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妖祸

　　最后留在我印象里的是童年的故居。

　　如果不能在这世间找到任何办法，或许我该去其他地方。我想起了妖。

　　那一直让我感到茫然与恐惧的一半血脉，竟在这时成为了救命稻草。我像个溺水的人一般，丝毫不去想其中可能的波折，抓住了这块浮木。

　　要去找妖，就得进到边界区里。

　　要进边界区，就得先拿回陌姑姑给的玉佩和地图。

　　兜兜转转，躲躲藏藏，最后却必须要回到那种承载着喜恶的江都城。我看向不远处的城门，心中已作出决定。

　　江都城门已经戒严，每个人进出都需要再三查验身份。此时我身无分文，肯定没法再用以前的法子，在门口转悠了半天，依然想不到该怎么避开。

　　那些个身着制服的修士来来往往，独属于朱家的图腾在我眼前晃着，勾起火光中残留的印象。无法遏制的恨意像巍峨的山峰拔地而起，我攥紧拳头，刻意不去看。

　　但那纹路离我愈来愈近，有人正朝我走来。

　　“您今日是要进城吗？”一男子恭顺地问道，不敢直视于我，谦卑地弯着腰杆。

　　我认得他，正是之前在家门口撞上前来搜查的其中一位。我定了定神，忽而皱起眉来，带着几分怯懦问道：“是……可我没有自证的符牌。”

　　那人略有些犯难，眼珠子一转说：“无事无事，为了和规矩，这样吧，您随我们一同入城便是。”

　　“如此，有劳哥哥了。”我故意顿了下，朝他欠身致敬，亲昵地称呼道。

　　“不敢当不敢当，您随我来。”他一时惊地退开几步，呼吸一滞，在前边带路。我错开目光，打量起门口的守卫，两人跟他身着同等级别的衣袍，还有一人离得稍晚，在哪里指挥其他人。

　　那身衣服几乎要烙印进骨髓之中，就算是烧成灰烬也认得。

　　就这样顺利进到城内，我不敢耽搁太久，找个借口在路边跟他分开。为了确保不被发现，故意绕了两条街道才往家那边去。

　　后面的门原本是供给仆役进出的，在我们入住后就荒废了。经宋苑一番修饰，崭新的门上没有一点痕迹，我解开落满灰的锁，轻轻一推。

　　所有东西都掉在地上，满地都是碎屑，几乎没有能够落脚的地方。

　　他们果然来过了。

　　踢开那些挡路的杂碎，径直往主屋过去。一路上没有一处完整的，连墙壁都印上了污垢，每一件家具都被人挪动过。

　　四面的门窗都开着，初冬的穿堂风带着薄凉的寒意，吹过我的发梢。

　　瞥过那些每一寸熟悉的地方，从一堆废墟中堪堪找到一点过往的回忆。走过熟悉的长廊，打开主屋的门，瓷器碎了一地，书卷被扔的到处都是。

　　我翻了翻柜子，从最底下摸出了一个小兜。里面藏着霍白芷留下的银两和几张银票，还有这屋子的地契。这是我此行来找的其中一样。

　　把地契重新压在地下，我把小兜别在腰间。避开地上散乱的衣物，站在门口回望过去。如今霍白芷已经不在，这间屋子对我而言便没了用处。

　　更何况，现在成了这副模样。

　　心中暗暗冷笑，我转身跑到偏室去。

　　比起主屋，这里的情况要好不少，因为东西本就很少，被翻弄后竟还能保留几分原来模样。他们的目的不在于此，行动上总要怠慢些。

　　暗格的机关也没有被人开启的痕迹，罗盘保持着朝上的方向。

　　幸好。

　　我几下打开机关，小心地端出木盒，手放在匣子最上面，两指发力向左轻推。

　　折叠好的信件就一点点显出来。最上面扣着一枚玉佩。

　　霍白芷熟悉的笔触撞进眼中，刺的发酸，下意识地想起信里的话。在之前的这段时间，每一封都被我阅览过无数遍，甚至只是摸到信笺，就知道里面写了什么。

　　我感到鼻腔发热，于是昂起头望着房梁，将夺眶而出的泪托住，不让其滴落下来。现在可不是你哭的时候。我对自己说，稳住了情绪。

　　漠然地翻出所有信件，最后露出一点暗黄，是一卷羊皮做的地图。把所有的东西物归原位，我再一次地展开了那卷地图。

　　边界区离这里相当之远，需要穿过四个州的地盘，才能堪堪到达指定的入口。而里边的情况更是复杂，地图上画了很多个不明的符号，提醒着来人不要误入。只是稍微看了下，我就明白要想回去并非易事。

　　快速卷起地图，把玉佩收进怀中，我找来块方布，给自己做了个简易的包袱。

　　院子里的鱼翻了肚皮，池水如往常般清澈见底。它们应该是饿死的。我想，这是最后的一尾了。

　　参天古树的叶子已经落光，只剩光秃秃的枝桠。到明年来春，想必又会生出新的枝叶来，然后又是四季轮回。旁边的玉兰树就没那么幸运了，一株遭了雷劈，只剩下半截生死不知；另一株十分矮小，光秃秃的在风里乱晃。

　　今年的冬来的又早又冷，也不知失去照看的它们能否熬过去。

　　但这些我都无心担忧了。

　　离开江都时已经入夜，我让马车夫一刻不停地往下一个地方赶，给他塞了不少铜板。按照图上写的，还需要走过两座城才能出泱州。

　　然后则是先入济州，但不需要过首府函都，可以直插宜州。路过雁城后再走一阵子就能到鹤州，边界区的入口正在鹤州与岚州的交汇处。

　　路途遥远，我掂量着手里这点银子，感觉十分拮据。

　　其实霍家的家产并没有完全散尽，霍白芷将其分为几个模块，交给霍家的老手下搭理，避免互相连累。我思量许久，还是打消了这一念头。

　　既然下了决心跟妖扯上关系，还是不要跟过多人打交道的好。

　　听着马蹄和车轴在地上走过的声音，这一趟可能有去无回的旅途正式启程。自从那日在火场死里逃生，我感觉自己的身体发生了很微妙的变化。

　　比过去更敏锐的五感和极快的愈合能力只是其中一小部分。我的力气和体力都得到了飞跃，哪怕是半个月滴水不沾也不会受影响。饥饿、疾病与睡眠也一并远去，我不眠不休地赶路，即使强迫自己入睡，意识也始终清醒。

　　不知是置之死地而后生所带来的礼物，还是我本身的异样终于暴露无遗。

　　为了测试自己的身体究竟异化到了什么地步，到达宜州前整整小一个月，我不曾进食，也从未合上过眼。什么也没发生。

　　我在宜州的一座小城里点了一份餐，吃了两口就放下了，过于灵敏的味觉和嗅觉使我毫无胃口。这是我最后一顿餐食，在这之后就再没碰过加工好的食物。

　　这不算什么。

　　当发现自己已经不需要依赖城镇作为休息点后，为了缩短行程所需要的时间，我选择了常人根本不敢去深山小路。其实算不上路，不过是从山林中穿过去。

　　有一日我迷了路，遇到了狼群。以我现在的奔跑速度也未必躲不开它们，但我选择了放弃。他们啃咬掉了我的四肢，恢复的速度要略微慢些，我疼的晕了过去。

　　醒来时狼群还围着我，头狼正在对着我叫唤。躺在自己的残骸之中，我悠悠转醒，能感受到完整的身躯。脸上的肉还没有愈合完毕，摸上去崎岖不平。

　　我已经忘记最后是怎么逃出来的。

　　在这之后，我逐渐适应了彻骨的疼痛，以非人的速度赶到了目的地。

　　百毒不侵、百病不害、百伤不死。

　　我想，我应该已经不能被称之为人了。

　　用陌姑姑给的信物很轻松就进到了这片禁忌之地。和秋绫认知中相差不多，我在边界区乱转着，几天没遇上任何活物。经过几十代人的屠戮，这里已经接近于死地。

　　倒是给我图了方便。凭着感觉走，在绕了小十圈后，我走进了一片奇特的林中。

　　两侧的树木又高又大，叶子落在地上足有小臂长短，散发着诱人的香气。叶片表层闪闪发光，尤其是在夜晚，比烛火还要明亮。

　　穿过林子有一条蜿蜒的小溪，溪水清澈，但水中既无鱼虾也无水草。我不慎踩进去，脚腕被灼烧出一圈泡。

　　大概是有毒吧。

　　小屋饱经多年风霜，已辨不出过去模样。竹质的外表附上了一层紫黑色，歪歪斜斜地立在那里。门窗都紧闭着，我尝试着用最大的力气去推，纹丝不动。

　　我惊讶又不解地站在原地，要知道这份力气可以徒手杀死猛兽。

　　“这门被我下了令，除了我没人能打开。”有个熟悉的男声传进耳里，我本能地放松下来，缓缓转身，张开双手，似乎想给对方一个拥抱。

　　做到一半我愣住了，摆出一副警惕地样子。随后，我看见一个高瘦的身影立在小溪旁。

　　一身玄黑的袍子流金碎银，乌黑的发用一根弯曲的不成样的花枝束在脑后，半数垂落下来。一边喊着我的名字，他一边转过身来。

　　他说：“清若，你回来啦。”

　　我喊他：“爹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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