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陀罗庄

作者:海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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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阿碧


      第二节
      曼陀罗
      这样的想法仅仅在阿碧的脑海里停留了一个晚上。
      第二天,当阿碧搭乘货驾去往奉城时,她就把这样的想法扔回了阳关城。货驾是阳关和其他城池之间的一种交通方式,由往来于阳关内外的商队组建,一般用于运送货物,偶尔也会接济个把行人。
      不巧的是,自从进入初夏,气候反常,雨水不断,前两日天降暴雨更是让阳关与奉城之间的吉水泛滥,冲毁了村庄,泥泞不堪的道路两旁都是灾民,朝廷明旨命各州府衙门自行疏散灾民,但阳关乃是传说中的死城,流民众多,又远离京畿,即使衙门有心,灾民也不愿往阳关城来,因此在阿碧所乘的前往奉城的货驾中挤满了灾民。
      直到第五天清晨,原本只能坐下六人的货驾上已经挤进了十二人。更不巧的是,在离奉城还有两天车程的时候,天上又开始落雨,货驾陷入了泥坑中,驾车的马匹精疲力竭,眼看马车就要坏在路上。
      “不行了。”修车的伙计小石头抹了一把额头上的雨水。“各位要不都下车来推一把?”
      阿碧扫了一眼车内的老弱妇孺,第一个跳下车,六岁的小胖子虎头正要下车,被其母一把扯回怀中,斥道“老实点!你才多大!”
      虎头犹豫地看了阿碧一眼,阿碧不屑地扫了那女人一眼,走到小石头旁边。小石头看了看车里蜷缩着的灾民,无奈地朝阿碧笑了笑。
      “这雨恐怕还要下一阵。姐姐要是着急,这儿离下一个驿站不远,姐姐去问他们借马匹,一天就能赶到奉城了。”
      “嗯。”
      阿碧心里想的却是另一回事。小石头却马上明白了她的心事,从怀里掏出一个盒子,递给阿碧。阿碧也明白了他的意思。
      “这样不合适,回去你舅舅要打你。”
      “不碍事。”小石头冲她眨眨眼,“顺路的事儿,本来就不该要你车资,再说这些灾民也都没付车资。就当积德做善事了。”
      阿碧看他年轻的脸上一派少年老成笑道:“你命好,以后一定会长命百岁。”
      小石头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那倒不敢想。但是这东西不是寻常物件,姐姐别随便拿出来抵押给别人,当心……”他张了张口,阿碧凑近他,听到他声音微颤地吐出两个字,“不吉。”
      阿碧无声地笑了,她打开盒子,那是一片石雕的曼陀罗花,薄薄的紫色透着妖冶的光。小石头吓得一把捂住她的手,“人多眼杂,可不敢这样!”
      “多谢你的提醒。”阿碧笑着向他告辞。
      小石头宅心仁厚,他的命跟鬼门无缘,必是好命。
      人生在世,有简单的好命,难道不是福分吗?
      阿碧撑着青色的油纸伞在雨中疾行,胸前挂着那片曼陀罗。
      “曼陀罗花性凶,致幻,不吉。”二十年前,印门奉天罡谶语,大火燃烧三天三夜,将曼陀罗花尽数灭绝。但现在,阿碧要寻找的正是那片曾经的曼陀花海,不仅因为那是鬼刀庆忌最后现身的地方,更因为那是她与人世间唯一的羁绊。
      阿碧忘不了那些坐在断崖边听潮生鸟鸣的日子,鬼门之内的日子太无聊,无聊到只有不断修习秘术才是有趣。她对小时候的事记得不太清楚,不止小时候的事,因为日日饮下黄泉水,她感觉日子过得很混沌,同时也是一种轻盈的愉悦。鬼婆并不要求她记得什么,鬼门里的群鬼什么也不记得,一睁眼就是全新的一天,不是一样过得很舒服吗?每当她走过河谷和山涧,就会遇到向她打招呼的群鬼,他们可能是农民、渔夫,也有自己的朋友、妻子、孩子,但他们自己却并不真正知道对方是谁,也不知道自己是谁。
      没有记忆才是真正的轻松,真正的幸福。
      所以阿碧也从没有介意过鬼门里今天来了什么人,明天走了什么人。
      但人只要有一丝清明,就总是有些执念的。譬如群鬼里有一个男人,大概是哪一朝的太子,他始终记得自己死前的致命一刀是挚爱的妃子亲手砍下,于是他每天都会对身边的女人哭泣,但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流泪。而他身边的女人,也只是某朝被宰相包养的名妓,这个女人被宰相的妻子勒死,所以每天都会用手狠狠勒住身边男人的脖子,却也不清楚是为什么。两个人莫名其妙地住在一起,倒像是平常人一般。阿碧每每看到他们,便觉好笑。
      阿碧的脑子毕竟比群鬼要清明一些,所以她的执念也更顽固一些。
      鬼婆已经年迈,鬼门里的鬼医却只有她一个。鬼婆说过曾经有二十一个鬼医,进了阳关就没有再回头。不知是不是因为有了前车之鉴,鬼婆对阿碧并不上心,在黄泉里洗澡的时候,她感到自己的内脏都在腐烂,在阴山曼陀罗花海中采食的时候,她被强烈的煞气麻痹得心肺发凉,鬼婆却在一旁嗤笑,大约是在嘲笑她的弱小。
      但这样的鬼婆也会在日复一日的无聊中变老,何况她本来也非常老了。阿碧也厌倦了日复一日的新日子,当鬼婆提出让她去找庆忌时,她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尽管她觉得鬼婆的用意是恨她,不想再见到她。
      其实阿碧并不记得幼年的自己手持曼陀罗花在黄泉边向鬼婆伸出手的场景,但却时时梦到。这大概是因为鬼婆总是问起她手中的曼陀罗。
      既然一定会开始,那就从这里开始。
      奉城不是阿碧要去的地方,但却是一个新的起点,在这以前,阿碧只跟着鬼婆在阴山附近的阳关医过人,她并不知道曼陀罗花在人世灭绝之前曾盛开在什么地方。据传奉城有位异人管岳,曾拜于印门,但不知为了什么事被赶了出来,此人号称知晓天下事。他就是阿碧的第一个目标。
      阿碧是这样想的,如果这个人真的知晓天下事,那就等他说出曼陀罗花的所在之后就医了他,让他得个永生,算是报恩。假如这个人还忠实于印门以驱逐群鬼为业,阿碧就召唤群鬼,他一个人肯定打不过那么多人,也就不足为惧,。
      阿碧的算盘打得噼啪响,但却出师不利,在驿站就遇到了第一个阻碍。
      “没钱?没钱哪个敢借你马?这些马可都是朝廷的,你要是给杀了卖了丢了的,哪个担待得起?”驿丞端起酒,不再理会阿碧,招呼三个手下,“来来来!再来一把!”
      阿碧狠了狠心,终于还是准备故技重施,用曼陀罗花作为抵押。这时阳关方向忽然传来马蹄声。阿碧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一个男人在雨中骑在马背上疾驰而来。男人摔鞭的声音很响,那匹马本来已经精疲力竭,更是承受不住主人这样的力道,终于前蹄一软摔在地上,马背上的男人像是早有准备,就地一滚后骂骂咧咧地站起身来。
      “这畜生真会挑时候死,脏了爷爷的衣裳。”他抬眼,看到了阿碧。阿碧也看到了他,准确地说,是只看到了眼睛,那是一双没有表情都像在笑的桃花眼。那双眼睛盯了阿碧片刻,眼角弯了起来。
      阿碧被他笑得莫名其妙,男人却径直绕到马厩牵出一匹马。
      “什么人?”驿丞已经喝得半醉,歪歪斜斜看到那个男人牵马,大喊“是那个盗马贼!快抓住他!”
      男人骑在马上,向阿碧伸出一只左手。阿碧抬头,看到那个男人笑弯的眼睛里透亮的眸子。男人的左手上有一道刀疤。
      撑着他的手上马的时候,她好像听见了男人的一声嗤笑。
      “妹妹,抱紧了。”他扬鞭策马,转眼把驿丞甩在身后,呼呼的风声灌进他蒙面的斗篷里,明显感到身后抱着他的腰的胳膊紧了紧。
      “害怕?”他扬声笑道,“已经晚啦!”
      阿碧抱紧了他的腰,闭上了眼睛,这是一个活人,一个有温度的活人。
      当她再睁开眼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她睡在篝火旁,她的湿衣服已经被脱下在一旁晾着,身上披着一件男人的外袍。火光跳了跳,她看到了对面男人的脸。那张脸无疑是美男子,但在男子的俊朗中混杂一丝狡黠。四目相对,那双眼睛又似笑非笑地勾了起来。他递过一块饼,阿碧接过,张口就咬。男人的眼角更弯,眼神狡黠,“你不怕我给你下药?”
      “下什么药?”阿碧心里咯噔一下,鬼医有哪些禁忌她其实并不完全知道,除了背弃鬼门以外,难道人世真有什么药能让一个鬼医死掉?
      男人低低地笑了一声,说:“我是金子郎。”
      “我是阿碧。”
      金子郎失语,“你竟然不知道金子郎的名号,你娘没教你最近不要出门吗?”
      “为什么不能出门?”
      “因为一直被官府追捕的采花贼金子郎重现江湖,马上要借道奉城南下了。”
      阿碧不再问了,默默地啃着饼。采花贼的意思,她还是懂的。金子郎却靠了过来,火光映在他眸子里一跳一跳的亮。
      “我金子郎可不是念经积德的善人,在驿馆的时候我解了你的困,捎带你一程,你准备怎么谢我?”
      阿碧沉吟片刻,认真地问:“你想活多久?”
      金子郎的眸中闪过一丝凶光,但很快又隐没在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中,他挑衅似的扳过阿碧的下巴,“看不出来,你还是个贞洁烈女,打算以死相挟了?”
      阿碧想摇头,但又动弹不得,她吸了口气,又问:“你想不想活很久很久,不会死的那种?”
      金子郎疑惑地盯了她片刻,忽然手指松开,仰头哈哈一笑,“想那些干什么!不如趁活的时候及时行乐,免得死前后悔!”
      “我是个医生。”阿碧想了想,“如果有一天你要死了,我可以救你,让你能再活很久很久。”
      “谢谢你替我想得周全,虽然现在官府的动静很大,但我也没那么容易就被抓到。”金子郎心情好了些,靠近了阿碧,“比起这个,我更关心有什么更现实的报酬。”他撩起阿碧的一缕发丝闻了闻,“妹妹,你身上很香。”
      阿碧忽然感到呼吸停滞了一拍,与此同时,很久之前就缓慢到感觉不出跳动的心脏突然重重地顿了一下。她捂住心口,蹙起了眉,这在金子郎眼里成了一番欲拒还迎的姿态。阿碧并不好看,很瘦,但白净,五官分开看并不出众,但配上下颌的线条却自有一番风流,尤其她扬起下巴的时候,金子郎会感觉到一股傲气。但现在她收起下巴蹙眉的样子又显出一种清冷的柔弱。金子郎的手探进领口,明显感觉到微凉的身体颤抖了一下,他在她耳边笑了一声,“这么冷?”
      阿碧做了个梦,底色是妖冶的紫红,她在大片大片的曼陀罗花丛中翻滚,花的刺扎遍全身,胸前的痛一阵绵密过一阵,一株曼陀罗竟从心的位置破体而出,她死死咬着唇不出一声,眼前一片血色。
      睁开眼,她看到一轮正当午的烈日。她自己的衣服还完好地穿在身上,马匹好好的拴在树上,金子郎已经不知所踪。阿碧呆坐了一会儿,牵着马走向官道,奉城城门已经依稀可见。
      直到进了奉城,阿碧还在怀疑自己做了一场梦。
      “看着路!”一个挑着扁担的农妇毫不客气地冲阿碧嚷到,因为她的马险些踩到人家的篮子里去。
      忽然间,阿碧听到了一阵清脆的金属敲击声,心上一凛,那是琅环玉翠声,说明有人点了请神香。那是专门请鬼医用的香,只要点上了,鬼医就会听到琅环玉翠声,循声而去就能见到请愿的人。知道请神香的人极少,用得起请神香的更是非富即贵,这与鬼医自己找人医不同,这是大生意。
      阿碧定了定神,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似乎是奉城的东边传来,隐隐能看到云雾缭绕的山。
      “老伯,请问那边是什么山?”
      “不要去,那边闹鬼!”卖烧饼的老伯连连摆手,眼中充满恐惧。
      “不要紧,我会捉鬼。那边到底发生什么事?”
      “十天前那边死了一个人,听说是个什么神人,号称天下事无所不知。看来也是个江湖骗子,说死就死。”老伯摇了摇头,“怎么没算到自己该死了?”
      “他叫什么?”阿碧想了想,“是不是叫管岳?”
      “谁知道他叫什么,我们这儿都说他是疯子!”老伯鼻孔朝天,显然不以为然,“死就死了,可自从他死了以后,每天晚上都能听到东山那边的夜枭鸣叫,夜枭夜啼可是大凶之兆啊,这几天又陆续有猛兽袭击周边村镇,这可是从没有过的事啊!官府陆续派去的六个公人到现在还没有一个回来,这都已经五天了。”
      阿碧又侧耳听了听,琅环玉翠的声音还在清澈地震荡,确定是从山上传来无疑。请神香一支最多能烧一天一夜,她必须在请神香烧完之前赶到。阿碧不再犹豫,策马向着东山方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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