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妖祸

　　木头烧成焦炭的味道持续萦绕在我的鼻尖，抬头就能看见湛蓝的天，一片空白。

　　我抚摸着村口那块碑，粗砺的碎石磨伤了指尖，划出一道血痕。血珠从这道一指节长的伤口处冒出来，我擦了擦，拭去那一点血迹，指腹光洁如新。

　　不死心地用力揉搓，狠狠地碾压，什么也没有发生。没有感受到疼痛，也没有看到任何破损，仿佛从来没有发生过。

　　我低头看了很久，说不出是什么感觉。最后回望了眼村子，朝着下山的路去了。

　　踩过枯叶铺成的地面，不经意间看见一只已经腐烂的动物尸体，整个头部都被咬碎了，皮毛上全是干涸的血迹。胃袋一阵痉挛，继而翻江倒海，我趴在地上干呕着，大脑闪过无数的碎片。

　　被贯穿的颈部，献血喷涌而出，生生淌出一片血池来。混乱的谩骂声，枯草被火燎起发出的碎裂声，房梁倒塌的声音，以及哭声。

　　哪里来的哭声？我浑浑噩噩地想着，止不住地呕吐，却除了些清水什么也吐不出来。

　　断裂的记忆一点点回笼，在我脑海中形成清晰的画面。

　　我看见霍白芷正在对我笑。

　　火烧了起来，烟雾弥漫在整间屋子，我什么都看不见，也说不出任何话。

　　有人闯了进来，叫骂着把霍白芷逼到了角落。他在干什么？他干了什么？我只能看见斜斜的影子在晃动，听见杂乱的嘈闹声。

　　狭小的缝隙不足以窥视一切。我听到霍白芷在骂人，不行，我要出去帮她。

　　前方的桌子上还放着整理好的包袱。

　　霍白芷让我抓紧时间，她看上去是那样的着急，大力地拽着我的手。说话的声音却很轻，她说，我们得快点从这离开。

　　我当时答应她了。

　　剧烈的呕吐刺激着喉部，我不停地咳嗽起来，嗅到一股若隐若现的焦味。肺部感到一阵剧痛，呼吸困难，半边的身体刺痛起来，像是被火灼烧着。瞥过去，不合身的袖子下是完整无缺的左臂。

　　环顾四周，林中一片静寂，没有火，也没有其他人在。我擦干净唇边的清液，从地上狼狈地爬起来。捡起落在地上的包袱，不是我和霍白芷常用的花布，素净的麻布上绣着一花一草。

　　我顿住了，凝望着那块眼熟的布，想起了阿花和阿草。这布是我顺来的，从那个空无一人的房子里，踩过一片狼籍。

　　阿花的尸体倒在园子前，双眼圆瞪着，胸口被利器贯穿，还保持着向后望的姿势。我在屋里发现了阿草和他们的母亲，倒在血泊中。比起被烧毁的两座小屋，从外面几乎看不出异样。

　　重新捡起包袱，拍了拍上面的尘土，一点血迹引入了眼帘。

　　我从沾着血的木凳上拿走了包袱，把自己烧的不成样的衣服换了新，妹妹的身量比我要矮一些，袖子很不合身。昨晚这一切后，我走到了这里。

　　缓慢地站起来，我往前走着，目光却不聚焦在任何地方。

　　霍白芷死了。

　　我很快就走出了这片山林，一路上，脑子里只有这个念头。

　　霍白芷死了。

　　过度的饥饿使我有些发晕，我打开包袱，里面藏着两块包好的饼，冷得发硬。狼吞虎咽地吃下半块，翻开下面零碎的银两，我看到了一封信。

　　只剩下了一半，边缘被烧的漆黑。

　　折叠好剩下的食物，我背着包袱向前走，一条路是去江都的，还有一条印象中是通往泱州的一个小城。我拐进那条小道，加快脚步，让自己远离江都城。

　　霍白芷死了。

　　荒郊野岭居然有一座破庙，我看着渐渐暗淡的天空，决定在此歇脚。晃了晃神智不清的脑袋，面无表情地走进去，里面的东西都蒙上了一层灰，眼前是一座不知什么神佛的雕像，漆已经剥落殆尽。

　　他悲天悯人地看着我，双手合十。

　　我也看着他，抿着嘴，心中毫无波澜。

　　清理了积灰已久的破蒲团，我在墙角为自己找到了一席之地。枕着蒲团，将自己整个蜷缩起来，我在此处入眠。

　　半梦半醒间，我听到有人在喊我。抬起眼，自己还身在小屋中，正在跟霍白芷进行新一轮的争吵。

　　我听到自己叫喊着：“我一定要跟你去！”

　　霍白芷的疲惫地拒绝了我，牵着我的手规劝道：“祎祎，你不该去，我们必须要有人能把消息传出去。”

　　她好像塞了什么给我，然后说：“把东西送到兴都，送到邵家手里。”

　　我大概在做梦吧。我看着自己把东西接了过来，然后又一次不解地抱怨着。我问霍白芷，明知是陷阱，为什么还是偏去不可。

　　她说了什么呢？

　　下一瞬间，我站在了小屋外，正抱着她，说这些道别的话。

　　“如果真的遇到什么，你一定要想办法逃回来。”

　　霍白芷答应了。她紧紧地抱着我，趴在我耳边软言细语地说着，我只听见了最后一句。

　　她说：“入夜前我要是没有回来，不要去找我，你必须活下来，才能为我报仇。”

　　大概是梦吧。我看见自己正张口说着，却听不见声音。之后这个画面隐没进了一片虚无，我已经完全意识到了，这不过是我的梦境。

　　霍白芷死了。

　　即使意识到了也无法打断梦境的发展。

　　我看见我并没有乖乖听话，而是很快地追在了她身后，跟着她来到与阿诚约定好的地方。阿诚站在亭子里朝她望着，浑身发着抖。

　　她们在聊什么？我的注意力被其他人吸引过去，那是三个穿着统一制式长袍的男子，一人立着，其余两人在喝茶。他们一直都把目光放在霍白芷身上，口中抱怨连连。

　　“干脆直接去抓好了，两个普通人。”

　　“咱们要的又不是人，能让那小子把话套出来不是一了百了。”

　　“别急啊，要真能知道具体位置，这可是大功一件。”

　　他们悠闲地聊着天，时不时讲些别的什么。显然我没有心思去关心每一句话，接着就没头没尾地跳到了其他地方。

　　“这活真折磨人。”

　　“可不吗，哎你说，这功劳会算在咱身上吗？”

　　“能有三成给咱就不错了，真羡慕余九那货，也不知从哪弄来的情报。”

　　“那小子一下子从个杂役进了内门，他不会是骗人的吧。”

　　“已经查过了，要真是假的，你当家主是傻子？”

　　“话说不是说好余九来接应的吗，人呢？”

　　立在墙角的我露出了惊恐的表情，随后是极端的愤恨。在那一刻我把事情的一切都想明白了，一个意外，仅仅是因为一个意外。

　　画面又消失了。我浑身发冷，把自己团的更紧。梦断断续续的，现实的意识逐渐强烈起来。

　　后面的梦境失去了连贯性，我看见自己在奔跑，看见有人闯进了村里，看见血，看见火，看见飞灰……最后一幕是我拿着一个瓶子，从地上拾起一把灰，然后装了进去。

　　霍白芷死了。

　　我的梦也结束了。我睁开眼，庙里的横梁被蛀出许多洞来，寒风从破窗吹进来，呼呼做响。找回了一点热度，我坐起身来，再次看着那尊神像。

　　人所雕刻的神永远带着怜悯众生的目光。我盯着那双中空的眼。不过是人的妄想，祈祷着能够得到神明的回应。

　　真的有上天的存在吗？继续地看，我在想。

　　那他庇护了谁呢？

　　余九没有因为自己的努力得到赏识，最后靠这一句醉语把自己送到了高处。

　　神没有庇护他。

　　朱萱只想和爱人相伴一生，却死在年华正盛的时候。

　　神没有庇护她。

　　霍白芷背负着白芷剑的秘密，也葬送在了这个秘密上。

　　神没有庇护她。

　　神从来没有庇护过我。

　　我渐渐能够接受一切已经发生的事实，把目光移开，发出了一声嗤笑。拿起包袱的时候动作过大，那封烧的不成样的信掉了出来，几张纸飘落在地上。

　　那些人放的大火烧毁了屋子里的一切，把疼痛烙进了我的脑中，这封信也不能幸免于难。我用自己保住了剩下的这一半，那一刻，我还以为自己会跟霍白芷一起死在那里。

　　但并没有。在我的意识远去后，身体奇迹般地自我修复，一切都完好无损。

　　我想起她说的完整的话来，和梦里的片段略有差异，她恶狠狠地告诉我：“我绝对要让妄想得到白芷剑的所有人付出代价。”

　　那双永远温柔的眼燃起了名为复仇的火焰，化不开的恨意沉在眼底，被愤怒裹挟。

　　她死之前用同样的眼神看着那些人，我想，她是在恨吧。我想，这是她的愿望，我既然活了下来，就该帮她实现。

　　她的愿望还没有实现，所以我不能死，对，所以我必须活着。

　　而这封信，是她所能想到的唯一办法。我不禁颤抖起来，小心地把残破的信纸捡起来。还好，还剩下一点。

　　迟来的绝望与悲痛将我团团抱住，她的喜怒哀乐都呈现在我眼前，像泡沫一样，一触即碎。我这才清晰地意识到，霍白芷已经死了。

　　我的亲人、朋友、爱人……全部已经死了。

　　心中的痛楚无法抑制，像从内部把我整个撕开，比火烧带来的更加剧烈，迅速蔓延到全身。下意识地按住了胸口，我摸到一个硬硬的东西。

　　那是仅剩的霍白芷。

　　我放声大哭起来。

　　去兴都，找邵秦，帮她报仇。我的脑中只剩下了这些话。

　　上天从未眷顾过我。

　　包袱里什么都没有，小花小草落在满是泥土的地面。我找遍了所有经过的地方，依然一无所获。

　　我弄丢了她最后的愿望。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失魂落魄间我已经离开了暂居的地方，走在街上，行人匆匆而过。我避开所有人，贴着墙边行走。银子丢了，信也丢了，除了怀中的小瓶，我真正的一无所有。

　　一定还有什么办法。

　　我看着对面紧闭的门户，大脑在疯狂地从记忆的每一处搜寻着。

　　一定还有别的什么办法。

　　帮她报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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