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士

　　追着公子浔的是一头体长九尺有余的大虫，北方的虎体型就没有短于八尺的，少数虎甚至能够达到十尺，这头体长九尺有余的大虫在虎中属于体型较为出色的，但对于公子浔而言应该不是难事才对。

　　因着每一位公子到了年纪都要上战场，因而辰王的每一位公子都是自小习武，哪怕是最纨绔废柴的公子也有着矫健的身手，不夸张的说一句，只要是从边境战争中活下来的公子，随便给他们任何一位一把刀，完全能跟大虫单挑并轻松取得胜利。

　　公子浔因着年幼时被送去青国做质子，多年后来才回来，武艺比起他的兄弟们不免差了些，但猎一头大虫的身手都没有的话，谢琳会很怀疑他是怎么从战场上活下来的。

　　被辰王送去边境战场的公子可全是一点特殊待遇都没给，想要活下来只能靠自己的本事。若非如此，王后的嫡子也不至于战死沙场。

　　云唐想也知公子浔这是不知道中了哪个兄弟的招，暂时发挥不了武力。这也是他不想掺和的原因，诸公子夺嫡啊，谁掺和谁悲剧，就辰王那身体状况，再活三十年都没问题，反倒是这些公子能不能再活三十年很值得商榷。

　　除非哪位公子杀了辰王，否则诸公子夺嫡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云唐一边腹诽着一边拿起了弓，又抽了两支箭矢一同搭在弓上，很是特立独行。

　　别人射箭一般都是一支一支的射，云唐却不然，他能一次性射好几支箭矢还不落空，更能抓起一把箭矢搓成扇形让人体验什么叫连珠箭，不过这种的命中率就没前者那么高了，却也比旁的神射手高。

　　诚然，五射是士人必修的技能，但真正能够做到云唐这般出神入化的却没几个。

　　谢琳就那么看着云唐一次性射出了两枚箭矢，不偏不倚，深深扎入了大虫的眼睛里，看深度，肩头不仅扎穿了眼睛，还深深扎入了颅骨中。

　　能用半石弓射出一石弓的力道，谢琳觉得云唐的欺骗性也够强的，身形瘦削，气质斯文，看着就很文质彬彬。

　　纵然这年头能够游学列国还不死在半道上的士人就没有不能打的，不能和武将比，但打几个普通人却是够了。云唐的形像气质却是让人下意识觉得这家伙属于士人中少有的不能打的那一挂，事实却是这家伙比武将还能打。

　　见大虫被射杀，公子浔顿时松了口气，这才有空去分辨自己求救的是哪位以便更好的道谢，却惊诧的看到了云唐。

　　辰王与云唐之间的恩怨没人清楚，就算是知道当年之事的，也没谁猜得到辰王与云唐的心理。

　　但足够了解辰王的人还是能够看出来，辰王心里是恨云唐的，为何恨不得而知。但不论因何而恨，辰王都没有弄死云唐的想法，甚至有别人想弄死云唐他还会收拾谁，最多就是在不影响大局和生命安全的情况下给云唐找点茬。

　　云唐自己就更肆无忌惮了，完全是死猪不怕开水烫，对于诸公子夺嫡之事也是完全不掺和，仿佛一点为未来打算。甚至于辰王的公子死在他面前他都能冷漠的看着公子一点一点的咽气，从头到尾都不会有救人的念头。

　　如今这位宰辅却出手相救自己，公子浔不由得有些怀疑对方是否想开了要卷入诸公子夺嫡之中。“浔多谢宰辅....”

　　“别谢我，我不想救你的。”云唐道。“我只是看中了那头大虫的皮毛，想为吾妻做件裘衣。”

　　公子浔也觉得云唐不可能有那么好心，不由看向谢琳，谢琳正专心致志的给一只兔子剥皮，完全没看他。

　　公子浔的目光在谢琳腰间的云纹玉佩上顿了顿。“多谢相邦救命之恩，来日浔必当回报。”

　　谢琳摆手道：“救你的是云唐，不是我。”

　　云唐不太乐意公子浔留下来，很快便开口赶人，哪怕公子浔表示自己如今提不起多少气力也没用。

　　“你若留在这里，谁知会不会有别的麻烦寻来。”云唐坦言道。“你既然能从别处一路跑来，想来也能跑回行宫去。”

　　冬狩时期，不想死就要远离每一位公子。当然，决定拿生命去掺和诸公子的争斗另当别论。

　　公子浔顿时噎住。

　　之前能跑得快完全是后头有只大虫在追，如今没了大虫，公子浔的确提不起多少气力，但云唐都这么说了，他不可能死赖着。倒不是要脸，而是云唐不似其它人，真赖着，云唐手中的箭矢有一定可能指向自己。

　　臣子伤了公子不论是因为什么原因都是很恶劣的事情，但云唐伤了公子，公子浔可以笃定的说辰王最多罚他几年的俸禄。

　　对此所有公子都无法理解，明明他们才是亲生儿子，辰王却仿佛云唐才是他儿子，百般护着。

　　公子浔礼貌的道别，然后保持着体面的离开了。

　　见公子浔离开，云唐对谢琳道：“别掺和诸公子的争斗。”

　　谢琳保证道：“我才没那个精力，当个孤臣就很不错。”

　　“没有就好，诸公子不管下注哪个都是亏本。”云唐道。

　　谢琳不解：“养蛊总会有一个活下来的。”

　　云唐点头。“养蛊的确会有一个活下来，但你考虑过大君的身体没？”

　　“身体挺不错的。”谢琳道。
　　一日两餐，每餐能干掉三大碗饭，不是一般的不错。

　　云唐道：“若不出什么意外的话，以大君的身体，长命百岁不是问题。”

　　百岁两个字云唐念的重音。

　　谢琳默了一瞬。“诸公子的身体看着也挺不错的。”

　　“十个至少八个活不过四十岁。”云唐不以为然。“剩下两个活不过五十岁。”

　　谢琳不解：“你还能预见人的寿命？”
　　“这个不需要预言，只需要看一下诸公子如今的身体状况，再了解一下他们的作息便知道答案了。”云唐回道。“药王谷有个理论，男子二十岁之前，房事的年纪越早，死得越快，不忌女色，死得更快。”

　　谢琳瞬懂。
　　辰国的贵族多是十六岁以后才成婚，但按着这年头贵族的传统，贵族男子十二三岁便会有长辈安排教导人事和暖床的侍婢，不少贵族男子大婚的时候可能院子里的侍女全都沾染过了。

　　而且，华族虽是一夫一妻一妾制，且规定妻子年过四十仍无出，否则男子便不能纳妾，纳了就是逾越礼制，性质等同于平民穿玄端冕服，是犯罪。

　　贵族男子比平民好一些，身份地位特别高的男子哪怕妻子有子嗣也是可以纳妾的，但有数量限制，如二十等爵里的列侯爵位就能纳两个妾，诸公子也一样，太子可以有三个。

　　实际上呢？
　　不能纳妾或是妾的名额满了并不代表就没有暖床的婢妾家伎了，婢妾家伎虽无名分，生下的孩子也身份卑微没有继承权，但只要养得起，养多少都没问题。

　　男子炫耀自己身份地位的一种形式便是拥有的女人数量，好色可以说是身份地位高的男子的共性了。

　　辰王的这些公子，谢琳哪怕不了解他们的后院，只从他们的子嗣数量和偶尔的一些宴饮传闻也能看出公子们的府邸很是热闹。

　　按着药王谷的理论，这么折腾，想长寿，洗洗睡吧，梦里或许能如愿。

　　谢琳道：“大君的女人也不少。”

　　“是不少，但大君有自制力，正常贵族男子是可三日不食肉，不可一日无妇，但大君，你可知大君子嗣的年龄？”云唐问。

　　谢琳道：“见过的我都知道大概年龄。”
　　辰王的子女太多，她也认不全。

　　“大君的子嗣主要是二十岁到三十六岁之间生的，二十岁之前与三十六岁之后生的加起来也没超过十个。”

　　谢琳下意识算了下，辰王的子嗣在一百三十名左右，去掉十个也还有一百二十名，除以十六相当于辰王每年会有七八名子嗣诞生，后宫有七八名妃嫔怀孕。

　　那么问题来了。
　　辰王不似别的王那般会碰没有名分的宫女，生出一大堆身份地位卑贱不能角逐王位的子嗣来，那么他有生理需求自然只能找有名分的妃子，但他的后宫是诸王中最精简的，哪怕是最鼎盛的时候也没超过二十名。

　　怀胎是十个月，生完了也要调理几个月的身体和精心照顾婴儿避免其夭折，肯定不会和辰王发生点什么。

　　这么一算，辰王真正能够睡到自己妻妾的时间并不多，称得上清心寡欲，达不到伤身的地步，自然不影响寿命。

　　加之辰王虽然十二岁就成婚，但那些年只有一妻一妾，后来十四岁被云易放逐，直到十九岁才得以重返王座，那五年里一门心思夺回王位，所有精力也都放在这上面了。

　　十九岁重登王位便一直很注重养生，这也让所有人无语的一个地方，注重养生的人不是没见过，但十几岁就开始养生的，也不是没有，但十几岁的年纪身体也健健康康就开始养生的，辰王是独一份。

　　林林总总的因素累积下来，没有意外情况，诸公子想熬死辰王，悬。

　　明白了云唐想表达什么，谢琳道：“我听说大君少年时便开始养生？莫不是身体....”有什么问题？

　　十几岁的年纪正是一个人最意气风发的时候，哪个正常人会在那个年纪就跟老年人一样开始养生？

　　辰王若不是那么早就开始养生，诸公子也不是完全没希望。

　　云唐道：“大君身体没毛病，而且他也不是从少年时就开始养生苦修，他是从总角被立为太子时便开始养生苦修的。”

　　谢琳奇道：“为何？”
　　“熬死老头，也就是云易。”云唐解释道。“彼时老头还把持着朝政，而云氏一族的人又素来长寿，他怕自己哪怕比老头年轻也熬不到老头死的那一日，便早早开始苛刻的养生。历史上云氏一族把持朝政，觉得自己年轻能够熬死权臣最终却熬死了几代人，权臣还活蹦乱跳的例子太多了。”

　　谢琳下意识回忆了下辰国的历史，呃，别说，云氏一族的寿命的确挺长的，在这个能活到四十岁就算是长寿的时代，云氏一族的寿命普遍超过八十岁，活到百岁的也不在少数。

　　她要是辰王，在自己力量弱小时，除了熬也没别的办法了，而要熬得赢，如云氏一族般异于常人的长寿是必须的。

　　“但前宰辅后来被你杀了。”谢琳道，而那时辰王也才二十几岁。

　　“当苦行一样的生活成了习惯，很难再戒掉。”

　　“学好三年，学坏三日。”
　　“所以我才说他自制力很强大啊。”

　　岂止强大，简直变态好不好。
　　辰王八岁被立为太子，也就说他从八岁便开始养生，过苦修般的生活，并且坚持到如今，意志力堪称怪物了。

　　同时也挺可怜的。
　　做为储君与君王，面对权臣竟然只有熬这一个办法，云易当年的权势究竟是有多盛？

　　而那样枭雄的云易最后....谢琳瞅了眼云唐，觉得云易断气时不定多呕血。

　　“你当年为何杀云易？”谢琳问。“若是不方便说，你可以不回答我。”

　　云唐道：“没什么不方便的，我在饭菜里吃到了不该有的东西，是他的姬妾干的。”

　　谢琳茫然。“这与你杀云易有什么关系？”

　　“不是每个女人都如你一般自立的，这世间大部分的女人都是藤萝，缠绕着大树，若是大树倒了，它们也就完了。大树才是问题的根源，若只是清理藤萝，迟早会有新的藤萝出现，治标不治本，唯有砍掉大树取而代之方能治本。”云唐解释道。“老头死了，我便是新的家主，虽然我不确定给我下毒的究竟有哪几个，我也懒得去细查，我只需要知道是她们中的某个或几个做的就可以，所有的姬妾都做了殉葬的人牲，具体是谁下的毒没有任何意义。”

　　谢琳：“....你的思维逻辑真独特，正常人可想不到如此治本的法子。”

　　“所以我跳出来了，而正常人只能在后宅阴私熬着，女子熬到成年再换个囚笼继续熬，男子熬到成年成为被藤萝绞缠的新树。”

　　谢琳：“....”虽然总觉得哪里有点别扭，但就是觉得很有道理。

　　不对，谢琳半晌总算反应过来哪里别扭了。“你就为这个杀了云易？”

　　云唐点头。“对啊。”
　　一代枭雄因为这种后宅问题被亲生骨肉所杀，谢琳只想为云易掬一把同情泪，云易其实不是被杀的，是憋屈死的吧。

　　“你和云易真是亲生父子？”假的吧？

　　“实打实的亲父子。”云唐道：“我明白你的想法，人族重视孝道，父母做什么，孩子都得受着，哪怕是打杀了孩子，孩子也不能怨，反倒是孩子不论因为什么原因而打杀了父母都是大逆不道。但，你扪心自问，凭什么，就因为他们生了我，不论他们做了什么我都得毫无怨言的受着？”

　　谢琳沉默了须臾，道：“没有道理，若一定要说凭什么，大抵就是在人族的潜意识里，孩子是父母的财产，一出生就被灌输服从父母的想法。一代一代，于是成了真理。”

　　云唐露出了古怪的笑容。“问题是，我们是人，不是财产。只要脑子没被灌输得坏掉了，最终都是会造反的。”

　　如谢琳，如辰王。
　　谢琳对此表示赞同，但还没忘了重心。“云易对你做了什么？”

　　“他什么都没对我做，相反，他对我，不管心里怎么想，行动上对我还挺好的。”云唐道。

　　谢琳不解。“那你还？”
　　云唐坦然：“我爱自己胜过爱任何人，他很好，奈何他在我心里的分量远远不及我的生命安全。杀他取而代之是最治本的法子，纵然生命是无价的，但别人的命终究不如自己的命更有价值。”

　　谢琳：“....你真坦诚。”
　　云唐笑道：“你是我的妻，咱俩要生活一辈子的，今日骗你一次，来日便得用一百个谎言来圆。”多累。

　　云唐将烤好了的兔子递给谢琳。
　　谢琳接过啃了起来，云唐的手艺没的说，肉质是精心挑的，调料也入了味，火候烤得恰当，只尝了一口谢琳的口水便下意识加快了分泌。

　　“你方才他行动上对你挺好的，那心里呢？”谢琳问。
　　云唐方才对云唐的描述，明显的话里有话。

　　“心里？”云唐想了想，道：“我也不知道，我只知他并不高兴我的到来，若负责孕育子嗣的是男子，我相信他定会无嗣终老。”

　　谢琳懵逼。“为何？”
　　“他曾为自己卜过一卦，命中注定为亲生骨肉所杀，因而他拒绝碰任何一个雌性生物，不愿有一丝可能留下子嗣的机会。”云唐露出了怪异的笑容。“可惜，他最终还是死在了我的手上。”

　　谢琳无语道：“卜卦这种神棍玩意你们也信。”

　　“他的确死在了我的手上。”
　　谢琳想呵呵。“你确定不是他信了卦，然后导致了果？”

　　从云易不愿留下子嗣就可以看出他多么的笃信卜卦，而如此笃信，他心里又如何会真的深爱云唐这个孩子？云唐可不是普通孩子，会轻易被大人蒙蔽，这家伙就是个人精子，如何能一无所觉？

　　云易更悲催的是云唐恰好是个离经叛道无视世俗孝道的心性，没有深厚的感情，父子有了利益冲突时，能不你死我活吗？

　　云唐想了想，道：“谁知道呢，生命如此宝贵，谁会拿自己的命去做这种赌注呢？”

　　谢琳道：“云易死的时候一定很生气。”居然真的死在了儿子手上，还是因为那样的原因。

　　云唐摇头。“怎么会，他充满了怜悯，对我的怜悯。”

　　谢琳不解：“为何？”被杀的不是云易吗？哪有受害者会怜悯加害者？

　　云唐随口道：“大概是因为他在想我会如何死在自己孩子的手里吧。”

　　谢琳：“....没听说过云氏有子弑父的传统。”

　　云唐笑了。“是没这传统。”

　　父亡于子，子复亡于子。
　　这只是属于云易、他祖孙三代的命运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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