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妖祸

　　寝殿内的布置跟人间的寻常人家没有太大区别，侧边摆着床榻，蒙上了几层纱帘。宫娥侍奉我换上睡袍，散下发来，端上一杯清露。

　　询问后得知，妖族确实不需要睡眠，而替代这一过程的则是感应。每日的子午是灵气最重之时，通过服用不同的灵液，可以提高体内灵气的运转速度，吸收更多的天地之气为己所用。

　　感应不需要做任何多余的动作，只需找块僻静之地，将自身放空。多数妖族会学着人类以“睡眠”的形式进行这一过程。

　　“您也可以选择自己喜欢的方式。”宫娥解释完毕，再将床榻两旁的纱帘合上，小碎步退到门口。门即将合拢之时，其中的一位开口问道：“需要替您把灯熄了吗？”

　　“熄了吧。”我坐在床沿上，轻抚过羽毛般柔软的被褥，翻身躺了上去。

　　“诺。”说着，宫娥将门拉上，屋内顺时暗下来。

　　我闭上眼躺着，又翻了几下身，始终不见睡意。和衣起身，虽然没有亮光，却可以清晰地看见屋里的一切。殿内的窗户还敞着，窗前挂着帘子，随风轻轻晃动。

　　向外看去，一轮硕大的明月悬在宫殿顶上，仿佛伸手就能触及的距离，很不真实。月灵殿被其他宫殿围在中间，无法看见宫外的景象。看着一排排的琉璃砖瓦，我叹了口气，回到了床榻上。

　　这里就是妖界。至今我仍没有什么实感，只觉得自己是来到了人间的什么地方。

　　第二日清晨，我感受到了刺眼的光亮，缓慢地睁开眼，透过纱可以看见一个身影正站在床榻前朝我望着。他身后跟着的几个小宫娥，如雕像一般地立在那里，连呼吸都控制的丝毫不差。

　　我从榻上猛地起来，一把拉开帘子，看着那张妖媚动人的脸愣着。

　　“醒了？那便换好衣服随我一同过去。”父亲低头看了我一眼，轻声道。

　　宫娥们忙递上与昨日相仿的裙衣，替我洗漱打扮，他就坐在旁边看着，一声不吭。等我理的差不多了，才站起身来，牵着我的手，“跟我来。”

　　这声还残有回响时，周围的景象刷的一变，我们瞬间从精雕玉琢的宫室来到了山崖的一角，向前望去只有一片错落有致的峰峦。

　　我还没适应这异变，父亲就松开了我的手，留我一个站在崖边。一个恍惚，险些坠落下去。

　　“您可没说，我这妹妹还未成年啊。”心惊胆战地稳住身形，有一道带着埋怨的声音响起，一只手轻托住我的背部，将我带离危险之处。

　　眼前之人身量不低，身形看着像男子，脸却美的雌雄莫辨。正微微扬着唇角看向我，眼睛便圆，眼尾也是称上挑。

　　父亲并不理会他的这句嗔怪，“她未曾接触过灵气，你需悉心指教，若没重要之事，无需找我。”话音刚落，人就原地化作乌有，若不是见过几次，还以为人掉下悬崖去了。

　　“谨遵……”男子咬字不清地回着，见人消失就停下不讲了。

　　他转而打量着我，从前到后，从左到右。绕了一圈，若有所思地捏着下颏点了点头，双眼眯起，露出一抹笑来，“不错不错，周身灵气极为充沛，可惜没有一点融入体中。”

　　我拧眉看他，问道：“你是谁？”

　　“论起来，我是你哥哥。我叫烨，初次见面。”男子浅笑着说，捋了捋我们之间的关系，“同父异母，这你可以理解吧。你今年多大了？”

　　他说他是父亲的长子，所以算我的亲哥哥，不过和我并非是一母所出。

　　我算了算自己的真实年岁，报给他，收到个惊讶至极的表情。烨的眼睛彻底瞪圆，浅褐的眸子中可见细长条的瞳仁，跟父亲的一样。

　　他惊讶地喊了出来：“你完全是个幼崽啊！”

　　什么幼崽？我投去一个疑惑的目光，以我现在地年岁，怎么也该算是个年纪稍长的成年人了。

　　于是他细细地给我解答了一番，又讲了讲各族之间不同的成年标准，比如狐族是一百岁成人，兔族则要短些，五十便算成年了。我在此时提出了一个一直的疑惑，我问道：“那你能变成狐狸吗？”

　　这可把他吓一跳，烨皱着眉想了很久，对我说：“当然可以，但我们很少露出真身来。这样吧，我今日教你引气入体和最基本的调动灵气，你若是掌握了，我就给你看看。”

　　像在忽悠小孩子。我没有戳穿他的想法，乖乖地点了点头。

　　刚刚接触灵气之时还会感觉有些不适，很快就会觉得那简直是身体的一部分，非常舒顺地将自己和其融在一起。

　　等到太阳西斜之时，我已经可以徒手搓出足以粉碎巨石的力量来。

　　只需做弹指状，轻轻松开，不远处的山石上就被撞出一个印来，四周裂开。灵气在那一瞬间凝聚在指尖，无形却能感知到它的存在。

　　我又试了几次，直到百发百中。

　　烨只好兑现诺言，眨眼间男子的身形完全消失，眼前出现一只皮毛如火的红狐。狐口出人言，在月亮升起前领着我离开了这块地方。

　　到宫殿前门，他摇身一变又化作了人，有着不自在地拍打着袍子。一旁的宫娥见了向我们请安，又对他说：“娘娘找您许久了，殿下。”

　　“我住在那边的曜灵宫，你要是有什么修炼上的疑惑，可以随时去那找我。对了，小惑，你要去见见我母亲吗？”临走时，他半蹲下身对我说。

　　最后我没有跟他一起过去。无论怎么想，也不该有女人愿意见跟他分享丈夫的人的孩子吧，而那份表面的良善，对我毫无意义。

　　一路上我想着他教导的技巧，将灵气收放自如，走到自己寝殿门口，忽然突发奇想。

　　张开手掌感应着四周的灵气，它们被一股力量聚到我的手心中，顺着掌心的脉络融进了身体之内。无数的灵气都涌过来，与体内的那些形成循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我感觉可以轻松地毁掉整座屋子。

　　隔天我把新的领悟告诉了烨，他大吃一惊地捏起我的手腕，用自己的灵气来探知。脸上的神情从惊讶渐渐转为困惑，“真是奇怪，明明没有妖能做到啊。”

　　他让我形容一下灵气在体内循环时的感受，细细琢磨其中的奥秘。“这事你先当它不存在，我须得去请教一下父王。”我们研究了半天，没得出结果，烨提议说。

　　妖虽然天赋灵气，但也必须辅以术法才能施展。他给了我两部册子，上面记载的是最简单的一些术法，没有限制也不需要靠任何媒介。接着又演示了其中几个给我看，一个能隔空移物，另一个则是漂浮——他往悬崖那头走。

　　“这些都是基本操作。”如履平地般从空中走回来，烨笑着摊开手。

　　经过这段时间的所见所闻，我逐渐适应了妖界与凡间的不同，对他的行为也没有感到很惊异。

　　我独自照着册子上的方法修习，他就倚靠在一棵树边站着。遇到不懂的地方，我才起身向他请教，见他面露难色，眉间蹙起。

　　“所以说你们就算是找不到父王，也不用事事来找我吧。”等了一会儿，烨突然大声嚷道，样子很是烦厌。

　　而后看见站着的我，他有些尴尬地眨巴一下眼睛，问：“小惑，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吗？”

　　看来不是他没空闲到只有教导我这一件事。我遂摇头，走回原处，“没什么。”

　　真正需要他指导的地方并不多，翻完整部册子也只有一两处疑惑无法靠自己解开。基础术法看似简单，实则很繁复，一天下来能运用的也不过两个。

　　烨告诉我这是很正常的，寻常妖族花个几十年才全部掌握的大有人在。

　　我的时间并没有那么充裕。

　　为了更快地掌握所有的术法，提高自己的力量，以便能早日回去复仇。我将用于感应的时间也用在修习上，几个月的昼夜不停，总算有些成果。

　　“既然这样，那我就把族中书库的钥匙教给你，你可以自行修炼。”烨在考察完我的功课后说道，他最近也变得神出鬼没，往往没说几句话就又离开。妖界大事小事都需要请教王的同意，但没人能找到父亲，很多事情就变成了他在代劳。

　　我的实力在这之后得到了质的飞跃，库中记载的术法千奇百怪，包罗万象，就跟人们打造的工具一样种类复杂。光是用于浮空飞翔的就有七八种。

　　想要在短时间内完全掌握肯定是天方夜谭。于是我专注于力量的层面，不断的吸纳那些可以造成破坏和用于杀戮的术法。只有这样，我才能有把握仅凭一人之力，足以撼动全族修士。

　　通过旁敲侧击，我也了解到了修士与妖族的很大不同。他们说，修士所使用的元气天然克制灵气，能够穿透妖族身上的灵气造成伤害，所以多数情况下，任何普通修士都比一般的妖来的强大。

　　所以才会造出门来平衡这一切。

　　但门也并非完全是用来保护妖族的，门隔绝了妖界与人间的灵气，导致妖族的实力无法获得更大的提升。尽管存在克制的关系，人界修士的数量与妖族相比简直九牛一毛，所以当初的争斗才会互相死伤无数。

　　“那为什么我们都呆在妖界呢？”边听边点头示意，我问那名守卫。

　　“您还不知道门吗？”他问，我就把自己知道的情况跟他说明了。

　　“哦，确实是这样。但门平日都是闭着的，只有王和守门人共同的钥匙能开启。”守卫了然道。

　　我又问守门人的事，守卫开始有些吞吞吐吐，“这事，您最好自己去问我主。”

　　我有些烦躁，因为父亲已经消失很长时间了，包括四长老和三大首领在内，没人知道该去哪里找他们的王。

　　再一次见到父亲时，我向他提出了想要门的钥匙。被无情的拒绝不说，还被烨以碾压的方式击溃了，他拒绝的理由只有一个：

　　我太弱了。

　　第一个十年，我好不容易掌握了库里的一些术法，结果连烨的衣角都没碰到。他身姿轻盈地避开了我所有威慑性的攻击，一脸无奈地说：“光是掌握是无法发挥力量的。”

　　第二个十年很快就过去了。在妖界的时间似乎过的极快，但又被告知和人间是同步的。我开始担忧藏在江都的那些东西，如今陪伴我的只有一点灰烬。因为不曾入眠，根本不会做梦，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到霍白芷了。

　　思念越重，恨意也就越重，我几乎不间断地找烨做对手，然后被轻松地解决。

　　他觉得我应该找到适合自己的办法，以我的灵气的强盛程度，绝不可能只有这么点威慑力。同时也教会了我如何释放威压，就是将体内灵气具像化展开，以灵碰灵的办法来让对方臣服。

　　这很简单。

　　第三个十年，或许已经不止十年。妖界的计年方式与人间很不相同，呆的时间太久，我已经完全无法在按之前那套来算了。

　　坏消息是我快记不起霍白芷的样子了，只在朦胧间能想起她的笑和缠绵的亲吻。离开妖界成了一个可望而不可及的梦，我很少见到父亲，更没有资格去向他提出请求。

　　好消息是我终于能在烨身上留下一点伤，但下一刻就恢复如初。

　　他告诉我，这是因为妖族能吸收灵气来治愈，只要不危及到心，就不会造成残留的伤。这也弄清了我的体质，原来是妖的特性。

　　第四，应该算是第四个十年，但时间显然已经失去意义了。

　　我在妖界的生活过于单调，为了让我更好地融入这里，由烨提议带我去其他妖族那里转转。

　　妖界的环境比我想象中要恶劣，离开了狐族所居住的山峦，灵气一下子变得极为稀薄，地上的植株也开始奇形怪状，张牙舞爪地扭动着。烨跟我解释，很多人都觉得这是因为门的原因，妖界的灵气无法供给如此庞大的种族。

　　所以很多妖族都不满父亲的决定，认为应该打开门，让妖族能够自由出入。这些年，不满的声音越来越响了，但没人敢当着父亲的面提出来。

　　在烨描述下的父亲，立于整个妖族的巅峰。我好奇地把他跟烨做了对比，结果被烨这样评价：“我和父王之间的距离，比天和地还要远些。”

　　我们依次前往了狼族群居的狭山和蛇族的沼泽地，受到了各族首领的热情款待。其实妖们的日常生活与人并无二样，也有自己的家庭和活计，不过多了无处不在的灵气，显得更加玄妙。

　　等到要去兔族时，烨就带我返回了宫殿。

　　他没多解释，只说让我离兔族的首领远些，最好离兔族也远些。说话时一副相当厌恶的神情，使人费解，难道狐狸会讨厌兔子吗？

　　但我没多问，当天找他继续一较高下，终于在无数次败北后占了少许优势。

　　“再有个十几二十年，我就完全不是你的对手了。”烨倒在地上，受伤的左臂被一圈雾气绕着，已经修复了大半。

　　十几二十年啊……我对时间彻底没了概念，竟觉得也挺快的。

　　后面就完全不去计数了。除了记得要帮霍白芷报仇，其余的记忆都变得模糊不清，有时半夜看着外面的月亮，甚至会反问自己：为什么？

　　意义和理由已经不重要。我活着似乎只是为了这一点执念。

　　真正彻底击败烨并没有花那么久。

　　我仍记着要去问门的事情，但无论怎么都找不到父亲，问烨，他也不知道。我靠着灵识搜遍了整座山，依然毫无对方的下落。

　　库里那些晦涩难懂的术法早已得心应手，我开始试着学其他方面的，这里居然还有讲元气的一些内容。书中说，元气与灵气本是同源，不过是不同的吸纳方式产生了不同的变化。

　　人族可以通过自身的凝聚，使得灵气炼化成了元气。但妖族因为自身天然携带灵气，所以无法形成这类的凝聚。到底是什么原因，书中写的很模糊，似乎连写书人自己也没搞明白。

　　我抱着试一试并不会有什么问题的心态，照着书上画的杂乱的线条和扭曲的文字学了起来。过程异常顺利，比之前吸纳灵气还要自然。我又将妖族的术法与元气结合，在手中窜起一束火苗，不等我欣喜，就感受到了一阵剧痛。

　　指腹焦黑一片，复原的速度也比寻常要缓慢很多。

　　几次实验给了我一个结论，灵气与元气会产生一定的互斥，而这份互斥的力量直接伤害着躯体，并阻碍了灵气的流动。

　　这就是妖族难敌人族的真相吧。

　　在寻找父亲的这段时间，我得知了前代守门人与他的一些恩怨纠葛。他曾像这样在妖族消失过一段时间，全族上下都不得而知他的去处，后来靠着一些不寻常的方法，才得知他在人间停留。

　　胡乱推算了一下时间，刚好是我与他还有母亲一同生活的那几年。

　　妖族里的人不敢过多议论，所以我只知道后来他回来了，将守门人判决斩杀，然后就自己担负起守门人一职。按理说这是不可行的，但整个妖界没有人能忤逆他，这事也就这么算了。

　　所以想要前往人界，就必须找到父亲。这无疑加大了我的难度，复仇的事已经化作身体的一部分，无法忘记，无法释怀。

　　一日日的执念难以消散，已经变成跗骨之毒，化作锁链将我捆缚其中。

　　又过了很久，父亲似乎是离开了妖界，即便将灵识覆盖整个妖界，也无法找到他的踪影。烨亦因此变得愈发繁忙，我早在很久前就不需要他的教导，恐怕整个妖界都难找到能和现在的我匹敌之人。

　　生活变得极度的无聊。我整日泡在书库，长老们找来就瞬行消失，哪怕是三妖上门也借口不在。

　　我走遍了妖界的各处，包括海上的那部分。周围的几个海岛零散地居住着一些小妖，信息在这儿想到封闭，环境也更为恶劣。试着从海上前往人界，走至半途就被无形地阻隔了；空中也是。

　　门的结界无法靠力量来撼动，束手无策之下，我只好回到宫中，安心地等待。

　　这一等就是几年。

　　某一天，白玉宫突然对外宣布：

　　“妖王失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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