钧,一边屏息抬手抽出了后腰随身的一柄短剑,双眼坚毅地看向面前猛虎,定下身势道:“裴大人,躲在孤身后,不要落单。”
      裴钧是个文官,出入的地方又都有馆役、护院或侍卫,没有随身佩剑的习惯,眼下手里不过还拿着方才挖人参用的一截粗树枝,却总不能像逗狗一样丢给老虎去拣,于是便还尴尬地拿着,慢慢地移动到了姜越身后,低声问:“王爷,我俩能干得过这老虎么?”
      姜越没有回头,前看的目光锐利而专注,仿佛已经开始寻找最恰当的攻击角度,只非常平静地向裴钧道:“孤能,你不能。”
      裴钧:“……”
      对面走动的猛虎肩骨交互起伏,察觉二人已发现了它行藏,便止步停下,此时前侧双爪顿地微微伏下,约有丈长的身躯前低后高,雄健地作出了进攻前的防御,更灵活地偏头抖了抖毛须上挡眼的碎雪,向二人发出了警告与威胁的低嘶,阴鸷的双目正紧锁面前拿剑的姜越。
      它半张的虎口中一对尖利獠牙若隐若现,闭口卷舌后又再度张开,看起来十分饥饿,因为附近的守军早已把适宜猎杀的野鹿、山羊、野猪等较大走兽赶去了围场中心以供皇家行猎,待在外围的虎狼每日只见少许野兔山鸡,便较难找到足够果腹的食物,而姜越与裴钧为避耳目,从营地往西走入了守军稀疏的密林,这一晚的好运气叫他们不止捡到了野参,更也遇见了这外出觅食的猛兽。
      “还好是老虎,就一只,要是遇见狼群就完了……”裴钧皱眉往四处一看,见这一片当真是人迹罕至,入目处根本见不到围场中多如牛毛的行猎陷阱,便没办法用计引老虎自投罗网,而此时场上唯独可以依靠的武力,又是他自身并不充分具备的。于是,他更往姜越身后靠了靠,压低声音道:“王爷,人说打虎打鼻子,杀虎捅肚子,您这剑那么短,它伏着身子也扎不到它心窝里,没得还捅在肩骨上卡了刃,一时拔不出来我俩都得死。这样吧,一会儿您准备好了,臣就在后面引那老虎扑过来,它扑过来的时候肚皮和颈子不就都露出来了么,到时候——”
      “孤就一剑拉下。”姜越很快跟上了裴钧的想法,点了头,抬手示意裴钧别再说话,在沉默中掩护着裴钧慢慢退到了身后一株大树前,“等孤令下,你引了虎便躲去树后,听见没?”
      裴钧当即点点头,又想起姜越在前面看不见他,于是凑近姜越耳边道:“听见了。”又很徒劳地补上一句:“王爷您小心。”
      姜越耳朵几不可见地一动,吸气沉声道:“好,孤知道了,裴大人放心。”
      引虎之计最保稳,却也最危险,因为引虎扑来留给姜越的只有临空一击的间隙,若是一击不成,猛虎受伤发狂又近了身,血口利爪扑杀起来,厮打起来,他和裴钧就算二人可敌,也绝没有机会全身而退,到时重伤再引来了守军或营地官员,二人密谈之事无疑要暴露,更别提被蔡飏、秋源智警觉,回了营便不是归安,而是入险。
      所以……一击必杀。
      姜越紧盯猛虎,双手握剑,摆稳两腿,奋臂屹立,“裴大人!”
      他身后的裴钧立即用尽力气将手中长枝往猛虎投去,重重打在了老虎身上,果然叫老虎以为猎物率先发起了攻击,登时厉声一嚎,便双掌顿地、后腿一蹬,张开大口便向扔树枝的裴钧扑来,而裴钧掷出树枝后已然听从姜越所言飞身避往树后,此时便只听树的另侧一阵锋刃入肉的拉扯与饿虎凄厉的嗥啸,下一瞬他回身看去,只见树后飞扑而来的老虎已被姜越用短剑精准地贯穿了咽喉、更下划开胸腔,已失了力气侧摔在雪地上,周身喷流出暗红而滚烫的血,几息后,挣扎的腿脚不再动弹。
      姜越匍匐在虎身上,虽是脸上溅了血稍显狼狈,却也终于松下口气来。
      此时他正擦了脸待起身拔剑,却听身后裴钧忽而大叫:“王爷小心!它还没死!”
      下刻他眼前影子一晃,竟是刚刚走来他身边的裴钧下意识伸手往他面门一挡,左臂正挡下了老虎回光返照似的一记猛挥,登时整个人都倒跌在地上。
      一瞬姜越目色顿厉:“裴——”
      “先杀了它!”裴钧捂臂闷哼一声大叫。
      姜越一凛,当即拔剑再度扎入老虎心脏,更手起剑入猛戳四五下,又横起一刀割断老虎咽喉,终于确定老虎是死透了,连忙起身快步走到裴钧身边,急急问道:“裴大人你怎么样?”
      裴钧嘶气抱着手臂,此时稍稍放开一些与姜越一同看去,只见自己的左臂已被虎爪刺破,虽得裘袍与厚衣稍稍作挡,却依旧被扎出个深却不长的口子,渗出的血已把周围衣料浸透了。
      “皮肉伤,无事。”他皱眉拉着姜越递来的手站起身,不忘提醒道:“咱们快离开这儿,虎血很快会引来其他野兽,到时候就不好脱身了。”
      姜越麻利地用短剑割下一片衣料来绑住他胳膊止血,扶了他问:“你能不能走?要不孤——”
      “臣伤的是胳膊,不是腿,王爷您身经百战,怎会不知这小伤……”虎口脱了险,裴钧正要跟姜越玩笑玩笑,岂知一转头,却正对上姜越低头查看他左臂伤口的脸。
      这张脸上双眉紧锁,目露沉色,凝神又自责,叫裴钧不禁愣了愣。
      姜越见裴钧看来,顿时警觉地抬头,刹那与裴钧四目相接,不免整人一顿,轻咳一声便站直了,扶着裴钧的手也放下,走开一步:“无事便好……”
      裴钧狐疑地往他跟前凑了凑,心觉:这晋王爷不会是被他这弱书生救了有些不好意思吧?想到这儿,他忍不住出声逗姜越道:“哎,王爷怎么一听臣没事儿就连扶都不扶了?可真叫臣心寒哪。好歹臣也救了王爷一命,就算不至于一命,救了王爷这檀郎玉貌也是真的,要不,那老虎爪子照您脸上这么一拍——”
      他无意识地抬起左臂比划,此时又带起伤口疼,哎哟哟倒抽口凉气,引姜越一见,立时回身喝止他:“裴钧你别动!”
      他这心直口快的“裴钧”二字一经叫出,让裴钧忽而浑身一震,脑中像是座山峦崩摧,一脸的笑都僵住:“王爷您方才叫臣什么?”
      姜越这才察觉方才情急,竟然连名带姓地直呼了裴钧名字,不免改口道:“孤一时失敬,裴大人见谅。裴大人已受伤了,咱们还是快些回去罢。”
      说着,他又如言来扶裴钧,可裴钧的目光却一直盯在他脸上,直到他走到自己身侧,还神叨叨地低声又说:“王爷,您就叫臣裴钧,劳您再叫一次。”
      姜越扶他的手一停,疑惑地应他所说,叫了一声:“裴钧。”
      裴钧便将这一声仔细比对梦中萨满的叫声,一时又觉得全然说不出像与不像了,再细想只觉头都要疼起来。
      姜越觉得他奇怪:“裴大人怎么了?为何要孤唤你名字?”
      裴钧这才回神,见身边姜越正目色清亮地审视着自己,心都一惊,只好一边同他往营地走,一边尴尬打起哈哈来:“啊,哈哈,那什么……臣方才是听啊,咦,臣这破名字怎么被王爷您玉口一叫就这么好听呢?哎!真真是悦耳灵动,闻之如沐春风。干脆呀,王爷以后就这么叫臣,叫裴大人可太见外了,您说是不是?”
      这突如其来的拙劣捧杀叫姜越一时没能反应,还是片刻后才略觉好笑地就坡下驴道:“倒也是。”走了一会儿,仿佛是再三思量了,他又顺着裴钧话意说:“孤与裴大人也算少年相识,如今既已不计前嫌、暂结一党,确然也不必再见外,裴大人往后也叫‘姜越’就好,孤便与裴大人你我、姓名互称罢。”
      “使不得使不得。”裴钧连忙摆了摆还能动的右手,“君臣之礼岂可废?王爷能这么叫臣,臣可不能这么叫王爷,不然说出去又是一桩罪了,臣可担不起。”
      “那你就私下这么叫我。”姜越很快便捡了他话中的漏眼儿,仿似裴钧有罪他就挺开心,逮着他的胳膊又继续往前走,在林间月下盈盈笑起来,回头看来一眼,试了试:“裴钧?”
      裴钧无比心累地坚持:“王爷。”
      姜越纠正他:“你该叫我姜越。”
      “……”裴钧不吭声。他才不上这奸贼的当呢,到时候治他个大不敬就有口难辩了。
      二人继续快步走着,姜越迟迟没听见裴钧的声音,有些不满地扭头看来,引裴钧连忙哎哎哎地强行装病:“受伤了受伤了,臣脑子不清醒了,咱们赶紧——”
      “不是说没大碍么。”姜越干脆停下来挡在他面前,抱了双臂看着他,再叫:“裴钧?”
      裴钧捂着胳膊心如死灰,左臂还抽着抽着疼,只想快些回去包扎止血睡上一觉,可眼看今日不顺了晋王爷的意他是回不去了,于是终于狠心一咬牙:
      “哎,姜越。咱赶紧回营罢。”
      这一刻,他几乎已经看见了日后御史台奏上御前的本子,上面大喇喇写着仨黑字儿和仨红字儿——“大不敬”“杀无赦”。
      而他若担了这罪名,晋王爷该多开心哪。他眼见姜越挑眉笑着再度踱来,扶住他继续往营中走回的一路上也没再提什么蔡氏承平的事儿,果真是心情极好,心里不免一路骂这奸贼用心险恶专爱坑他,没骂上一会儿,也从林中走出了。
      岂知刚一入营,他们却碰见了一个没想到的人。
      裴钧远远瞥见那人,立时吓了一跳,忙把受伤的胳膊藏在了姜越身后,更整个人都贴上姜越侧背。
      这惹姜越莫名其妙回头看着他,还未及说话,迎面而来的人已看见了他们,便快步上来以军姿向姜越抱拳跪下,铿锵有力道:
      “臣,前锋营步兵统领萧临,参见晋王爷!”
      姜越一见来人,连忙上前去扶:“原来是萧临,我还不知道你回来了。”

      #
      萧、裴两家从父辈便结下了生死莫逆之交,朝中人尽皆知。
      姜越明白此人绝不会为难他与裴钧,便奇怪裴钧为何如此紧张,可当他狐疑地扭头看向裴钧时,却见裴钧正全神贯注地两眼紧盯着萧临,完全没工夫回应他的费解。
      这时萧临已谢恩起身,长身而立,一身军甲戎装,英武非凡。他鹰凖似的目光早已看见了姜越身后的裴钧,便在营地火把下微微眯了眯眼,刻意粗了嗓子道:“呵,这不是才在新政里表了票,迁升少傅的裴大人么?”
      这说话的口气,任谁听来都是讽刺,可一贯无惧用伶牙俐齿舌战群儒的裴钧,这时候却是半个厉害字儿都吐不出来,竟只规规矩矩、客客气气地向他点头作揖:
      “历久未见,麒麟儿别来无恙,别来无恙啊……”

      中原人家自古将乖巧颖异的孩童称为“麒麟儿”、“麟儿”、“麟子”,而萧临作为将门萧家的长子,天生聪慧,天赋异禀,三岁捧兵书入军帐,五岁拿□□学刀法,七岁为父牵马上阵,十三岁在校场考得武举头筹,因此,他自小都当之无愧地被街坊邻里叫做“麒麟儿”,久而久之,这诨名变作他的小名,被人叫了好些年,直到长大后来了京城才没人再叫,唯独除了裴钧。
      萧临的父亲萧阳曾两番出任裴父副将,交情极深,这让裴钧和萧临十一岁时便在校场军帐中初遇,一起玩沙学马、伏林猎鹿,因兴志相投、脾性相合,而成为了无话不说的好兄弟。
      自打得知了萧临这小名,裴钧便迭声地叫个不停,萧临一开始觉着臊脸还加以制止,时间久了,眼看也止不住,便也习惯了由得他一人这么叫着,还会“哎哎”地应答他。
      对于眼下的萧临而言,他和小裴钧相识了一十六年,眼下正为弟弟被牵连之事而记恨着裴钧,对裴钧没有什么好脸色,可对于眼下的裴钧来说,他与萧家的麒麟儿相识,却已有二十六年了。
      在这二十六年中的倒数第六年,三十四岁的萧临出兵沙燕、遭染恶疾,死在了异国他乡的黄沙里。裴钧自礼部接得此信,立即亲自动身前往沙燕接迎,来去两千多里,风沙掩面,以那时的年纪与经历,他已没有眼泪去哭,只能在心底再唤这“麒麟儿”的小名,从未奢求还能再见他一次,却没想到,老天爷竟叫麒麟儿在他眼前又活了过来。

      此时一句“别来无恙”,已让裴钧必须拼命忍住眼眶的酸,可听到这句话的萧临,却只冷笑一声,并不应答。
      他的反应让姜越想起了二人之间还有宿怨未解,顿时有些尴尬,萧临见他如此,连忙岔开话题道:“对了,王爷,守军有报,说林中有猛兽嚎叫,臣正要带人去看看。王爷此去没遇上什么罢?”
      姜越往裴钧面前更挡了一些,向他和善地微笑:“没有,我们一路行来甚是安泰。”
      于是萧临也没别的好说,只再打量了一下裴、晋二人这一对忽而结伴的古怪宿敌,便告辞走了。走出两步,他或许想来还是奇怪,便回头又看了他们一眼。
      眼看他渐渐独身往营外走去叫人,姜越喃喃一句:“萧临不是在西北么,几时回的京?”
      裴钧还魂后还没分神关照过萧家的事,答不出来,沉默中却见姜越拷问般的目光向他投来:“裴钧,你很怕他?”
      裴钧的双眼不再红,连忙摇了摇头:“没有。”
      可姜越却学着萧临的样子眯起双眼,现学现用地审视他道:“不怕他,你刚才躲什么?”
      “还、还不是怕被他发现了伤势。”裴钧赶紧打断了他,“快,咱们先回帐吧,金疮药和纱布我都有,千万别惊动御医。”
      治伤要紧。姜越点点头,继续避人耳目地扶他回了营地西南角的帐篷,而此时营中大帐的宴饮方毕,方明珏也刚回来,一看裴钧居然和晋王爷一道从外面回来,胳膊还受了伤,不免脑子又乱又担忧,赶紧千恩万谢地把裴钧从姜越手里接过去,按在榻上就扒了裘袍,拉起他袖子时还像个媳妇儿似地红眼问:“大仙儿你疼不疼啊,这这这么多血,怎么受的伤啊?”
      裴钧右手挠了挠鼻尖不大好回答,瞥了眼姜越,见姜越正垂眸看着方明珏搭在他小臂上的瘦猴爪子,心觉这要说是为了救姜越挡了一下,姜越这武将王爷的脸面日后可往哪儿搁?于是想了想便道:“你也别担心了,我就是出去转转,结果给野猪拱了一下,还好晋王爷恰在,孔武有力、勇猛非常,两下就把野猪给制服了,这不把我给救了么?”说完就弯了眼睛向姜越讨功似地笑:“这还得谢谢王爷。”
      姜越闻言愣了愣,见裴钧正冲他挤眉弄眼拨弄神色,这才明白裴钧是护着他名声,不免叹了口气:“裴大人客气了。”
      方明珏已经熟稔地在裴钧行囊里翻找起药物,还很平常地问起“董叔还给你带了荞麦枕头啊啧啧”,一张脸上全是发觉同行旅伴被家中溺爱的不齿。
      帐子里小,裴钧一伸腿就踢在他屁股上:“就带了,你咬我?你媳妇儿就没给你带吧,怪谁?”
      方明珏低声嘟嘟囔囔起来:“怪你没媳妇儿!”
      裴钧便又踹他一脚:“有也比你强,叫你找个药那么多话,比老妈子还多嘴!”
      姜越站在一边静静地看着二人斗嘴,时不时被他俩言语逗笑,也知道此刻裴钧已有了放心的人照应,他这外人便没了待下去的理由,如此也就出声告辞了。
      正要走,他又忽而想起一事,便从腰间摸出个东西来递到裴钧面前,一摊手,微红的掌心里正躺着那棵被裴钧挖出来的小野人参。
      ——竟然打了一场老虎他都没丢。裴钧忽觉姜越这奸贼平日里险恶万分,这么看竟又特别老实可爱,抬手就把他手指卷回去:“多小个东西呀,王爷您拿回去叫人洗洗切了,泡水暖暖身子也行,便当臣今日谢过王爷救命之恩了。”
      方明珏这时找到了药走来,呵呵笑他:“你命那么贱哪,这就救了?王爷救你可花了老大功夫吧。”
      裴钧向他狞笑着威胁道:“那你要我以身相许啊?你小子再不闭嘴我把你嘴缝上!”
      “你许了王爷还瞧不上呢,送个野参就要讨人了,什么德行哪。”方明珏一边给他包着伤一边嘴碎,一抬头见裴钧正面目凶狠地看着自己,连忙忍了笑咬唇摇头,表明这嘴已经缝上了,不劳哥哥亲自动手。
      那边姜越听言倒是低头一笑,轻轻咳了一声,向裴钧点点头示意:“有事儿明日再谈罢,裴大人今晚好好休息,孤先回去了。”
      “哎,好。”裴钧有些脸热地冲他挥手,笑起来,“晋王爷慢走,臣就不送了。”
      姜越点头别过他,便再度握起手中的小小人参,掀了帐帘走到外面,抬头只见中天一朵皓月,仿似已亘古经年地挂在那里,被纺纱似的月色围拢在云层间,时隐时现,光影幽微而寒凉,叫人几觉一眨眼间它就会熄灭。

      这样的月光,让姜越感觉自己仿似再回到了十年前京郊山寺中的一夜,想起了那时林间少年游里举目所见的如玉月色,也是与这夜一样被迷云暗藏。
      那时他圣明的父皇仙逝已三年又三年,宫中司礼监说人有三魂七魄,死后七天去一魄,一年去一魂,七满魄尽,三年魂归,再三年便是神灵散于沧溟,是故六年也是大祭,宫中便又起一桩叠丧告天的法事,而他的长兄继位后羸弱,宫里便也相应补了祝祭仪礼,都由他与泰王一应操持,末了又正碰上宫学、官学每年外出踏青的日子,泰王就劝他郊游忘事,可他站在那山寺后岭的松丘小月下,拿胳膊肘撞了撞身边捣弄灯笼的人,问出的却依旧是执念,是越不过、渡不去的执念:
      “裴子羽,你说天下人需要月亮么?”
      而那时少年的裴钧正被恩师张岭指使来折腾晋王爷忽而熄灭的灯笼,手忙脚乱不知怎么是好,正是烦不胜烦,恰这问一出时,倒忽而觉出是灯芯儿的毛病,一伸手便替姜越掰正了芯儿,吹亮火折子就将灯笼点亮。
      霎时,莹白的纸灯里亮起了暖黄的灯火,刹那映亮少年英挺的脸。他展颜笑起来,“成了。”又把灯笼手柄往姜越手里一塞,顿时叫这温暖的火光也把姜越给照亮。
      年少的姜越愣愣盯着他手里的灯笼,又愣愣盯着裴钧明媚的笑,冷峻的面容上都是莫名。而此时身后却恰响起一声山寺晚钟,那声音悠然高迥而肃穆超脱,每一击都沉沉撞在人心胸,就像从中天月上泄诸人世的禅音,径直流进人心里。
      身后有别的少年大叫裴钧过去捕蝉,在那湿热的夏夜,裴钧扯着领子扇着风,大声应了,又转头肆无忌惮地笑着,在低回钟声里对姜越开合着嘴巴。
      是了。现在叫姜越想起,其实那时的裴钧确然是说过一句话的。
      他说:“要月亮做什么?咱不人人都有灯么,灯亮了,才真能看得清呢!”
      说完,他扑闪着长眸,弯眉笑着,跳起身子又向姜越身后怒吼着奔去:“方明珏!你要敢放我的虫子,我就打死你!”
      “什么你的我的,捉了就是大家的!”那边少年们大笑起来,“你一个还打得过我们?”
      而这一刻山间钟声顿止,回荡在林间的绝不是余韵,而只是静默,可静默中,却有湿润的山风吹过林间的每一个少年和每一株树,带起少年们衣袂翩翩猎猎作响,刮得绿叶丛猛然晃晃沙沙不止。
      姜越像是参禅顿悟的佛徒,顿然回头,他瞠目看向裴钧灵闪跑跳的背影,还见那长眉带笑的少年回头向他朗声大叫道:“王爷也来捉虫子吧!好玩儿着呢!”
      他下意识就懵然摇了头,可目光却忽而无法从那人群中的少年上转开了,此时只觉耳外早停的禅钟已轰然再响彻心底——
      周遭夜暗、人呼、灯火、虫鸣、风凉,这毫无关联的一切忽在这一刻,叫那个人群中跑跳笑闹的裴钧在他眼中那样耀目,璀璨,就像颗坠在凡尘里的微明天星,只这一眼,就将引灯独立的他全无暗角地照亮了。
      而这一照,便是十年。

      #
      “得了,说说吧!”
      帐子里的方明珏终于给裴钧包好了胳膊,这时便收了东西坐在他对面,挤眉弄眼地问:“我才不信你是遇上了野猪呢,合着野猪是跟晋王爷约好要私会被你给撞见呢,哪儿会碰巧都在!你赶紧给我个交代,不然我告你去。”
      “瞧把你能的,你能告谁去?”裴钧瞄他一眼,闭目养神。
      方明珏压低声音嘻嘻道:“我写个折子告皇上去!信不信?”
      裴钧顿时睁眼瞪他,却不想刚要开口,营帐的帘子却又被人捞开了。
      帐外寒风登时灌进来,引二人猛地看去,只见进来的是个胡黎身边的小太监,此时不遑多说别的,只匆匆先道:“裴大人,咱师父请您快过去呢,皇上咳疾发了。”
      裴钧这厢刚眼疾手快遮住胳膊,此时听言一顿,回头见方明珏也瞪圆了眼睛捂嘴看他,确是与他皆惊方才一声“皇上”竟叫来这么桩事儿,简直就是乌鸦嘴。
      裴钧连忙让小太监先去外边儿稍候,对方明珏竖指嘘了一声,眼神警告他别乱说话,得方明珏点头应了,便起身换下被虎爪挠破的衣裳,打帘随小太监走了。
      外面夜雪恰停,化雪的气候更冷。一路快步走到营场正中的大皮帐子外,小太监迅速进去通传,不一会儿帘子再度打起,是胡黎亲自出来,一边将裴钧请进去,一边紧凑说道:“今日到的时候皇上就不大舒服,方才宴上都是强撑,怕是一口饭都没吃下……还好宴散得不晚,不然早该咳了叫人看出来。”
      帘子被捞起,一阵异常烘暖的热气顿时扑面而来,这时胡黎就了烛火一看裴钧,蓦地低呼道:“哎哟,裴大人这脸色怎也不好呀?”
      裴钧心道:敢情你被老虎扎了一爪子还能红光满面的?可又不能说出来,只好强笑说了句:“路远疲乏罢了,无碍。”说完已听帐中屏风后传来姜湛剧烈的咳嗽声,有太医急急道:“快垫高枕头,皇上气喘涎重,切切不可平卧。”
      然后窸窸窣窣声音响起,胡黎在屏这边儿适时叫了一声:“皇上,裴大人来了。”
      屏后咳声忽因此一顿,姜湛沙哑道:“等等,先别进——”
      可他话没说完,裴钧已经绕过屏风走进去,只见里间正烧着滚热的兽脚铜炉,宽大木床上铺了厚毡软衾,而床上的姜湛重重华服早已褪下,此时只穿了裤子趴在重叠的方枕上,冰白的后背整个都露出来,瘦削肩头上扎的银针在烛灯下泛着冷光,而脊骨两侧也已被砭石刮出两道紫红的细砂了。
      此时姜湛闻声迅速回头,见裴钧还是进来了,细秀的羽眉便倏地一蹙,一张咳到通红的脸又略狼狈地转回去,终于忍不住,趴在枕上,再度猛咳起来。
      姜湛当年是早产的,打小身上就有寒病,登基前又历遭宫中大变,担惊受怕地长大,身子也积下咳疾,咳得经年累月、日日都喘,冬春之交最爱大病。今年宫中还喜庆他没发病就过了年,大家都清净,却未料长途跋涉这么一激,却叫这一场病还是无可避免。
      胡黎抬了椅子进来,裴钧却没坐下,只谨身站在一旁看太医收了针砭,再服侍姜湛口服了顺气的丹药,叫姜湛终于止住了大咳。可大抵是方才咳得厉害叫他头昏,一时就只是气喘着没力气说话。
      胡黎赶紧上前将他衣物都穿好,扶他翻身躺下又盖上厚被,而此时姜湛终于得以斜靠在枕上看向一旁站立的裴钧,哪怕气息还急,都还是止不住说起来:“怎么办,明、明日开猎……朕还要射第一箭,午后各部赛马击鞠,朕,也要在场……连承平也……”
      “好了,皇上勿忧,明日一早不定就好些了。”裴钧低声说了一句,走到姜湛床边坐下,把他金丝绸被上雪白的羊毛毡子往上拉了些,“眼下心急反而养不好了,岂不亏?”
      这原本只是两句没用的安慰话,可姜湛听了,起伏的鼻息竟也微微平稳些。一旁太医见状,与胡黎对了个眼神点点头,便放下心来出去寻人熬制汤药。
      姜湛斜躺在高枕上再看了裴钧一会儿,虚弱问道:“方才宴上,朕见你走得早,累了么?”
      裴钧顺着他的话点头:“是累了,就溜回去睡一觉。”
      “可他们……”姜湛又止不住轻咳两声,缓息片刻,才再度看向他,“他们,有人看见……晋皇叔从你帐里出来……”
      裴钧听言,脑中登时一跳,神色却不变,此时也不知姜湛所说的“出来”是指姜越在帐中叫醒他那次,还是后来他们打完老虎姜越送他回去那次,便只能笼统敷衍道:“你还不知道你那皇叔呀?怕他是被和亲的事儿吓得够呛,等回京开印了,京兆司事务也杂乱,这才来找我麻烦撒撒气呗。只还好方明珏这户部的在帐里,他后来没能多说什么就走了。”
      姜湛一听,片刻眯眼笑了:“……原来你这回同方侍郎住啊。”口中这话竟忽而就从晋王头上顺着裴钧说去了同帐之人,挽起的唇角也在平静后恢复苍白的面容上牵起个柔软的弧度,喃喃道:“你从前不都是和闫尚书一道睡么……”
      可姜湛话虽如此,此时裴钧却轻易就能察觉,姜湛还继续细细观察着他的神色,显然只是随口说了两句别的把方才说晋王的话给绕开,表面上看是对晋王之事点到为止,可实际上,定还在忌惮着裴钧和晋王越走越近。
      其实姜湛是个皮面无害却暗中阴鸷的性子,几乎从小就是,可前世的裴钧面对这一张脸十六年,一切又先起于冬雪中的一场美人落泪,其后先看见的便总只是其美貌了,从不多想想姜湛每一句话是否都算计他。而今他被砍了一次头,人就长教训了,他知道这时候他如果顺着姜湛的话就去说闫玉亮、方明珏了,那姜湛就会暗中默认他裴钧是刻意回避谈起晋王,则一定是私下有染,再加之早前晋王从宫里揭了邓准作那眼线的事儿,他与姜湛从未挑明,日后这其中的猜忌指不定会像雪球越滚越大,如若不理,最终就会酿成大患,那他和姜越就都麻烦了。
      想到此,裴钧便展眉向姜湛笑了笑,干脆把话头径直转回去:“晋王爷不就是把邓准戳来我跟前儿了么,值得你记恨那么久?”
      姜湛睫羽一颤,没想到自己旁敲侧击的话就这样被裴钧一言道破,一时笑都凝了,气息略略慌起来:“裴钧,我只是……”
      “我和晋王爷,”裴钧打断了他,半真半假道,“是因五城兵马司的囤粮上闹了些不痛快,王爷他报复我,这才拿了邓准打我巴掌的。”
      “……原来如此。”姜湛听完,气息终于平顺下来,垂眼看着裴钧,少时静静从被子下伸出手来,语气也更软下一些,“也都怪我,是我不该瞒着你找邓准,我那时只是怕新政的事情……”
      “我知道,你怕我不痛快。”裴钧把手放在他掌心里由着他轻轻握住,徐徐道,“没事的,往后皇上别再找我身边儿的人进宫了,想知道什么就问我,这不就成了?”
      说着又勾起唇角,偏头补上一句:“除非皇上连我都不信了。”
      姜湛赶忙摇头,轻轻喘了一下,于裴钧之前那问却没反应,只是眼睫轻敛起来,长舒口气,也不知是调息还是叹息。
      “困了?”裴钧看他神志已是强撑着,心下不禁松了松,“那皇上睡吧,先休息。”
      “那……你也回去睡。”姜湛垂眸慢慢松开手,正要收回被子里,手却被裴钧捏住了,回眼看,是裴钧弯眉笑道:“你睡就是,不用管我。”
      此举带得姜湛整个手臂都一顿,看向裴钧的双眼忽而就有些泛红。他几不可见地点点头,这才更放心地反握住裴钧手指,终于闭上了眼睛,过一会儿,裴钧察觉这手指渐渐松了些,是睡着了,心间紧绷的弦才完全松下。
      他不露声色地挣出手来探了探姜湛额头,又颇心烦地叹了口气,皱眉看向一旁的胡黎。
      胡黎上来给姜湛额头敷上冷帕,惯然息声道:“发烧是常事儿,明早能退就好。”
      可裴钧眼下关心的不是姜湛,而是姜湛这一病下,会不会给他礼部带来什么麻烦,而一般在这种担忧下,他需要做的只是问问他友党宦官的头领胡黎:“皇上病下的事儿,鸿胪寺知道么?”
      胡黎摇头,“外边儿都还没说呢,您看这该告诉他们么?”
      裴钧冲他摆手:“算了,这事儿先别外传,咱熬到后半夜瞧瞧再说。若烧不退,到时候也只得把他们都叫起来重新拾掇事务了,那这几日就谁都别想睡,一起耗着吧。”
      说罢想着做戏做全套,他又起身对胡黎笑着嘱托道:“备些清粥,怕夜里皇上会饿。”然后就与胡黎一起往屏外走。
      “早备下了,裴大人还是一样有心哪。”胡黎点头微笑,“裴大人今儿一夜眼看得待在这儿了,咱这就去给您寻个木床来。”说着就要吩咐人,却被裴钧拦下。
      “甭麻烦了。”裴钧冲屏内的竹榻扬了扬下巴,“那就行,寻大件儿的还惊动守军,没得又要叫人知道皇上病了,还是算了吧。您取两张毡子给我对付一晚上就成。”
      “您哪儿能跟咱们做奴才的一样对付呢。”胡黎哎哟哟地直皱眉,一脸挺不落忍的模样,却倒也认裴钧话中的理,又见裴钧已然在竹榻上坐了,当然也不再自己没事儿找事儿,转脸就叫人拿来个腰枕给裴钧靠背,又拿了毛毡、沏了热茶给他奉上。
      裴钧把毛毡往腿上一搭,捧杯喝茶间,瞧着胡黎给姜湛再换了额上纱布,暂且消停了,便也靠在竹榻上闭了眼休息,可静下来,就不免又想起了他先时在林中听姜越说起的先父旧事,以及蔡飏和秋源智的对话。
      实则他那时忽而蹲下挖野参并非一时兴起,而只是为了暂时岔开姜越的注意,叫姜越不要立即问起承平的打算罢了,因为他的猜测是基于他知道承平三年后会攻打沙燕,而眼下却没有任何线索能证明承平有此野心,他认为姜越不仅不会信他,若就此细问下去,他忧心日后姜越甚至会察觉他的预知和图谋。
      可之后发生的事却叫他困惑了。
      姜越若有夺位之心、想做个明君,那会关心他裴钧的民学、私学之说倒算正常,可就算他讲的事情根本只是无关的花草和一些童年过往,姜越居然也听得极耐心、回应极坦诚,最可怕的是,姜越还向他首度说出了那句话——
      “要是换个人呢?”
      这话换言之就是说要江山易主。
      在裴钧的前世,任凭朝中将姜越要反之事传得有鼻子有眼,姜越是连默认都没有过,今夜却唯独因裴钧饮恨自己跟错了主子,他竟就说出来了?
      裴钧不禁把回魂后迄今为止姜越的所有举动联系起来,想姜越因他去青云监而“顺路”一道,姜越因他说持票而跟他的票,姜越因认为他对姜湛愚忠表票故揭发邓准,姜越将小时候随口问过他的一句话记了十年,姜越被刺杀还留他喝茶只为道歉,姜越会单独优待忠义侯府送信的下人,姜越因为他的变数被提出和亲,姜越关注他提出的民学私学而不遗余力查询寺子屋之策,到今夜,姜越因他饮恨埋没而主动向他说出江山易主……
      所有事情都关乎他,几乎只关乎他。
      甚至在二人忽然遇虎的时候,姜越所做的第一件事,也是先把他护在身后。
      裴钧闭目长舒口浊气,心里浮现了一个很荒唐的念头。
      他几乎觉得姜越想要的并不只是他的万民之策和治世之见,而只是想要他裴钧本人。
      如果不是姜越忽而说出那句换人的话,他根本不愿去意识到:他的存在竟然影响着姜越的所有运道——而这一世,影响他自己运道的人,也正是姜越。
      这真是一场阴差阳错才让他惊然察觉的天命,这一切甚至叫他开始怀疑:莫非老天让他重生一世,所为的并不是属于他自己的那局棋,而或许只是为了让姜越这个日后的真龙天子、上天宠儿因了他的变数而早日登基?或无法登基?或得到他本该得到却未曾得到的东西?那他于姜越又究竟该是什么人?
      姜越为何对他百般留意长达十载?是欣赏他,一心求贤若渴要他当谋士帮他造反,还是……
      之前那花茶之事叫他已经不知该如何作想姜越了,经过今晚,他几乎有些更怕想下去。
      前世的姜越要杀他,趁着他被砍了的时候杀进皇城,这样的人会对他有什么好心?想想就令人觉得荒谬!
      可是一切未验证前,反复作想只会徒增烦恼,他眼下若想知道姜越对他究竟安了什么心,倒不如直接去试探姜越。
      如此打定了主意,裴钧心中便也渐渐平静,在竹榻上半睡半醒一会儿,等到太医熬了药来喂姜湛服下,守着胡黎与一众小太监用酒为姜湛擦了身子,他就这样熬到了下半夜,姜湛昏睡多时终于清醒,说想吃些东西。
      太医闻讯,匆匆为他把脉探额,喜报皇上高烧开始有退转的迹象了,立时整个帐中都松下口气。
      胡黎端来温热清粥要喂姜湛,裴钧心想要全然打消姜湛的顾虑,便强打精神接过来代劳,待众人终于伺候姜湛再度睡下没有多久,天际便破晓翻白,山谷草野间的清晨很快便点染了整个围场营地。
      姜湛的高烧所幸退了,精神比昨夜好了许多,虽还有些低喘嘶哑,却也勉强能支撑一日事务,于是起身由胡黎拾掇衣衫用度,拉了拉裴钧的手,叫他也回去洗漱一番,稍后从驾行猎。
      于是裴钧便大功告成地从窝坐了一夜的竹榻上起得身来,掀开了大帐的帘子就一步踏到外面。
      岂知此时刚伸直了懒腰一抬头,却正巧和刚从对面营帐出来的人打了个颇尴尬的照面。
      这人清俊挺拔、一身雅骨,并不是别人,而就是他那不知如何去想的晋王爷姜越。
      姜越是皇室宗亲的管事人,独住的帐篷就在天子对面十步远,安帐的图纸早就在裴钧眼前落过印,他这时一将此事想起,再看看面前神情僵住的姜越,几乎立时就有种被捉奸在床的心虚——
      他头天晚上才跟姜越说了他早已不再出入崇宁殿,这一早却被事主看见他正从皇上帐子里伸着最惬意的懒腰走出来……
      而此时的姜越看见裴钧,先是一愣,抬眼却果然看向了裴钧身后的天子大帐,面上的神情凝滞一时后,渐渐也恢复常然,片刻便将手中的小药瓶掩入袖下,双手负去了背后,这才笑得清淡又和煦道:
      “裴大人早。裴大人深夜代伤辅佐皇上治国,真是忠心可鉴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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