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陀罗庄

　　第一节
　　阳关
　　阳关城下烽烟起，群雄逐鹿不勤王。
　　阿碧到过阳关。曾经阳关城外的白骨堆积如山，但很快就会什么都不留，像没有过一样。曾经阿碧以为来到阳关城的人，一定是马上就要死了。这里的人都是流民，有商队，有逃兵，有寻夫的女人，也有浪迹天涯的剑客。
　　既然是马上就要死了的人，那就是鬼医做生意的好地方。
　　阿碧决定在这里医一个人。虽然鬼婆说过叫她不要多管闲事，但她需要盘缠。鬼医行走世间需要很多的钱，因为她要尽量避免跟人群接触，钱可以解决大部分的问题。
　　这个世间就是这样，有钱就能买到一些特权。
　　阳关城内其实很繁荣，人流嘈杂，舞榭歌台，堪比江南。但阿碧始终认为这里的空气蕴藏激烈的绝望。
　　及时行乐有什么用？还不是要死。
　　阿碧看着嫖客和妓女在楼台告别，听他们念些“我一定会回来看你”之类的话，心里想着，那个嫖客面露凶色，眉间发乌，兴许有生意可做。
　　但出乎意料，那嫖客跟妓女楼台会了很久，念的净是些废话，阿碧等得有些不耐烦。日头接近正午，她不能再一直站在太阳下苦等了。
　　“姑娘，我家夫人请你去屋里喝茶。”
　　一股凛冽的凉意袭来，说话的女人身量娇小，不仔细看还以为是个孩子，但她把自己完全藏在一身全黑的斗篷里，以至于声音都发闷。阿碧仔细打量她，想了一下，“你认得我？”
　　女人的声音毫不迟疑，“姑娘，我家夫人请你去屋里喝茶。”
　　“也对。”阿碧很肯定地点点头，“你已经是鬼了嘛。”见那女人听不明白，“你家夫人在哪儿？”
　　阿碧看向女人面对的方向，那是一座茶楼，就在二楼廊下，坐着一个穿着朱红衣服的女人。
　　“你竟然还记得我。”阿碧坐下后盯着女人的脸，“大多数被鬼隐的人都撑不过三年。”
　　“撑不了太久了。”那女人玩弄着自己红色的指甲，“夫君上个月过世了，我没必要再撑了，我已经遣散了奴婢，只留下她一个。”
　　阿碧看着黑衣女人，“你是怎么驯服她的？群鬼没有记忆，你也不是鬼医……”她突然明白过来。
　　“你懂了？我没有驯服她，我跟夫君在塞北的时候见到她，看她可怜。我们这样人不人鬼不鬼，再没有个伴儿，怎么过呢？每月十五，夫君会用他的血喂我们。否则……”女人黯然，“夫君的寿数一定能活过六十。”
　　“现在他死了，你们打算怎么办？”阿碧知道，这才是女人等在这里的原因。
　　“见到你之前，我别无所求。如果没有夫君，鬼隐之后，我一定早就成了群鬼，阿福也是，当时她遇见我们的时候就已经有些不行，但总算还能与常人无异。”女人盯着阿碧，“夫君走了，我跟阿福原本就该是群鬼，当然应该来这里等。”
　　阿碧没说话，裙下的手指却在摩挲那柄石榴木匕首。
　　“阿碧姑娘，你知道为什么阳关城被称为死城？”
　　“阳关以西就是阴山，死的人多一些也没什么奇怪。”
　　“你们阴山好大的威风！我自从鬼隐之后，每到夜里就能在街上看到群鬼夜游，他们从嗓子眼里发出那种饿了几个月的声音，见到我就会恬不知耻地凑上来闻我的脚，又脏又腻，恶心至极。”女人捂着胸口，突然侧过身反胃似的呕了几下。她推开阿福，“以生肉、白骨为食，稍有不足，就会难受到恨不能撕开自己的喉管。偏偏白天又恢复神智，虽记不起自己是谁，但也绝想不到半夜里自己的样子。”她恨恨地盯着阿碧，“阿碧姑娘，阳关城外有多少为了找鬼门而死的人，他们的尸骨就是群鬼的盛宴。任凭尸骨堆到天上去，只会吸引群鬼纷纷迁徙。白天的阳关城就是再热闹繁华，到了晚上也不过是鬼气冲天的荒村墓地。”
　　“这件事鬼婆倒没有讲过。”阿碧想。“是这样啊，怪不得你们要来这里了。”
　　女人发出悲凄却又讥讽的笑声。“是啊，群鬼的归宿就是生不如死。原本我也认命了，从夫君处偷来这四年，也该知足了。”
　　“你知道就好。”阿碧赞许地打量她一眼。
　　“可是谁知道会在这里遇见你呢？”女人的眼中含着讥讽，“阿碧姑娘，我夫君走了，我应该去陪他，你一定有办法。”
　　阿碧遗憾地叹了口气，站了起来。女人一把拦住她。
　　“你不能走！是你们把我变成现在这样的，我不想那么活着，人不人鬼不鬼，不能生也不能死，我宁可当时死了，一了百了。”
　　“这话你恐怕要去跟你死了的夫君说，”阿碧很坦然，“你要怨也是怨他，是他执意要救你的。”
　　女人跪下。“我求你，杀了我。”
　　“我是鬼医，杀不了人的。再说，你也不是人，我想你已经试过了吧？鬼门秘术续人性命，你是死不了的。”
　　女人霍然站起，神情激愤，“怪不得世人都称你们鬼门邪术阴毒，你们竟然害人至此，一辈子不能入土为安，连个全尸都不能留！”她似乎体力难支，又瘫软在地，“难道我要日复一日熬成跟他们一样？”
　　阿碧努力想了想，“你叫玉蝉，是不是？我劝你想开些，你说的那些夜游的群鬼都是饿极了才会那样，白天还是像普通人一样生活，虽然混沌一些，但也不用多愁多思，阳关城里很多做生意的都是群鬼，一定会有他们的生存方式。上百年的群鬼都有定期迁徙的习惯，不会被人发现。跟你夫君那样的普通人比，你不知道要多活多少年，你的命难道不比他好多了吗？”
　　玉蝉已经脱力，她疲惫地站起来。
　　“算了。原以为遇见你是我改命的机会，我竟忘了你本来就不是个人，你怎么会懂人的感情呢？”阿福搀起玉蝉。阿碧叫住她们，“如果你是因为你夫君死了才有这种想法，那我可以医你夫君，这样你们就可以做伴了。”
　　玉蝉停下脚步。
　　阿碧了然，“果然是这样，其实你是想找鬼医去治他吧？他的尸体在哪里？你放心，我的价童叟无欺。”
　　玉蝉的表情又是怒又是笑，“不劳你费心，且不说我公公婆婆因为我的事把夫君赶出本家，我们本无什么家财，就算是家财万贯，我也不会让人把夫君变成我现在这副样子。”玉蝉凑近阿碧，让阿碧看清她脸上的怨恨，“阿碧姑娘，不死不灭大概是你最大的得意吧？但你要知道，鬼医能耐再大，也会有恨自己无能的一天。”
　　玉蝉走了，她的身影像一团跳动的火，她的红衣拂过阿碧的脸，阿碧像是被烫了一下。但很快，那种感觉被平静取代。
　　玉蝉是一个不认命的人，也就是鬼婆说过的“不该医的人”。要不是当年她的夫君苦苦哀求，倾尽家财也要救她，鬼婆是不会救的。
　　事到如今，玉蝉如果坚持求死，她只有一个地方可去。
　　群鬼的迁徙是有规律的，一般会按步骤迁徙到大漠或山里，总之只要不逢鬼门召唤，群鬼会有自己的生活。
　　一旦鬼门需要驱使群鬼，群鬼奉召可以变成千里奔袭而不觉疲累的鬼兵。为了防止鬼兵作乱，人间以印门作为制约，印门有“天罡斩鬼”的传说。几百年来，印门一直在寻找鬼门的所在。
　　阿碧猜到玉蝉会去印门。她是一个很倔的女人，虽然她失去了生血维系，但她的意志很坚强，也许在丧失记忆之前，她真的能够找到印门所在，真的能求印神杀了她。
　　但这些都跟阿碧无关了。她只知道有些人是不愿意被医的，以后再遇上不该医的人，不要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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