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妖祸

　　这一声喊得非常自然，但说话的人表情不是很自然，我阴沉着脸，投去尖锐的目光。我对男子那张堪称堪称惊艳的面容毫无印象，却又不知不觉去亲近他。

　　一切都实在太怪异了。

　　一双狭长的眼轻扫过我全身，目光落在我脸上。迈出步子朝我靠拢，他前进一步，我便往后退一步，直到背脊抵在了门柱上。

　　他并未停下，站在我身前不到两手长的地方，微微俯下身，将我笼罩在一片阴影之中。冰冷的食指触碰过我的脸颊，双目微眯，注视着我的眼。

　　无法找到任何形容词来形容我所看见的那双眼，瞳色很浅，中间的瞳孔细细咧开一条缝，我无法从中看到其他东西。那是一片空茫之地，七情六欲皆不存于此处。

　　我紧张而惊恐，只听他说：“长大了不少。”

　　自顾自地说完就放开了我，走到了小屋斜侧方，转移了视线，安静地看着整座屋子。

　　我不知该说些什么，咽了口水，依旧警惕地盯着他，又走远了一些。于是我们之间的距离，再次回到最初的样子。

　　“既然你回来了，愿意跟我走吗？”他问道，声音冷淡如冰，目光始终凝视着斑驳的竹子。

　　见我默不吭声，他瞥向我，又问：“你想见我是为了什么？”

　　为了帮她报仇。我在心中默念，咬着下唇，依旧不说半字。

　　他忽然轻轻哼笑一声，转而看我，说道：“看来这人间一趟，你过得不是很好。到底是我种下的因果，也该由我来解开。”

　　虽然他什么也没提到，但我还是了然于心，他已知全貌。我深吸口气又憋住，闭上那双和人很像的眼睛，大声呼道：“我想报仇。”

　　“为谁？”他问，语气依然平静。

　　“为我的全部。”我把‘爱人’这个词压在舌尖，换上了更为贴切的说法。

　　“向谁？”他又问，沉静如水的双眼注视着我，仿佛已经洞悉一切。

　　我把多种答案碾碎在了齿间，对他说：“向那些凌驾于我之人。”

　　听完我这话，他又笑了一声，“这世间根本不存在能凌驾于你的人。”说着，向我走来，然后在我跟前蹲下。

　　他抚摸着我的头顶，一双眼无悲无喜，微启双唇，说道：“若想实现心愿，便随我回去吧。”语罢，放下臂膀，双手轻轻牵住我垂于两侧的手。

　　这个动作是那样的熟悉，在记忆中出现过无数次，我的犹豫被这一动作软化消失，反握住他的手掌，也是冰冷的。

　　我答应他说：“好。”

　　记忆中的父亲很爱笑，会温柔地把我抱起来，带到不远处的林子里玩耍。我一边跟他走着，一边捡起那些散落各处的回忆。在侧方打量着他，随着记忆一点点回笼，那张脸确实很印象中的一模一样，挑起的眼尾带着几分魅意，只是玩起就能让人产生好感。

　　走在他身边，我没了过往的安定感，多了几分寒意。仿佛身侧的只是迷雾，轻轻一挥就会消失。

　　没有热度，没有感情，我从他身上甚至感觉不到几分活气。

　　我们走出林子，不等我看清眼前的景象，发现自己已身处一片云雾之间。往后望去是一片高耸的山丘，脚下的石阶绵延不绝。

　　再往上爬一段路，便可见一座耸立于云端的华丽宫殿，通体润白，盈盈灿灿。

　　越往里面走，越是富丽堂皇，身着白色宫衣的宫娥们纷纷向我们致意，个个低眉垂眼，不敢抬起头直视。他拉着我继续走，对周遭的事物毫不关心。

　　登上白玉石阶，主殿的宫门大敞着，两边立着一群宫娥和四个侍从，各自的打扮不一样。见他望着走来，恭顺地弯下腰，迎着我们向里面去。

　　“把三妖都召来前殿。”他走到半途，忽然想起了什么，回头对几人吩咐道。

　　“诺。”四人朝他应道，也不起身，就这样小步退到殿外。

　　待其走后，他又差几个宫娥带我去梳洗打扮，说完这些，人就不见了。我眼见着他刚还在那站着，长袍的拖尾垂在我脚边，下一刻就像烟雾一样完全消散了。

　　我有些吃惊和好奇，但也不敢多问，跟着宫娥们往偏殿去。一路上寂静无声，她们走路更像是在飘动，地上不留下一丝痕迹。

　　进了偏殿，周围香气缭绕，从地面到瓦片都像是由白玉制成的，踩在上面冰凉一片。她们为我脱下身上的衣饰，由其中一人领着，带我往里屋去。

　　“请您独自进这灵池，若有何事便敲这钟。”推开两扇门扉，宫娥微微弯下腰，伸出一只手臂做邀请状，如此说道。

　　朝里看了眼，云雾缭绕在整座宫室之内，难辨东西。最中央呈圆盘状，稍稍往下塌陷几分，在周围形成阶梯。东西南北四处皆悬着一枚铃铛，池中完全是空的，看不见一滴水的踪迹。犹豫地裹紧了身上的长布，我皱着眉，不愿过去。

　　宫娥见状忙解释道：“此处是灵池，汇聚了整个月灵殿的灵气，您只需裸身在里面待上一阵便可。”

　　我并没有搞懂什么是灵池，什么是月灵殿，但听懂了她的意思。松开裹身的布，让其自然地垂落在地上，我小心翼翼地往池中走去。

　　伸足往下探了探，池中确实是什么也没有。继续沿着阶梯往里进，知道半身都入了池。有一股力量将我轻轻托起，使得身体像泡在水中一般，又比水更清柔，在其中行走时不受任何阻力。

　　这或许就是她所说的灵气吧。放松下全身，我将自己从头到尾都浸入其中。

　　可以随意地呼吸和睁眼，我看着下面古怪而又奇特的纹路，伸手尝试着触摸却是一空。看似近在咫尺，实则差之千里，我试着把自己往下沉了些，仍是一无所有。

　　再往下探些，无形的灵气变得浓稠，积压着我的口鼻。到这，我不再前进，反身往上游去。

　　露出头部，双目被一团团的雾气阻碍了视线，我本能地吸了吸鼻子，发现其他四感也被什么剥夺了。整个人处于一种完全放空的状态，如果不是确信我还在呼吸，简直要怀疑我已死去。

　　好在过了一会儿，这种感觉就消失了。因为也一并失去了对时间的感知，不知过了多久，我的眼前清晰起来，耳畔也能听到若有若无的呼吸声。那片缭绕着的雾散了，我看见宫娥仍守在门旁。

　　浑身上下的皮肤都感到一阵凉意，但很舒服，像用清水洗去了残留的污垢，通体都灵快许多。许久不见的困意袭上心头，任由它拉扯着，陷入梦中。

　　一个什么也没有的梦境，却感到温暖和惬意，所有的疲惫与不适都消失了。

　　“您可以出来了。”迷蒙间，我听到有人在说话。

　　但是眼皮掀不起来，我挣扎着试图醒过来，几次都以失败告终。再一次陷入深眠之时，耳畔响起一串串细碎的铃声，叮叮当当，清脆悦耳。铃响三次，意识终于回归这具身躯，宫娥正端着一个盘子跪在池边。

　　盘子被太高到额前，她对我说：“请用此物擦拭全身。”

　　盘中放着一块膏状物，质地很软，轻轻一搓就会化开。我照着她的提示抚过身体的每一处，顿时感觉皮肤上的凉意散去大半，摸起来光滑细腻，真真应了那句冰肌玉骨。

　　终于从池中走出，在她们的服饰下换上了一身月白长裙，外罩一件不明质地的薄纱，又添一条披帛，从背后穿过，搭在双臂上，一半垂于地面。这衣服跟我往日那些都大不相同，穿着不会有任何感觉，仿佛只是一层障眼法。

　　她们又为我束了发，在脑后挽了两个髻，插上两根玉簪。我等着她们为我上妆，听身边人道：“请您随我来吧。”

　　我便跟着她往主殿过去，此时殿前正跪着三个身影，通通匍匐在地。台上放着一把高椅，父亲却不坐，站在椅子前等着什么。

　　几秒后，几人纷纷起身，口中念这些吉利话。高位上的人看都不看一眼，等他们其中一个主动询问，才慢慢开口。

　　“我的女儿，妖族的公主回来了。”

　　一语惊起千层浪。三人一脸疑惑地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好像听不懂刚才的话一般。其中一个面容还很年轻，却有着一头银丝的男子提出了质询：“我主，恕我愚钝，听不太懂您这话的含义。”

　　座上之人朝我招招手，“惑，到殿前来。”

　　抬头看着他，我感到十分震惊，完全没想到会从他口中再听到自己那个名字。一瞬过后，心中泛起冷意，乖顺地按着他说的做。

　　我站定在三人的面前，低低地垂着头，眼睛望着自己的足尖。

　　“这是我妖族的三族首领，你抬头认一下，以后若想吩咐什么，直接传道指令过去。”男子冷声说道，我依着他的话依次看去。

　　最右站着的是个中年男子，顶着一头杂乱的毛发，看我的眼神带着几分不屑与傲慢。我望向他，他就撇过头去，十足的不给面子。

　　“狼王对我的话有什么意见吗？”座上人在后面警告道，语气如锋利的冰刃，使人不敢多言。他这是在帮我撑腰吗？我还没从刚才的称呼中缓过来，又是不解又是烦闷。

　　散发的男子身躯一凛，低声说着不敢，做了一番自我介绍。

　　“公主殿下，我乃狼族群狼之首，愿为您与我主尽忠。”

　　说着半跪在我跟前，与之前的态度截然相反。可见他对于座上那位是何等的畏惧。

　　其余两人也跪了下去，主动向我献忠。一人称自己是蛇族的王，说话时身体僵硬，呼吸紊乱；白发的那个则显得坦然许多，自称兔君，是兔族的首领。

　　一番交流完毕，我迟疑着，最后向自己做了妥协。

　　“我名为祸，烦请诸位记得。”

　　以后再没什么祎祎，只有祸。

　　后来我才晓得，那日那位所说的其实是另一个惑字。

　　妖界的昼夜和外面很不相同，三人离去后不久，天色竟已漆黑。看到空中悬着的巨大月轮，我才稍稍找回些熟悉感。父亲跟手下的一人交代了几句，又不见了。

　　我被安排进了之前的月灵殿居住，主管这部分的侍从给我简单介绍一下殿内居住的几位，又分了些宫娥给我。他自称是狐族的四长老之一，看着却不比我年长多少。

　　除他之外，还有其他三位，负责族中不同的事务。

　　这些都不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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