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原

　　被击飞的女子于空中挣扎，双手捂住胸口创伤，她惊慌的目光随后转为惊骇。视线的不远方，十二支烈焰之箭腾空直上，急速追来，灵力之强势，分秒便要取她性命。
　　一张布满皱纹的半透明手掌，陡然间，从女子胸口透过，穿行至前，向着逼近的利箭化作无数的残影。这招式来得无声无息，诡异至极，十二支一往无前之箭便如射进泥潭，残影交错之中，箭身曲折，纷纷熄灭。
　　“军师大人！”女子绝处逢生，认出这枚莫测的掌纹，惊喜不已。而后一股阴冷的力道从背后托住她，将她送至地面。
　　箭的起点，白发老者目中精光一闪，肃然道：“温小子，当心，来了个厉害的怪物。”
　　温落惊讶地张开小嘴：“师傅口中也有厉害的东西呀？我可从没见过能接下师傅箭无虚发的十二煌的怪物啊……”
　　“我便说你一门心思全不在修灵上，为师方才的三十六箭并无赤色灵影，哪是我那绝招十二煌。对付一两个御火军，何须用力十一。”老者边说边叹，忽而神色又变得惊疑不定，“若我还没老糊涂，方才接下为师十二箭的当是冥火一脉的招式，轻描淡写无声无息，已是修炼大成……来者……”
　　老者担忧的并非这诡异招式的主人，而是此人身后的主人，站在红原顶端的人。
　　他示意温落躲在木箱之后，三指上弦，对准方才已毁去箭并继续挥来的透明手掌。
　　三指不是一指可比，弓弦上燃起的利箭焰花是方才三倍大小，炽热的气息让木箱后的温落也皱起眉头。
　　掌来，箭去。
　　无声交叠，暗光幽微。
　　这只是一瞬。黯然不常在，仿佛夜空升起的烈日，红色的火光旋转迸射，点燃树林，点燃空气，急剧膨胀，再轰然炸开。
　　碎石与残焰四散，温落从木箱后探出脑袋，发现师傅面前的山路消失了，只留下近百米的巨坑，把山腰生生挖走一块。
　　“师傅最厉害了！”与老者相处五年，无论相遇何种凶兽灵物，他都很少见老者认真出手。因而温落当下有些兴奋。
　　尘埃未落，没做喘息，远处又飘来两枚透明的掌纹，虽是烧着青黑色的火，却给人无尽阴冷之意。温落二话不说，忙收回脑袋把木箱当作屏障。
　　“住手。”
　　少年正待那可怕掌纹与师傅再过几招，耳边忽然响起两字。这声音初听极弱，却仿若就在耳后。
　　他疑惑朝身后看了眼，并无他人。
　　但那两字余音不绝，几息内逐渐响亮，如玉碎满地，如群马踏原，又如惊涛拍岸，直至天地轰鸣！
　　老者面色终于大变，他最不愿见的人果然也来到此地。他一掌拍向温落的木箱，无形的波纹霎时散开，驱散了震耳欲聋的余音。
　　冷汗涔涔的温落摊倒在地，他随老者穿行人间三十万里，亦从未见过如此修为参天的人，只是一声两字，就几乎让他神志不清。须知他修行虽短，天赋却举世无双，山隐名门里的长老也不是他数招之敌。此刻他方知天外有天。
　　老者脸色越发苍白，苦涩一笑：“他怎么会……怎么可能……到这里来……”
　　不知不觉间，天地之中散发出奇异的香味，是火焰至纯凝结后的纯火之精。这个味道温落曾闻过，在地底万顷熔岩池中，他闻到过一丝。
　　对于火之灵士而言，这是人世最大的诱惑，寻得一丝便如同久旱逢甘霖，周身灵力也会活跃起来。
　　而此刻，这股寻常不得见的香味却浓郁异常，甚至弥漫群山。
　　温落面色通红，灵门内灵力仿若即将喷发的火山，直到老者传给他一道清凉的气息，镇压了其体内的躁动。
　　一阵马蹄由弱至强，由远及近，从天际而来。远方的落霞尽头随之移来燃烧的巨大红云，将本就赤色的天空染成血红。
　　温落仰头看去，六匹金色的云马踩着无尽火焰破风踏来，其后拉着一方六层六角的烈焰王座。火海之云睥睨众生，围绕王座，像漩涡一般旋转腾挪，遮蔽了整片广袤的森林。
　　而山腰之上，原本游荡于荒芜之地的万千野火，也似有灵，纷纷闪耀着弯曲，对着王座恭敬一拜。
　　温落不懂，本无灵性的火焰却懂。来者是整个红原的帝王，是掌控世间所有火焰的至高无上之人。
　　一道黑色的火焰从林中窜出，卑微地立于王座之畔。
　　温落定睛一看，火焰里有个人，形似骷髅，面目隐在黑色长袍里看不真切，倒是一双伸出袍外的手掌透明如冰，一冷一热的反差让人不由得被吸去目光。这便是方才救下女子的红原军师。
　　军师就如此厉害，王座里那道不可直视的模糊人影肯定更为可怕。
　　温落为师傅一阵担忧，又看到成百上千的红色烈焰随着军师纷纷飞起，宛如漫天烟火，浮在王座之后，排成整齐的队列。
　　先前那名御火军女子，便是火焰的其中之一。本就火云遮天的森林上，盖上了更为灼热的烈焰之洋。
　　“师兄，真巧。”
　　依旧难以捕捉，渺远又近在耳畔的声音，只是没了上次的骇人余音。
　　温落看了眼老者，才知道那个不可一世之人竟然是自己师傅的师弟，也就是自己的师叔了。
　　老者没有半分师兄弟相见的喜悦，握住漆黑长弓的手臂冒起青筋：“你贵为皇帝，居然会到蓝原边境来，难不成想和水帝开战？”
　　“昨日微感此地异变，过来看看。”那人的语气听不出喜悲，却让温落体内的灵力倍感亲切，又倍感压迫，两种感觉相互渗透，令他有些难受。
　　老者一惊，虽然火皇说得轻巧，但他亲自离开皇城，并带着如此多军队阵仗过来，必是有什么惊天大事要发生了。只是荒山作为交界很是荒凉，既无宝物，也无灵兽。
　　王座里的人继续道：“不想正好遇到我日思夜想的师兄，赤天于上，神果然是眷顾我这个天子的。师兄旁边的这个小家伙，便是百年后将要取代我的人么？”
　　老者瞳孔紧缩，声音微凉：“天意弄人，竟还是被你给看到了！”
　　或是叙旧已过，火皇的自称由“我”变为高高在上的“朕”：“朕自得天所眷，你和你的孽徒活不过今日了。”
　　饶是此句杀机弥漫，温落也未能听出他语调的改变。然而平和的语调虽未变，倾天而落的却是杀机，蓦地似有山海千重，径直压在他的头顶，肩上，心脏以及灵门。
　　他吐出一口血，模糊的视线里，老者白发飞扬，以脚撑弓，竟是十指拉弦！
　　一道前所未见的巨型烈焰之箭，如不知天高地厚的鹰，于空中张开燃烧的双翼，愤然冲向王座，
　　仅剩的山脚生长了许多世的参天古树被鹰尾化作黑灰，空中挡道的流云在悄声的湮灭。这一刻，火鹰决绝之下的高温甚至盖过了千军万马的集合。
　　这是老者的至强一击，是为穿天而生的一箭。
　　“散。”王座之中，帝皇一字。
　　只此一字，火鹰便悲鸣，便消散。眨眼过后，双翼凋零，片羽不留。
　　老者手中漆黑的弓碎作一撮火星，随风而落，这世上便少了一把绝世名弓。
　　“徒儿，开棺。”老者四肢皆是伤痕，血如泉涌，虚弱到了极点，连声音都微不可闻。
　　温落慌忙上前扶住老者，大眼睛里满是泪花：“师傅，你没事吧！您不是说我十八之前万不能打开这个箱子吗？”
　　老者微弱一笑：“我千算万算，也算不过赤天……徒儿，你若现在不打开，也活不了了……”
　　“打开了，就能打败那个师叔吗？”温落用衣袖擦拭老者的手掌，认真问道。
　　老者听到师叔二字，有些追忆，有些怅然，却都化为悲哀：“赢不了，即便是现在的你，但……你可以活下去。”
　　一颗巨大的火球从天空里出现，不给师徒二人最后的告别留下片刻。它带着帝王的威严，光芒比烈日更耀眼。王座里人的轻轻抬手，那火球陨石般坠落，扑向渺小的师徒二人。
　　老者拍了拍少年的肩膀，苍老的身影向着火球飞去。若说那是道温落永不能忘的背影，这背影未免太过单薄了些，少了老者曾经的绝世修为加身。
　　这就是苍白的永别。
　　少年抹了抹眼泪，转过身，拉动锁扣，第一次打开他背了数年的木箱。
　　原来，这并非储物的箱子，而是个棺材。里面躺着一具半透明的灰白尸体，轮廓与温落分毫不差。
　　少年没有疑惑，只觉得这具不知材质的尸体，像是从未有过、却令人久违的家。
　　他迈进一直脚，外界荒山之交却突然开始剧烈的震动。
　　天幕火海的中央，帝王豁然站起身，一瞬仿佛天地的火焰都站了起来。
　　他倒不是因为温落与老者的举动，而是不可思议地看着红原与蓝原两座大陆的边界，正在崩塌！
　　这情景与他之前在皇城所预见竟然千差万别。
　　在荒山之后，本该是水色无际的蓝原仿佛被一只大手掀走，空洞的黑色边际里，闪烁一道微弱的紫光。
　　微弱，却独一无二，摄人心魄的紫光！
　　“这是……”火皇惊上加惊，不亚目睹天塌，浮空火海在此刻静止，“第七元灵！”四字被他嘶吼出来，再无帝王的半点威严。
　　温落感受到天地的震动，没有多想，迈入第二只脚，转身，躺进棺材。
　　黑暗边界里的紫色光团，分离了两座大陆，第一次在这片世界里展现出恐怖的绝美。此刻没人知道，它名为“雷”。
　　这道雷开始扩散，红原的荒山崩溃了。雷光继续蔓延，荒山下的森林土地，碎裂在黑紫的虚空中。
　　王座里的火皇如同凡人惊声呼喊：“这不该……”话音未落，便在紫色的雷电里成了灰烬。
　　他身旁的军师，身后的军队，也在同一道雷电中化为虚无。
　　红原大陆以边界为起点，不断扩散着末日的崩塌。不论土木生灵，都来不及做出灭亡前最后的呐喊。
　　温落靠在棺材里，身体与半透明的尸身完全重合。
　　最后看了眼在紫雷中消散的师傅，他合上棺木。
　　火海翻涌，雷光滔天，只剩这漆黑的棺材，随末世里凛冽的风浪沉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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