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士

　　春嵬、夏苗、秋狝、冬狩。
　　一个四个季节，最重要的四场狩猎，前两个多是祭胜过猎，不怎么杀生，后两者则是真正见血，以狩猎为主。

　　辰国尚武，一年四季大小田猎不断。
　　一个贵族若是有兴趣，每一场时间不冲突的田猎都参加的话，必然会从年头忙到年尾。

　　虽如此，冬狩也仍是所有田猎中最重要的一场，在这一场狩猎里表现得好了会被辰王记住，甚至于青云直上。

　　以前便有过很多少年与青年在冬狩中表现优秀，得了辰王或执政宰辅的青睐，随后得到了重用。

　　哪怕是最懈怠的贵族，在这场冬狩里都会积极表现。

　　谢琳以前也参加过类似的田猎，在她的记忆里，贵族田猎一般都是奴仆将诸多野兽驱赶到一处让主人闭着眼睛也能射中，或是将野兽先射个半死，再让主人补上最后一箭。

　　也因此谢琳一开始的兴致不是很高，却很快发现辰国的冬狩画风似乎不太对。

　　贵族都没带几个仆从，追逐野兽、猎杀野兽都是亲力亲为，仆从的职责是将主人猎杀的野兽捡起来，完全是充当负重苦力的角色。

　　见谢琳露出了疑惑之色，云唐开口道：“吾妻可知石圭？”

　　“记得，是辰国南境的上将军。”谢琳道。“怎么了？”

　　辰国四境，一共四位上将军，记错谁也不可能记错这个。

　　石圭驻守的便是南境，也是多年前令辰国元气大伤的商於之战的主将，败得那么惨，换了别人，多半是满门抄斩，辰王却保下了石圭的命，仍旧让他镇守南境。

　　云唐笑道：“石圭上将军曾为马奴，二十五年前，随其主参加冬狩，为其主猎得了诸多猎物，赚足了风头。”

　　谢琳不解。“然后呢？”
　　云唐继续道：“大君重赏了那名贵族，然后从那名贵族的手里要走了石圭，二十五年后的如今，那名贵族还是一名碌碌无为的贵族，而石圭已是上将军，封列侯。”

　　从马奴到上将军，堪称励志传奇。
　　但对于那名贵族而言无疑是一件很打脸的事，大君根本没记住他是谁，反倒是他的马奴得到了大君的青睐，封侯拜将。

　　谢琳懂了。
　　只要不想重蹈那名贵族的覆辙，后来者就不可能再如他一般没心没肺的带个超能干的奴仆，让奴仆表现，自己在一边坐享其成。

　　如此一来，自然要亲力亲为，不然大君记住的是马奴而非自己，着实悲剧。

　　自然，有勇于表现的，也有带着厉害的随从来的。不过，有那么个前车之鉴，在这种时候还会带厉害随从来的，一般都是想借此机会将随从推荐给辰王，通过举荐优秀人才在辰王心里留个印像，同时也与人才结个善缘。

　　贵族，加上贵族带来的随从，再加上负责安全的两万虎贲禁卫，整个队伍的人数超过了四万。

　　所幸整片乾山都是冬狩猎场，并且一年只开启这么一次，其余时候都是封着的，不然这么多人狩猎，要不了几年乾山猎场便该鸟兽绝迹了。

　　谢琳是奔着温汤来的，哪怕对冬狩有兴致，身子骨也不允许她去凑热闹，因此只能老实享受温汤，看别人一车一车的往回拉野味。

　　封山一年，乾山猎场的野生动物多得都快泛滥了，加之时值孟冬，为了过冬，在秋季时动物们都疯狂囤积脂肪，这个时节正是野生动物最肥美的时候，哪怕不为辰王的青睐，为了即将到来的冬至祭祖也需好生狩猎，免得冬至祭祖时祭品寒酸。

　　辰国的传统，冬至祭祖时的祭肉必须是子孙亲手猎的野味，越凶猛的野味越好。

　　谢琳对此很是无言，祭祀不都是用的三牲吗？凶残一点的话便是用人牲，辰国倒好，奔着野味去了。

　　也因着辰国的这种画风，谢琳的餔食多了一道熊掌。

　　辰国尚武，尚武到冬狩这种场合，只要不是快断气了，君王也得亲自下场狩猎。

　　辰王的身体状况相当好。
　　四十好几，快奔五的人了，居然还能猎熊。想想其它国家的王在辰王这个年纪时的身体状况，王比王得扔。

　　熊掌是好东西，若是以前，辰王自然是自己享用，但这次多了个谢琳，而谢琳又颇好熊掌，辰王便将熊掌赐给了谢琳。

　　谢琳一边品尝着熊掌一边对云唐道：“我有点理解为什么他重用的人什么来历都有居然还没翻船了。”

　　辰国五位上将军，冀东境公子比是辰王的异母弟，难听点就是太后与面首所出的私生子。

　　南境石圭是马奴，无名无氏，姓氏与名字都是跟了辰王后赐的。

　　东境李敖是权臣云易时的重臣，也是云易一手提拔上来的，而云易曾经将辰王驱逐了五年，那五年里辰王从天之骄子跌落尘埃，吃尽了苦头。

　　西境苏和是离国的公子。
　　离国公子怎么会成为辰国的上将军？
　　这得从辰王初登基时说起。

　　辰王登基不足一月便被权臣驱逐，背叛流浪列国，争取支持让自己能够杀回国夺回王位。

　　列国也乐得辰国这样一个大国内部分裂，因此都给予了辰王支持。

　　然后，辰王在被驱逐了五年后被云易找了回去，而云易洒脱的放权，辰王则利用之前列国给予的支持坑了列国一把。

　　诸王被气得几乎原地爆炸。
　　十六国共八十万联军伐辰。
　　离国也是其中，主将便是苏和。

　　八十万联军虽众，都超过了辰国总兵力的一半，但十六国各有各的心思，心不齐，而李敖彼时率领的五十万大军却相当齐心。

　　苏和在盟友扯后腿与算计中仍旧打出了漂亮的战绩，因而入了李敖与辰王的眼。

　　虽然苏和很给力，联军的兵力也占优，但辰王也没将所有希望放在正面战场上，派了人去联军将领们的国家搞事。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这很有道理。
　　出征在外让将领自己决策而是让后方千里的君王决策，什么仗都不用打了。

　　道理很浅显，也很容易理解，但不妨碍君王生出猜忌之心，哪怕是辰王也不例外。

　　李敖当年掌控辰国一半的兵力，而那一半兵力精锐的比例极高，可以说，只要李敖愿意，他随时都能推翻辰王，因而辰王专门跑到了东境的后方监军和鼓舞士气。

　　虽如此，辰王却也只是看着，并未对李敖的指挥与决策做半分干涉。

　　别的王未必有辰王这魄力。
　　至少离王没有。

　　苏和是领兵将领，自然受到猜忌，而苏和除了是大将，还是离王的公子，哪怕是生母卑微的庶公子，也不是完全没希望，尤其是这个庶公子还领着重兵。

　　离王对苏和的猜忌是一个君王对将领与儿子的双重猜忌。

　　稍加挑拨，离王很难控制自己不扯苏和的后腿。

　　自己国家后方扯后腿，联军内部心又不齐，各种勾心斗角。

　　伐辰伐了一年多，毫无悬念的败了。

　　辰王还很有心计的联合了联军中的几个国家对付另外几个国家，咬下了几块肉一同分了。

　　苏和也因此被李敖给俘虏了。
　　因着苏和的身份特殊，李敖将其打包送至洛邑。

　　这么一个人才，辰王觉得杀了或一直软禁着未免暴殄天物，便关了两年，待苏和的父亲死了，新君继位，辰王用两座城池向新君换来了苏和的家眷。之后将苏和送至西境对付睢国，而苏和也没辜负辰王的付出，坐镇西境，一直稳稳当当的，令睢人始终无法北上，甚至只能依靠天险阻挡苏和。

　　二十多年过去，苏和这个离国的公子始终忠心耿耿的为辰王驻守着西境。

　　礼贤下士这点辰王做得相当不错，不仅对苏和，也对自己。

　　亲自猎来的熊，最好的部分居然不是自己享用而是给她吃。

　　谢琳发现自己对辰王一点异心都没有，不仅没有异心，还极为信任辰王，这挺稀奇的。

　　经商时四处跑，谢琳见过的王也不少，但不管是对哪一位王她都缺乏信任，没有出仕的念头。

　　“苏和的现在是我的未来。”谢琳很是感慨。

　　云唐问：“高兴吗？”
　　谢琳道。“在大君的心里，我是国士。”

　　她的性别，她的商贾出身，辰王全都不在意，只看到了国士，既然是国士，自然要以国士待之。

　　熊掌虽是小事，却是细节。
　　石圭、李敖、苏和等人各有各的需求，辰王给的都很对口，还多给了安心。

　　谢琳与他们都不一样，她与辰王一开始便是交易，辰王不需要多给她什么。事实上，就谢琳的身家，辰王也给不了她多余的东西，干脆从细节着手。

　　一国之君，如此体贴，堪称奇观。

　　云唐自豪道：“你是最无双的国士。”

　　谢琳摇头。“古往今来的大才还是很多的，但我想试试自己能否成为过去一千年与未来一千年最无双的国士。”

　　云唐举起酒爵道：“这条路我会一直陪你走下去。”

　　谢琳不置可否的举起酒爵饮了一口。

　　乾山行宫宫室绵延，温汤通过专门的渠道引入每一座宫室，也因此，宫室的位置离温汤源头越远，享受的温汤便没那么舒适了。

　　谢琳的宫室位置只比辰王的差一点。
　　汤池子里还加了药材，谢琳泡在其中舒服得都想呻/吟了。

　　琳琅山也有温汤，她当年买下琳琅山在山上大兴土木也是因为山上天然的温汤，可惜还没享受几年便因故来到了辰国，疆定郡那两年她都要忘了温汤这种东西了。

　　靠着池壁，谢琳将盛着药酒的酒壶放在温汤里泡着，估摸着泡得差不多时倒了一爵，虽然是带着药味的美酒，但这么温着饮了也别有一番风味。

　　泡着温汤，饮着小酒，谢琳有些遗憾没将给自己按摩的侍女给带来，不然就更享受了。

　　正遗憾着便感觉到有人在按摩自己的肩背，力道很适中，手艺不错。

　　行宫里有按摩的宫女？
　　若是别的王，那肯定是有的。

　　但辰王，呵呵，一天披六七个时辰的奏章，什么爱好都会在这样的工作量之下被磨灭。

　　谢琳下意识扭头，赫然发现给自己按摩的竟然是云唐，虽然早知道云唐会按摩，手艺还很好，却仍觉得不可思异。“你怎么会按摩的？”

　　云唐道：“以前在药王谷生活时上过两天按摩课。”

　　“药王谷还教这个？”谢琳有些惊讶。
　　“按摩穴位也是一种治疗方法，教这个很奇怪吗？”云唐反问。

　　不奇怪。
　　药王谷的医道虽然起源于苏夏与苍凛，但百余年过去也分成了三个流派，温和派、激进派以及自愈派。

　　温和派，顾名思义，用药温和，细水长流，不留任何后患，就是疗程久，价格比黑店还黑，值得一提的是负责为谢琳调理身体的葛生医者便是温和派的。

　　激进派，价格便宜，痊愈的速度也快，就是无视病人的感受，治疗过程往往生不如死。

　　自愈派最为奇葩，觉得人自身便有强大的自愈能力，而凡药带三分毒，没病别吃药，有病更别吃药，研究通过不服食药物的方法养生和治疗疾病。也因着这一派最拿手的是药膳，又被称之为美食派。

　　谢琳还记得自己听过一个关于药王谷的笑话故事，有个病人去药王谷求医，三个派系的医者向他介绍自己的治疗方案。

　　温和派的价钱高得吓死人，激进派的方案痛苦无比，自愈派的方案看着就不靠谱。

　　三种方案让病人选，病人表示：我选择死亡。

　　谢琳估摸着按摩穴位治疗应该是自愈派的东西，不服食任何药物。

　　“你怎么会在药王谷生活？”谢琳好奇的问。

　　药王谷是医者圣地，不是医者的人对那地方素来敬而远之。

　　“药王谷里不是医者便是病人，你猜我是哪种。”云唐笑道。

　　谢琳道：“我猜你是医者。”
　　祖母是医者，孙子跟着学医也很正常。

　　反正云唐的医术肯定很好，谢琳还没忘了云唐接手了葛生大部分工作的事，若他无足够高的医术，葛生医生也不敢随便将调理病人身体的事情转交给他。

　　云唐弯下了身子亲了亲谢琳的唇。“夫人真聪明，奖励你。”

　　谢琳伸手捏了捏云唐的脸。“回报你的奖励。”

　　云唐：“回报应该亲回来才对。”
　　谢琳摇头。“不要。”

　　“那我亲你总可以吧？”云唐低头又亲了谢琳一口。

　　谢琳：“.....”

　　泡温泉泡了两日谢琳也无聊了，看天气不错，没下雪便想着出去溜达溜达，也不走远，就在附近的山林里转悠。

　　云唐对此一点都不放心，坚决要跟着。“每年冬狩都要出事的，就你如今这身子骨，若是遭了池鱼之殃可没法自救。”

　　谢琳茫然。“什么叫每年都要出事？”

　　云唐一句话概括道：“不想当太子的公子不是好公子，不想更进一步的太子不是好太子。”

　　谢琳默。
　　辰王的公子很多，但被他丢到战场上溜达几圈还能活着回来的不多，而这些公子，除了少数还在边境的，其余的都来了冬狩。

　　云唐很是感慨：“去岁的时候就死了不少人，还有一位公子倒霉的碰上狼群，尸骨无存呢。”

　　“大君没被气死？”
　　傻子才会信真的是意外，辰王肯定不会是傻子。

　　云唐道：“大君一直都是默许诸公子相争的，只有最强者才配继承他的王位。”

　　忘了这茬，辰王养儿子的画风是养蛊。
　　冬狩这种场合最适合毒虫厮杀了。
　　谢琳非常坚定的表示，就在周围溜达，不走远。

　　辰国强弓劲弩闻名列国，军队甚至有专门的弩兵，但弩是军用之物，能够制造好弩的工匠也都被负责军械的部门给控制着，民间想弄把好弩也挺难，贵族亦然。加之用弩狩猎一点技术含量都没有，狩猎时用的自然是良弓。

　　贵族普遍是自备良弓，若是出了什么疏漏没有趁手的弓，行宫也可以提供良弓。

　　谢琳动过狩猎的心思，想当年她也是一个很厉害的弓手，不说百发百中，但野外扎营时从来不缺野味。

　　如今看到别人兴高采烈的一车又一车的往回拉野味，不免手痒。

　　看到宫人拿来的弓时谢琳的手便一点都不痒了。

　　行宫的弓自然是良弓，品质甚至在军用的弓之上，弓力亦然。

　　宫人拿来的是半石弓，至少也要六十斤的气力才能拉开。

　　谢琳如今的身体状态连六斤的东西都提不起来。

　　无奈之下只能看着云唐狩猎。
　　云唐狩猎与旁人不同，旁的贵族是看到猎物就一定要猎，认认真真的将冬狩当成了比赛，而云唐则是郊游。

　　带崽的母兽不猎，幼兽不猎，猎的野味够吃了就停手。

　　因着不是追求表现，云唐狩猎自然很注重猎物的肉质，虽然猎的都是獐子、兔子、野羊之类的食草动物，但无一例外都很肥美。

　　谢琳一边用匕首将兔子的皮剥掉一边对正在给剥好了的兔子刷调料的云唐道：“你的手艺还和以前一样好。”

　　“和以前一样好而不是更好了，说明没有进步。”云唐不满意的道。

　　谢琳无语。“你又不是庖厨，厨艺好是锦上添花，厨艺不好也不是什么问题。好比我，我的厨艺一般，但我养了几十名从不同国家挖来的顶级御厨。”

　　云唐道：“你说的我也懂，但我不介意踢掉你的御厨团。”

　　谢琳疑惑：“他们哪得罪你了？”
　　“我和你的御厨团比，谁的手艺更好？”
　　“你的。”谢琳诚实道。
　　虽然不知道云唐哪来的兴趣学厨艺，但他的手艺的确很好，比御厨还好。

　　云唐问：“那我为你做一辈子美食如何？”

　　谢琳道：“我们已经是夫妻了。”
　　“你摸着良心说，成婚的时候你没在心里计算几时和离吗？”云唐笑问。

　　若在别的国家，夫妻和离可能有点麻烦，还得丈夫写一份放妻书，辰国却不必，夫妻若分居超过五年，只要有一方提出和离，那么就能和离。

　　谢琳露出了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她确实有过这种心思。

　　将剥了皮的兔子递给云唐，谢琳想了想，还是道：“我....”对你从一开始就没有爱，纯粹是算计，你难道还真想当一辈子的挡箭牌？就算你不介意，我良心也过不去啊。

　　谢琳的话没来得及说完就被云唐打断了。

　　“有人来了。”

　　谢琳下意识顺着云唐的目光望去，什么都没看到，但听到了大虫的声音，过了好一会才听到虚浮的脚步声，的确有人来了，还是个伤员。

　　当被大虫追的人从林子里跑出来时谢琳有一瞬的无言。

　　那人她认识，赫然是公子浔。
　　辰王的诸公子斗得究竟有多厉害啊？

　　发现有人，公子浔忙不迭求救。

　　云唐对谢琳道：“咱俩避一下。”
　　谢琳愣了下。“不救人吗？”

　　云唐道：“这是麻烦。”
　　“他已经看到我们了，回头如何与大君交代。”

　　“大君不会在意我对他的儿子见死不救。”云唐解释道。“至于你，就你的身体状况，大君更不会希望你为了救他的儿子出个三长两短。”

　　儿子没了可以再生，虽然辰王这几年因为后宫嫔妃年纪都大了不再临幸妃嫔，也就没有新的子嗣诞生，但他已经出生的儿子已经够多了，损失一个没什么影响，但谢琳这样的大才若是出事，那损失是一串儿子加起来都抵不上的。

　　对这对君臣的关系已然无话可说。
　　谢琳：“我想救他，我欠你个人情。”

　　云唐沉默了须臾，无奈道：“你是我妻，无需如此客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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