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士

　　谢琳是个很讲究效率的人，不过三天便给辰王上书推行劳役。

　　辰王看开头时还以为劳役是谢琳对徭役的另一种称呼，但看到后半段就意识到两者区别很大，除了都是强制性的，一点相似之处都没有。

　　徭役是强制性的无偿劳动，服役时间一般以月计。
　　劳役是强制性的有偿劳动，服役时间以年计。

　　谢琳想征召三十万劳役加快洛邑至冀东境直道的修建速度。

　　辰王很想说，这速度已经很快了，就如今的速度，有望在十年之内竣工，他以前做梦都没想过能有这样的进度。

　　但很显然，谢琳不满意这个进度。

　　好歹也君臣相处了这么久，辰王很清楚谈进度快慢说服不了谢琳，因而跟谢琳聊起了成本问题。

　　谢琳征召劳役，酬劳还挺丰厚的，不按人头，按工作量计算酬劳，每日有规定的工作量，只要按时完成，每个月的酬劳为一百二十枚铜锱。除此之外还管吃，且五日一顿肉，平日里也能吃饱；管住，不过住在工地，遮风挡雨肯定没问题，更多的就别想了。

　　不谈别的，就这个酬劳就够要命了，三十万劳役，不是三万劳役啊，国库怎么可能吃得消。

　　谢琳道：“据我所知，去岁国库的税赋为一万三千金。”若算上租牛给商队，以及谋算列国得来的灰色收入，那就更多了。

　　辰王道：“爱卿可知辰国养了多少军队？”

　　“超过一百万。”谢琳估测道。
　　冀东境二十万，西境二十万，南境二十万，东境四十万，加起来正好一百万。而这还只是边军，不包括非边军的军备，如护卫洛邑的十万虎贲就没算进去。

　　让谢琳无语的是，辰国总人口也就一千万左右。

　　更无奈的是，这年头，不管是哪个国家，只要不想亡国，每年国库的大头都是花在军备上。

　　辰国这军备在列国中虽然是佼佼者，但还不是最夸张的。

　　辰王问：“爱卿觉得提供完了军队，我还能有多少钱给你征召劳役？”

　　辰王从不亏待军队，拿私库填补军费的事也没少做，若要在直道与军队之间做选择，辰王肯定选择紧着后者。

　　谢琳提议道：“大君，要不要考虑一下裁军？兵贵精不贵多，这一百万大军里至少一半是注水的杂兵，打仗时顺风狂如狗，逆风逃最快，养着多浪费粮食啊。”

　　辰王：“....杂兵也有杂兵的用处，至少比精锐省钱。”

　　“只养精锐也不错啊。”谢琳道。
　　“精锐比杂兵更花钱。”辰王叹道。

　　有选择的话他也想只养精锐，奈何军中精锐的成本比杂兵高了数倍，全养精锐的话，他便是倾家荡产也不够。

　　谢琳道：“大君的意思是否只要臣能解决全都养精锐的成本问题，您便不反对我裁军？”

　　辰王道：“你若能解决这个问题，我自然会支持你裁军。”

　　谢琳道：“大君您给我点时间，我会解决这个问题，在这之前您能先将这份奏章批了吗？”

　　辰王：“寡人没钱。”
　　谢琳道：“用钱能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

　　辰王静静的看着谢琳。
　　谢琳取出了另一份写在缣帛上的奏章。

　　辰王接过看了看，每个字都认识，但组合起来，抱歉，他就没理解谢琳想做什么。

　　奏章上就一件事，增加币种。

　　辰国的币种有四种，价值从低到高分别为铜锱、银毫、金铢、金饼。

　　其中铜锱是流通最多的钱币，银毫与金铢则是民间大额交易时用的，金饼简称金，主要用于国与国之间的大宗交易与贡金，不过近几十年商贸发展，民间的大商贾在做生意时也会用到金饼。比起成箱成箱的金铢银毫，金饼携带要方便和安全很多。

　　谢琳想增加两种钱币，一种是金银铜的合金铸币，分量为铜锱的四倍有余，用料以紫铜为主，样式与铜锱一样，也算是铜锱，这种大铜锱，一枚值一百枚小铜锱。

　　另一种是玉钱，玉是制作玉器的材料，也是属于贵族与士人的象征，平民百姓佩戴玉器是要死人的。谢琳无视了这一点，提议可以用玉雕琢钱，且是上好的云玉雕琢，样式设计得极为复杂，若是雕琢出来必定是精美的艺术品，谢琳表示这种艺术品可以拿来当货币流通，一枚玉钱值十枚金铢。

　　辰王着实没看懂谢琳的用意，干脆问了出来。

　　谢琳解释道：“大铜锱是为了让平民百姓用着方便，平日里赶集若只是花费几枚几十枚铜锱也就罢了，但若几百枚，一枚铜锱的分量约为两铢半，一百枚铜锱便是十两左右，背着多沉。有了大铜锱，一枚钱币就解决了。”

　　辰王道：“平民百姓平日里用不到如此大的钱币。”

　　虽然是君王，但辰王也不是没吃过苦，民间物价几何，平民平日里赶集一般买什么花多少钱还是有概念的。

　　“如今用不着，但以后一定用得着。”谢琳道：“至少我给劳役发酬劳时用得着，我不准备给劳役发粮食或布帛当酬劳，只发钱，但发铜锱的话，太费铜，运输也麻烦。”

　　辰王道：“那玉钱呢？”
　　“给商贾准备的。”谢琳道：“待直道修建好，商贾们往来这条黄金商道，进行的商贸必然更加大宗，需要过手的金银自然也更多。玉钱体积小，分量轻，携带方便，不似金银，带着一箱金银，只要盗匪不瞎都会找上门。”

　　顿了顿，谢琳继续道：“想要玉钱，得用金银来换，第一批玉钱臣预备发行两万枚。”

　　辰王笑了。“商贾们凭什么信玉钱？”
　　金银是实打实的硬通货，玉可不是，这玩意乱戴是犯罪。

　　“凭他们比我更希望那条直道早日修好。”谢琳道。

　　辰王下意识算了算：“那也不够。”
　　谢琳点头。“既然是帮商贾们修路，他们自然不能一毛不拔。”

　　除了准奏辰王已然无话可说，感觉不管他找什么理由谢琳都能打回来。

　　发行新币说来容易，做来工作量却不小，尤其是谢琳这个扒皮想做的还不止一件，哪怕一时半会没法做也要先将准备工作做好，以便时机成熟时可以立刻开工。

　　再加上征召三十万劳役，谢琳不打算从一个地方征召，而是整个辰国所有的郡县分摊，人口密集的郡县分得多，人口少的地方则摊的少。

　　多个项目叠加，工作量之大云唐看了都忍不住心生悲悯。

　　在医者委婉表示属官与胥吏们身体有些吃不消了，再这样剥削下去时可能会出现过劳死的现像，谢琳难得有了点人性，向辰王询问可否扩充相府的属官与胥吏，她给每个属官和吏都配俩助手。

　　一个人干六七个人的工作量也挺累的，配俩助手的话，应该会好点，也更有效率。

　　对此云唐问：“为何再多配几个？一个人干七八个人的活，就算多了两个助手，也还要干两三个人的活吧？”

　　谢琳理直气壮道：“我每季都给他们包大红包，若再多几个助手，费钱。”

　　云唐无言。
　　谢琳每个季度都会给属官与胥吏发红包的事他是知道的，不仅知道会发红包，还知道红包很丰厚，每次发的奖励虽然不是禄米，而是缣帛、粱肉以及雪花盐，甚至于发钱，但总价值也抵得上两年的俸禄了。

　　这也是谢琳至今只是被人扒皮，而非诅咒的原因，虽然工作很累，一年到头都没有休沐，但酬劳很丰厚啊。

　　云唐道：“这样的话你不给他们配助手不是更省钱吗？”

　　谢琳无奈道：“以后的事情会越来越多，不配助手的话，过两年便该是一个人干十几二十几人的工作量了。”

　　那就真的很要命了。
　　倒不如未雨绸缪，现在就招助手，训练个一两年，到时便能用得很顺手了。

　　云唐觉得，哪天谢琳被人给打死了，多半是属官做的。

　　公卿、郡级别的官员若是手底下缺人，除了一些比较重要的职位，别的位置一般都是自己征辟的，所谓征辟便是打听一下有哪些人才，然后征辟对方来自己手底下干活。除此之外还有士人游历列国，会在各个国家碰运气，自然也会给高官投策，高官看了他们的策论，若是觉得满意也会将之征辟为自己的食客或属官。

　　谢琳嫌打听人才太麻烦，至于投策的人才，老实说，给她投策的士子自然是有的，但她没空看。而且，这些会在列国到处跑找机会的士子志向往往不小，未必肯给属官与胥吏当助手。

　　士子都是偃武修文的人才，这年头具备读书条件的往往是氏族子弟，或没落氏族子弟，真正的平民反倒没几个。而且便是有平民解决了吃饭问题想更上一层楼，多读点书充实自己，也往往找不到书来读，求学相当不易。

　　典籍是无价的宝物，因为它代表着知识，而知识是被贵族阶层垄断的东西。

　　良好的出身加自身学识，自然不可能一点心气都没有，不是走投无路了，绝不会屑于吏的伙计，这也导致了胥吏阶层有九成九是文盲。

　　谢琳可不想一天到晚头疼下属内讧这种问题，精力有限，没那闲工夫，不如一开始就杜绝此种问题，大家你情我愿，入职后便不能再嫌弃工作了。

　　因而谢琳解决人手问题的方式很是特立独行。

　　这家伙在城门口的公告栏贴了招聘的文书，将要招聘那些职位以及相对于的薪酬、伙食都给写了上去，让有兴趣的自己来丞相府参加考核。

　　嗯，考核。
　　谢琳让人出了一堆的题目，术算、农桑、水利、道路、律条....各个领域都有涉猎，只要在任何一个领域的题目答得好就可以录用，精力足够的人大可以每个科目都挑战一下，总有一科过得了被录用，若是一科都过不了，那也只能怪自己。

　　虽然缺人，谢琳也是很挑食的，含金量低可以忍，慢慢学，一两年下来自然就高了，但一点含金量都没有的话，招进来那就不是减压而是增加压力了，还浪费财帛。

　　云唐相当佩服给谢琳捉刀写文书的刀笔吏，谢琳给的薪酬不高，事实上属官与胥吏的薪酬大头是每季的奖金，但这点不好直接写进去，因而刀笔吏重点介绍了下伙食，一日三餐，每餐都是山珍海味。

　　看着就很有食欲。

　　云唐道：“识文断字的就算不是贵族，也是士人，不可能来做胥吏和属官副手的。”

　　勉勉强强还能将就属官的位置，但属官副手和胥吏的职位，士人绝对看不上。

　　谢琳叹道：“我也知，但也得试试，谁让一百个人里至少九十九是文盲。”

　　用文盲也不是不行，但那工作效率，她还不如继续剥削可怜的属官与胥吏们呢，好歹在她的剥削下，相府所有属官与吏员一个文盲都没了。

　　如云唐所料，来参加考核的人一个巴掌数得完，都是家里揭不开锅，气节败给了五脏庙的落魄士人，虽然落魄，但最基本的读写能力还是有的，谢琳只能饥不择食的留下了。

　　云唐问谢琳：“看来你得考虑给下属休沐了。”
　　不添人分担压力的话，就只能休沐，不然真的会出人命的。

　　谢琳摇头。“我有别的途径弄到人才。”

　　什么途径？
　　云唐的疑惑在数日后得到了解答。
　　将近两百名少女来找谢琳，在通过考核后被谢琳分配到了各个岗位上，压力顿时缓解，让所有人都能缓口气了，这些女子的素养很高，效率也极高，一个人干两三个人的工作量还能适应良好。

　　“再过两个月还会有三百人到，人手问题就能完全解决了。”

　　云唐：“你哪找来的这些女子？”
　　谢琳回道：“我养的。”
　　云唐的神情有一瞬的怪异。“夫人你莫不是有磨镜之好？”

　　男人与男人那叫龙阳之好，女子与女子则是磨镜。

　　云唐知道这个隐晦常识，还知道一些贵族女子出嫁前有红颜知己，出嫁后也可能有。

　　少时在药王谷云唐就见过一对光明正大在一起的磨镜。

　　药王谷那群医者的眼里基本没有性别之分，对于同性之间的爱情也不似世俗那般接受不能，云唐不免受到影响，但再能淡然看待磨镜与龙阳也不代表他能接受自己的妻子爱的是女子。

　　谢琳没忍住将手中的竹简砸向云唐。“我喜欢男人。”

　　虽然也欣赏美女的美色，但欣赏和磨镜是两码事。

　　云唐随手接住竹简，道：“我这么个大美男就没见过你有过什么不轨的心思。”

　　成婚至今近一月，止步于搂搂抱抱，更进一步便没了，怨不得他怀疑妻子的性向。

　　谢琳道：“你若是想，我也不会拒绝你。”
　　到底成了婚，同房也是应该的。

　　云唐摇头。“我现在与你同房，在你看来那纯粹是夫妻之间应尽的责任，没有半点感情，我不要。”

　　谢琳稀奇的看着云唐。“既然如此宁缺毋滥，当年为何那般得罪我？”若无当年的事，对着云唐这张昳丽无双的容貌，谢琳可以笃定的说，一天两天还行，久了的话自己保不齐就把持不住。

　　云唐默然须臾，嗫嚅道：“我以为看上了什么，就应该先抢到手。”

　　谢琳：“.....你的逻辑是盗匪教的吧？”

　　云唐说：“我自己领悟的。”
　　谢琳：“....”
　　云唐道：“你还没说你不是磨镜，怎会养了那么多女子？”环肥燕瘦，什么类型的都有。

　　“她们原是我专门培养准备用来打理生意的，不过琳琅阁的生意现如今不缺人手，她们也没个去处，来当胥吏正好解决谋职问题。”谢琳顿了顿，笑道：“最重要的是她们没有不食嗟来之食似的无谓气节。”

　　没有那般气节，也就不会嫌弃胥吏与属官助手这些微末职位。

　　北方的天气冷得快，辰国以孟冬岁首，离冬至也就隔着不久，因而对于年节并不是很在意，反而对于冬至祭祖很在意。加之辰国尚武，每年都要冬狩，还是大规模的那种，君王带着一大串公子公主以及朝臣贵族一同去冬狩猎场狩猎。

　　做为相邦，谢琳一般也是要跟着去的，只是谢琳的身体状况不好说。

　　小朝会的时候辰王忽然想起谢琳的身体状况，便问了下谢琳自己想不想去。

　　谢琳完全没有挪窝的想法，天冷的时候她只想窝在有地龙的屋子里一整天都不出门，若非大朝会不能缺席，她能做到一整个冬季都不踏出房门半步。

　　谢琳没有出门的打算，云唐却有。“乾山有温汤，对你的身体也有益处，可以去试试。整日里守着地龙，哪有温汤好。”

　　谢琳想了想，便没拒绝，温汤的确比地龙要好。

　　确定谢琳没异议了，辰王这才问谢琳有什么事。

　　谢琳在天冷天热的时候，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是拒绝出门的，哪怕是辰王想见她都得专门让人去找或是等大朝会的时候，今儿这般出现在小朝会上还挺罕见的。

　　谢琳闻言，犹豫了下从自己的袖中的三份缣帛里挑出了一份给辰王。

　　辰王接过看了看，勘测全国的大致地形工作约莫明年夏季就能完成，因此谢琳打算在秋季时进行竞拍会，拍卖修路权。考虑到商贾们遍布天南海北，赶到洛邑也需要时间，而这次的工程量不小。

　　辰国的行政单位自上而下为郡、县、聚、乡、里，每个单位又分上中下三个级别。

　　谢琳的计划是每个郡之间、每个郡与其下辖的所有县、每个县与其下辖的所有聚以及上乡全部用直道连接起来。

　　工作量不可谓不浩大。
　　哪怕将辰国境内所有的商贾给掏空也不够，因此谢琳想掏空整个中州的商贾，如此一来就得提前一年送信，给别人足够的准备和赶路时间。

　　辰王对此没意见，让商贾修直道，国库不仅不用支出，还有收入，是好事，而且路修好了，运粮也方便，就一个问题——

　　“如此浩大的工程，商贾们如何会答应？”

　　并非所有直道都是如洛邑至冀东境边境的直道一般有价值，而没有足够的价值，商贾肯掏钱？

　　谢琳笃定道：“他们会捧着钱求辰国给他们掏钱的机会。”

　　你自信就好。
　　辰王不想质疑什么，经验告诉他不要在金钱方面的问题质疑谢琳，便道：“另外两卷缣帛不给寡人吗？”

　　谢琳道：“待您冬狩回来我再给您，如今便给您，恐会影响您冬狩的心情。”

　　正伸手准备索要缣帛的辰王闻言，犹豫了下，问：“可会耽误正事？”

　　“不会。”
　　辰王果断将伸出的手收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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