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妖祸

　　“你比以前更漂亮了，我们去没人的地方，让姑姑好好看看你。”女人神智不清地把我认成了其他人，一把拽着我往外面走，她走得又急又快，一路向东，越过了我最终到达的位置。

　　后面跟着一群追赶的婢女，虽然急切，却不敢跟的太紧，时而出现时而又消失了。

　　越过一整条长街，我被带进了一扇镶金挂玉的大门里，进了这儿，后面的人彻底消失了。我猜测，这里就是秋家的主宅了。

　　拉着我的女人突然停了下来，呆呆地站着内院的中心，茫然四顾。看向我时，我从她面上的疑惑中读出了内心的话来。

　　你是谁？你怎么会在这？

　　全程完全被动的我不知所措，不敢轻易地回答她，只能维持住脸上的淡然，身体微微转向门口，准备随时逃走。

　　好在她似乎不算完全清醒，盯了半晌，没得到什么回应。又捧起我的脸来，喃喃自语：“哦哦，是浅浅啊。看我都老糊涂了，去我院子喝茶啊。”

　　我只能依着她的想法答应了。

　　坐在毗邻着池塘的亭子中间，桌面上摆放着各式别样的小点心，婢女规矩地站着我身后。对面的女人喊着其他人的名字，斟茶的手上有一道横贯虎口的疤。

　　看着她放下茶壶，热情地把白玉的杯盏推到我跟前，眉眼弯弯，“浅浅，这可是你最喜欢的花果茶，这么多年了，也不知道还合不合你口味。”

　　在她不容拒绝地目光下，我犹豫着端起了茶杯，轻轻抿了一小口。瞬间感觉有一股异样感直冲脑门，剧烈的咳嗽将茶水溅了出来，一部分洒在了女人交叉的双手上。

　　我有些慌乱，强行抑制住喉部的不适感，想要跟人道歉。

　　“慢点喝，慢点喝，瞧你冒冒失失的样子，倒是挺让人怀念的。”女人一边笑着一边轻轻拍打我的背部，动作柔和，丝毫没有发火的征兆。她又继续说着记忆中的事，“你从小就特别让人放心，什么事都有自己的主见，这一走，该有二十多年了吧。”

　　”这么一想，你倒是越过越小了。”女人失声地笑着，掏出块手帕轻轻擦去了我嘴边挂着的水渍。

　　她完全把我当成了其他人，这人我也认识，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记忆越来越模糊了。

　　那个总是带着几分嫌弃的目光看着我，尽管和我关系不好，也逃脱不了血脉相连的女人。或者说，是我的母亲。

　　两个人就这么苦坐着，女人絮絮叨叨地讲着我所不知道的往事，亲切地关心我的生活。她说我该回家了，说自己有多么多么地想我，说对不起我，说不应该放任我的。

　　说了这么多，她显得十分失落，神志涣散。轻轻覆上我的手背，握在手心中，对我说：“回来吧，浅浅。回家吧。”

　　我毕竟不是秋浅，也没有任何立场去帮她做选择，况且真正的秋浅早已死去。

　　愣在原地，我躲避着她热切的期盼，垂着眼凝望着杯里的干花起起伏伏，始终保持着沉默。虽然这样子，看上去可能像是在拒绝着对方。

　　“陌姑姑，听说你带了个人进来，我来看看是哪个这么幸运。”秋绫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循声看过去，她正站在阶梯上朝这儿一边摆手一边靠近。

　　对面的女人也听见了，越过栏杆看着秋绫，呆滞了一会儿。她忽然站起身往下边走，“是阿绫啊，来跟我们一起坐坐。”说着，拉着秋绫又上来了。

　　她们从我身后过来，秋绫兴高采烈地跑到我跟前，嘴里的话只说了一半，“让我看看，你叫什么啊？能被陌姑姑看中，真是……”

　　看见我的脸都瞬间，她反应过来了，却感遗憾道：“啊，原来是你啊。”

　　“什么看中不看中的，这是你浅姨，整天没大没小的，也不知道跟谁学的。”女人徐徐地走到原位坐下，说是谴责，面上还带笑。

　　秋绫不满地回嘴，“府里规矩太多了，什么浅姨，这小丫头年纪比我还小不少呢。”

　　“胡说，你分明是……”女人一时有些恼怒，刷的起身指着我，看了许久，“分明是……”

　　她的眼神凌厉了几分，“你认得秋浅吗？她和你是何关系？”

　　我镇静地抬着头看她，想她大概是清醒过来了，斟酌着说：“认得，秋浅是家母的名姓。”只是这么说，恐怕是不起作用的。

　　但我确实没有得到任何证明自己身份的东西，那女人死的突然，而这些年的颠沛流离，早就把过往给洗刷殆尽了。这次来完全是赌的运气，再说，我也不指望秋家能收容自己。

　　除了是秋浅的女儿，我还有一个更加大的秘密。

　　半妖。

　　这似乎是完全不容于世的。

　　“原来是这样，难怪会有感应，把你认错成浅浅。”女人叹息着坐下，“我这毛病越来越严重，怕是大限将至了。”

　　她看上去十分的疲惫，眼神清明，态度比之前疏远了一些。秋绫在旁看的不明不白，凑过来问：“所以，你是浅姨的女儿？”

　　“浅浅她还好吗？她还是不愿意回来吗？”没理会秋绫，陌姑姑淡淡地问我。

　　在谎言与真相中短暂地徘徊了一会儿，我实话实说道：“母亲已经过世，死的突然，我也不知道她愿不愿意回秋家。”

　　陌姑姑像是受了巨大打击，哀痛之色难以掩饰，“死了……是病死的吗？”

　　“不是，”我摇摇头，“我想或许是被妖族杀了。”这话是我个人的猜测，当时一切发生的太过突然，我也没搞清楚究竟是谁要对我们下杀手。

　　“果然，果然……”陌姑姑垂着眼呢喃了两声，两个人就这样沉默着，谁也不说话。

　　被忽视的秋绫又插进来，感觉有一箩筐的问题，“浅姨不是早年离家去了边界区，怎么会有个女儿？她那么厉害，也会被边界区的妖杀了吗？陌姑姑说她不愿意回秋家，可是秋家也没除名啊？”

　　其中有个词引起了我的关心：边界区。

　　“阿绫，噤声。”陌姑姑皱着眉命令道，秋绫立马就闭上嘴，样子有些无辜。

　　“能跟我讲讲你母亲的事情吗？”整理了一下心绪，她尽量保持温柔地问。

　　我便把自己想起的全部告诉了她，内容很少，毕竟我连她的模样都忘的差不多了。关于父亲和故居，也只留下了浅浅的一层印象。父亲是个温和的人，非常疼爱我和母亲，母亲也很爱他。

　　后来出了一场意外，母亲被杀了，父亲也失踪了，我兜兜转转遇到了秋绫，才来到了这儿。大部分都是真话，除了隐瞒了父亲为妖的身份，我想这是不能说的。

　　她问我记得从哪来吗，我否认了，说不清楚具体位置，只知道到处都是茂密的山林。如果要说有什么特别的，山林深处有一悬崖，深不见底，朝对面望去也有一处相似的，两处悬崖遥遥相对着。

　　秋绫靠着这简陋的描述，立刻蹦出了一个地名，我没听说过。她说那里正是边界区的尽头，不该有村落。

　　是了，我的故居不过是由两三个竹质的房屋构成，离最近的村子也很远，平日更少有人出没。我认同了她的说法，又讲了一些模糊的印象，拼拼凑凑出了一个童年的模样。

　　两人安静地听，看我的眼神中逐渐带上了怜悯与同情。

　　我慢慢将自己的事情全部讲完，告诉他们，除此以外都记不得了。

　　“对不起。”听完整段，陌姑姑低声地向我道歉，“如果不是我当初太纵容她。”

　　“那就不会有我的存在了吧。”我无所谓地轻笑着说。

　　一阵沉默。

　　她纠结着开口问：“你愿意听听你母亲的过去吗？”

　　我说好，于是她开始从秋浅的出生一点点地讲述着，将她在秋家的童年与青年时期都展露在我面前。与我所了解到的很不同的秋浅。

　　“你母亲是个孤儿，她的父母死在了一次猎妖的行动上，我无子无女，便主动请求收养了她。她太聪明了，上天也赐予了她傲人的天赋。我因为可怜她，所以一直都顺从她的想法，无论她做出什么决定都支持她。

　　“正是这种纵容，让她养成了有些孤傲的性格，加上她能力出众，在家族中也独占鳌头，在她刚成年的时候，提出了一个想法：她要猎尽从边界区逃过来的妖族。

　　“家族中几乎所有人都在反对她，这个想法太危险了，边界区和妖界咫尺之遥，妖族虽然衰弱，可也远胜过我们人族。作为家族中有望成为顶梁柱的天才，实在不该去那样的地方做那样的事情。

　　“当时的秋家已经因为几次内乱变得脆弱不堪，无法承受失去一个顶级天才的打击。但是浅浅固执的很，全然不理会那些人，见从族中前辈那里得不到许可，就像从我这里下手。”

　　她说了一会儿，愧疚地叹了口气，扯出个苦笑来，“我实在太惯着她了。”

　　“就算是我也不能由着她胡来，软磨硬泡了几天，浅浅就失去了兴趣。我当时是这么以为的，她不再强硬地想要得到允许，而是开始旁敲侧击问我边界区的事情。

　　“以为她已经放弃了的我，无论什么要求都祎祎应下，也告诉了她很多其他的信息。关于边界区，关于妖族还有关于猎妖和散修的事情。我恨不得把自己知道的一切都告诉她，希望她可以成为我的接班人。

　　“但我太天真了，我忘了她有多执着，甚至到了疯魔的地步。某天，我发现她走了。过了很久才得知，她抛弃了秋家的身份和权利，在外组建了一个猎妖小队，然后瞒着所有人靠我的手谕进了边界区的封锁线。

　　“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她已经深入那片山林不知多久了，但我还是联系上了她。我希望她回来，她告诉我，等她杀光里面的妖就回。好几次了，都是一样的回答。

　　“再后来，我和她失去了全部联络。我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也无从得知。”

　　说到这我知道，秋浅的故事结束了。

　　虽然故事里完全没有提到我的父亲，但从她们的话语中可以推断，母亲最终也没有离开过那个地方。我的故居应该就在边界区里。

　　故事中的秋浅想要猎尽逃出来的妖族，她和妖有着血海深仇，最后却还是无怨无悔地爱上了身为妖地父亲，并生下了我。

　　多么讽刺的笑话。

　　难怪，要给我取这样的名字。

　　祸。

　　陌姑姑说完一切，默然地喝了口茶，凝视着我的双眼，“你和你母亲长得很像，除了这双眼睛。”

　　“将来会是个远超她的美人。”说着，她伸手抚摸着我的脸颊。

　　一旁的秋绫还沉浸在这个故事中，她喃喃自语着，“人和妖就非得兵戎相见吗？人有好人，那妖肯定也分好坏啊。”没人替她解惑。

　　我们又静静地坐了一会儿，杯里的茶水已经凉透，换了一轮。秋浅喜欢的这种花果茶初尝带着甜甜的香味，过后口中就泛起苦涩，需要再喝一口才能压下。

　　“有些事情拖不得啊。”一声感叹，陌姑姑捻着细软的糕点，轻声叹道：“我要是早点发现她对妖族有如此大的偏见，也不会酿成今日的后果。”

　　后知后觉，终成祸端。

　　“不该把人妖间的矛盾瞒着她的。”她低声道，拍了拍裙摆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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