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妖祸

　　我像往常一样回到月灵殿，殿外的石阶上站着个身影。走进了瞧，烨正身着玄色的朝服往里走去。

　　看样子不是刚从四长老那，就是从妖族某位首领处回来，竟等不及更衣跑我这儿来了。必定有什么急事。我并未放出灵识去探知，只是施了个术法，将自己的气息完全硬藏起来，跟在他身后不远处。

　　“公主呢？”他左右一探，没发现我的踪影，问殿内的宫娥。

　　宫娥忙朝他俯身行礼，怯懦地回道：“殿下早时出了门，还未回来。”

　　“她平日何时回来？”他思忖着问道。

　　这可难倒了宫娥们，她们互相望着对方，茫然而不知所措。烨瞧了她们两眼，昂头望向月灵殿中巨大的圆形石刻，正借助着灵气漂浮在半空。

　　“那我便在此等候。”烨嘴上说着，目光却不曾移开。

　　看来是非常重要的事情啊。我这般想着，现了身，惹得一旁的宫娥猛地一惊。

　　“殿、殿下！”

　　“若是有要紧事，还是去里殿吧，殿下。”我幽幽地开口说，看向不远处他的背影。

　　里殿的两扇巨石大门闭上，宫娥们尽数从中退出，我们对坐在软榻上。烨抬眸看看我，又垂下头，似乎还在犹豫什么。

　　我直接问他：“是和父亲有关的事情吗？”

　　烨点了一下头，目光炯炯地看着我：“我希望你帮我。”

　　这话弄得我云里雾里的，我一个挂名公主，能帮他什么忙。面上冷着，听他继续往下说。

　　他说，他想要我帮他成为妖王。

　　瞳孔收缩，我拧着眉一声冷笑还没出声，他又投出个重磅信息，震得我一下失了神。

　　“其实父王并非是失踪，而是彻底消失了。”

　　嘴比脑子转的还快，我急急上去追问：“这是什么意思。”

　　烨平静地向我解释，说这是四长老和他的共同决断，既然妖王已逝，妖界就需要有新主站出来。而我，能帮他扫平一切障碍。

　　“我们妖族向来以力量为尊，以你的能力，恐怕荡平半个妖界都不在话下吧。”他虽面带微笑，说出的话语却有几分揶揄之意，也是事实。

　　我知道这些。烨的力量其实远在另外三位首领之下，一直是父亲的绝对实力在背后撑着，才让他能有如今的话语权。现在父亲已故，他若想要继续保持现在的地位，就需要找下一个护身符。

　　那个护身符就是我。

　　我不置可否地应了，又问：“那你能给我什么呢？”

　　话音刚落，他满腹自信地扬眉一笑，“我知你想离开妖界，若你答应我，我便有方法让你进出自如。”

　　我苦寻无果的东西，如今就摆放在我眼前，这份回礼十分的有分量，让我心中一颤，几乎下意识地就像答应他。压下心中的急切与喜悦，我冷声眯眼看着他：“当真？”

　　“你应该知道守门人吧。”烨轻声道，“其实门是有一定的规则的，守门人所获得的钥匙本身也是一种契约。新旧更替，新的守门人自然会代替旧的获得契约的力量。”

　　父亲是现在的守门人，如果我取代他，就能获得钥匙。

　　烨的解释很让人信服，他还跟我讲了一些其他规则，让我彻底安下心来。在这方面，他作为权力中心的人物，比我知道的多太多了。

　　“我答应你，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我如实回答他。

　　烨撑着头看着我，笑的神神秘秘的，“到时候你就知道了，我们妖族没那么多勾心斗角的。”说完他起身，走了两步又转回来说：“对了，你最近还是别随便离开白玉宫了。”

　　当时我没懂他的意思，直到蛇族的一帮人围在了殿外。

　　为首的那个不是我熟悉的首领，看来并非只有三妖想要这宝座，我漫无目的地看着他们，像在等一出戏的后续。

　　果真是闹剧一场，蛇族的几人甚至认不出我是谁，叫嚣着让烨滚出来。他们连白玉宫的门都踏不进去，我实在不知道哪里来的盲目自信。

　　可能这就是烨所说的妖族的“简单”吧。简直是滑稽，我看着这场面，不禁笑出声。一支羽箭突然射向我的位置，带着强烈的灵气，擦着我的衣角落在地上。下意识地一躲，反而引来了一阵嘲笑。

　　来此这么久也曾有过妖前来挑衅，这些脆弱的家伙，连一层的灵压都受不住，却总是口无遮拦地说这些恶心话。我一般都是无视，然后让他们自己滚出去。

　　但这一次，他说的话不知触碰到了我的哪根神经，就这样很顺手的，我用了一个术法。面前的一对蛇妖，被一股来自天地的灵气挤在其中，逐渐变得四四方方，血肉仿佛揉成一团。等到力量撤去，地上只剩下几颗爆裂开的肉球。

　　血肉模糊。

　　我对一切没有任何感觉，一眼都懒得施舍，“滚。”

　　灌注了浓郁灵气的一声，引得天地之间的气压出现紊乱，一阵疾风将地上的肉球吹的不停翻滚，最后沿着石阶一路向下。

　　周围的宫娥们躲得远远的，等妖都走光了才出来收拾残局。

　　后来还遇到很多次类似的情况，我逐渐习惯了将它们当成一种物品来看待，碾碎或是蹂躏，在此上试验着我自己想出的一些术法。没有欢喜，也没有悲伤，我的内心像冰封的湖面，掀不起一丝波澜。

　　这样就好了吧。我想，等拿到钥匙，我就可以把一切都解决了。

　　然后呢？

　　我看着面前奇怪的碑刻，不明所以地望向烨。接收到我的不解后，他指着碑上的光点道：“你将手放在这里，等光点亮成一片，契约就成立了。”

　　我照着他说的做，手触摸的地方亮了起来，扩散到四周。原本清晰的脑海中一瞬间被这些光点冲击了一般，无数支离破碎的信息灌注进来，使我根本无法思考。只能隐约地怀疑是不是碑刻带来的。

　　眼前闪过各色的光点，遮挡住视线的边边角角，忽闪忽暗。我试图闭眼，但身体不受控制。

　　我的神识与感官完全分离，仿佛直接从这句身躯内消失了。

　　漂浮在空白的天与地之间，四面八方传来不同人的声音，明明混杂在一起，却听得格外清晰。他们在谈论很多难以理解的东西，句句离不开“法则”一词，然后提到人，提到妖，提到那些我所熟知的世界。

　　说话声渐渐平息，空白的天地被一股力量扭曲，形成了一个深坑，我被吸入其中。在恍惚间，天地初开，万物从虚无之中诞生。

　　我见证了世界从无到有的整段过程，又亲眼目睹了如末日一般的天灾降临，一瞬间就将世界万物都化作乌有。绝望的人们在烈焰中等待死亡，天地漆黑一片。

　　而后一束束奇异的光落下来，降临到这片人间炼狱之中。

　　像是时间被往后拨动，所有的一切又重新复苏，大地生机盎然，人们聚集在一起建立了部落，然后是国家。地上的飞禽走兽也都脱离了兽态，匍匐在地面向什么不断叩首。

　　目睹一切的我只能被动地接受所以的信息，看着战火纷飞，看着人与妖逐渐水火不容，看着尸横遍野的大地。

　　最后一块石刻落在地上，四周支起无形的帷幕，逐渐将整个世界一分为二。手执长剑的男子身披华服，步入金碧辉煌的宫殿，殿外跪着成群的人们，高呼着他的称谓；一身玄衣之人正青挥衣袖，为面前这座玉石砌成的宫殿做最后的修整，百妖向他俯首称臣。

　　我的身旁突然耸立起数块石碑，上面用金字刻出一条条规则一般的东西，将我团团围住的同时，那些文字浮动起来钻进我的脑中。

　　不知这样的感觉持续了多久，等眼前再次出现画面时，我又回到了躯体之中，正凝视着面前巨大的碑刻。星点亮起，最后交汇在最上面的奇怪文字之上。

　　烨已退至整个祭坛之下，正淡淡地看着我。

　　我终于找回了思考的能力，之前所见的一切过于震撼，以至于全部停留在脑海中，让我难以分清现实。

　　那是什么？

　　是门想要告诉我的东西吗？

　　最后出现的那些金字，似乎在向我阐释门的规则，比其他人所知的那些要更加具体。其中有一条我记得很清楚：守门之人不得擅离封印，否则……

　　我想着那些类似警告的词句，还有一些类似于世界的源头的东西，一瞬间觉得自己不过活在一副棋盘之上，按照命运所定的轨迹逐渐行动。

　　或许不只是我，这里的每个人都是。

　　不过，这也无所谓吧。我望着那奇怪的文字，在心中勾勒出图案，这就是钥匙的表象。现在我已经有了钥匙，那么只要往门那边去，就可以离开这里了。

　　离开，为了帮她报仇。

　　然后。

　　我收回目光，垂头一点点走下祭坛，一声不吭地从烨的身旁穿过。

　　然后去找她吧。

　　我心中的声音这样告诉我，去找她，把一切都告诉她，再永远陪着她。

　　实现你最初的诺言。

　　这是你活下来的唯一目的不是吗？

　　那个声音不断地重复着这句话，直到我彻底认可一切。

　　对，这就是我活下来的意义。我接过它送来的利刃，握着名为意义的刀柄刺入心口，漠然地看着整个宫殿。

　　我感受不到任何情绪，只觉得无趣极了。

　　我并没有立刻就离开妖界，而是等烨登上妖王的宝座，再将多数暗中窥伺的势力清除干净，向四长老昭告了自己的决心，并解决掉所有试图阻拦我之人。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晴天，两手空空地走了出去。

　　身为钥匙和锁的特质让我轻而易举就穿过了无形的墙，还没等看清眼前的事物，一股难以忍受的疼痛感从心口蔓延开来，顺着血液流经全身，将灼烧与刀割般的感觉遍布我的躯壳。

　　我看着双臂的皮肤被细细地割裂开，鲜红的血从伤痕处涌出，像是被切了无数刀的肉块一般。而后又全部愈合，再被切开，如此反复。

　　这可不太妙。

　　拧眉望着，困扰地想着当初看见的警告，以这种速度的千刀万剐，若非我的灵气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怕是早死了。

　　我在全身皮肤上覆盖了一层灵气，遮掩住不断出现的伤口。表面就这样处理完毕，但钻心刺骨的疼痛无法随之消失，一阵又一阵，折磨着我。

　　虽然可以试着屏蔽掉五感中的感觉，但这样不利于我之后的行动。我选择了最简单的方式，花费时间来适应这一切的发生。

　　这耽误了一会儿，但不多。

　　扩散开的灵识使我轻而易举地找到了出边界区的方向，沿途的花草树木比之过去要更加古怪，一些像是腐烂一般散发出恶臭，一看便知剧毒无比。可见灵气消弭的速度又进一步地加快了。

　　因为身上什么都没带，我离开这的办法就只剩下了一条。

　　以最快地方式解决完看守的世家子弟，眼前的绿植再次恢复青翠之时，我明白再往前就是熟悉的人间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所知晓的那几个州是否已不复存在。

　　好在很快就知道了答案。

　　当行人说出现在的年号时，我仍有些犹疑，又问了问跟记忆中的是什么关系。那人埋头思忖片刻，跟同伴交流后，十分肯定地回到道：

　　“隔了快一百年了吧。”

　　沧海桑田，一百年足以让我熟悉的一切都天翻地覆。妖界的时间流逝是很难有概念的，妖族的寿命绵长的让人难以置信，待得久了，我也深受其害。

　　谢过行人后，我顺着他指引的路一直往前，到达了鹤州的一座边陲小城。第一件事情就是想办法搞些盘缠，换掉身上这件灵气逼人的衣裳。

　　处理好一切，继续往东走，路过鹤州与济州之间的崇山峻岭。

　　以往应该是不会有人走这条道的，大家都往宜州绕行，避开山中的猛禽与迷路的风险。所以我走的很悠闲，在术法的作用下，任何活物都无法发现我的存在。

　　边逛边走了半路，看见几个修士打扮的人，正扛着一个扭动的麻袋在小路上兜圈子。几人像无头苍蝇一样东晃西走，几圈又回到原位。我正坐在一旁的树上摘果子，一时被吸引住了目光。

　　“奇了怪了，我记得这儿有条路啊。”一人挠着头，低头看着手里的地图嘟囔道。

　　“你怎么带路的，哎哟累死老子了，要不咱休息休息。”另一人双手扛着麻袋，说话时也没放下，手臂已经开始发抖。

　　看着他们的样子就知道修为浅薄，我低头啃了口红果子，酸涩的汁水在口腔中爆开。太久没有进食的缘故，我觉得还挺可口，又啃了两下。

　　他们几人放下麻袋，靠在一块石头边活动筋骨，闲聊些听不太懂的东西。

　　麻袋在地上不断扭动，移动了将近半公分，口子被地上的碎石块蹭开了。里面露出一个头颅，顶着一头乌发，脸部线条像是女性，只是眼睛和嘴巴的位置都缠上了黑布条看不太清。

　　当世的修士还搞绑架这一套？我缓慢地咀嚼着口中的果肉，略有期待地目睹着眼前的好戏上场。

　　地上被绑缚住的女子又往前爬一段，半个身体离开了麻袋，发出的响动引得几名修士上前查看究竟。一人走过去看了两眼，一脚踢上麻袋，“哟呵，还想跑啊。”

　　女子发出一连串的“呜”声，不知为何昂起头来，虽然看不见她的眼睛，我却能清晰感知到她在往我这边看。

　　难道她看得见我？这让原本不太关心这出戏的我感到了几分诧异，凝神回望过去，对方依旧紧盯着我的位置。我试着往侧边过去，立在树梢前，只见她也往往测过头去。

　　看来真能看得见。

　　着实是非常奇怪的事情。我端详了半天，将灵识扩散开，终见端倪。

　　一团极强的灵气充斥着她的整个躯壳，从发梢到脚尖，没有一处不被覆盖着。这团无形的灵气在其中流动，仿佛这才是这个人的本质。

　　这种情况我只在一个人身上见过，尽管是匆匆一瞥，也给我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

　　那个强大到令整个妖界畏惧的男人。

　　我不止一次怀疑过男人其实并非来自当世，特别在看过门所给出的答案后，这份怀疑直接被我盖上了肯定的烙印。而如今在人间居然也遇到了，我估量了一下如何最快地解决问题，然后出了手。

　　也许能从她身上找到我想要的答案。

　　从一群看不见我的修士中救人基本没花什么时间，他们死的不明不白，双眼圆睁地朝着天望，面上还带着疑惑的神情。

　　黑色的布条一寸寸凭空消失，一双湿漉漉的大眼露了出来，是个相当清秀的少女，莫约十四五岁的模样。她挣扎了一下，发现手脚都被人解放了，迅速从地上爬了起来。

　　一瞬间就锁定了我的位置，对着我傻呵呵地笑着：“谢谢你！”

　　“我叫江琪儿，你能送我回鳐姐姐那里吗？”自我介绍着，少女毫不客气地问道，脸上始终挂着浓烈的笑。

　　琥珀色的眼却平静如一潭死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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