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妖祸

　　霍家的这场葬礼长达半个多月，期间有不少素未谋面之人进进出出，比以往还要热闹很多。

　　霍白芷在大哭一场作为发泄后平静了下来，帮着母亲招待前来吊唁的亲眷和故人，每天忙里忙外的，只有晚上才能得空和我在一起。

　　她总是疲倦地睡去，我躺在旁边睁着眼，耳畔是温热的呼吸。

　　这几天的操劳和悲伤使得面容有些脱相，眼底泛着青黑，沾了枕就不省人事。即使伸出手摸着她的脸，环住整个人也没有丝毫反应。

　　但第二天却醒得很早，匆忙地收拾一下就出去了。

　　几乎每天都这样。

　　我也被安排去各处打下手，时常忙的脚不沾地，也抽不出空去她那边看看。这些天我们明明都在一个府上，却几乎没有照过面。

　　再说邵秦，自从那天在中堂撞见以后，他就彻底从霍府消失了。府里的下人偶尔会讨论一些关于他的事情，但受了几次管事的教训后，也不在多嘴。

　　我最后一次见他是在常去的那条街上，恰好派我和另外两个婢女出来购置布料，他和随从正朝着一辆马车走去。

　　上车前，我喊住了他。

　　街上人多眼杂，不是个适合谈话的地方。于是我寻了个借口，跟着他上了常去的酒楼。

　　虽然许久不见了，两个人也都没什么变化。只是他看起来心情十分不佳，以往常挂在脸上的那种不羁的笑不见了，一直低着头端详着桌上的物件。

　　我先打了招呼，提了信的内容，然后跟他道了谢。

　　“抱歉。”

　　邵秦微微抬头，直视着我的眼睛说，他在向我道歉，但我不认为他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地方。

　　在我急于给自己的困惑找个解释时，他又开口了，“以后我不会在写信给你，你也不必想办法联系我。算我食言了，这个东西就当作是我的赔礼吧。”

　　从衣袖里掏出的是一枚玉佩，上面刻着猛虎和白玉兰的图案，样式很精美，唯一有些遗憾的是从中间裂开了一道口子，裂缝贯穿了这个玉佩。跟之前在船上见到的那块简直一模一样，唯一的不同在于这块是青色的。

　　我并不急于接过，而是希望他给个理由。

　　邵秦也似乎发现了这一点，于是盯着玉佩说：“我知道你想要这个，虽然这块是我从其他地方找到的，但都是属于秋家的信物，或许对你有帮助。”

　　我看着他沉默了一会儿，他的神情似乎有些哀伤，不再继续追问下去，我伸手把玉佩揣进了怀中。

　　“好，你还有什么话需要我转达吗？”这里指的是霍白芷。

　　缓慢地摇头然后无奈地笑了笑，他轻声叹气道：“虽然有些对不起芷妹妹，不必了，你就当作没遇见我好了。“

　　我答应了。

　　桌上的吃食并不曾有人动过，稍作休息后邵秦就先我一步离开了。他的马车一路朝着城门的方向驶去，我有种隐隐的预感，这会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依照着邵秦给的建议，我并没有把这次会面跟霍白芷袒露分毫，只当作什么也不知道。期间我听说了许多跟他相关的事情，其中最广为流传的一条：霍且行其实是被邵秦害死的，所以霍夫人才会这么恨他，甚至不愿意让他多留一天。

　　霍府的很多人都这样说，但霍白芷不相信，于是我从不在她跟前提这件事。

　　葬礼的最后几日，与霍家有血脉联系的这部分人，都要扶着棺椁葬入霍家的祖坟。我们作为侍从只有一部分受到霍夫人信任的有这个资格跟着，而我不属于这一部分。我想，即便没有任何证据，她也该意识到我是帮助霍白芷出逃的帮凶。

　　但这不重要了。

　　霍白芷不在府里，一切就变得非常惹人生厌。恶意从四面八方涌过来，我选择视而不见，也不和任何人产生联系。

　　好在她很快就回来了，十分的疲倦，又哭了一场。我轻声地安慰着她，让她能舒服靠着我。亲吻着她的发顶和额头，哭累了就闭眼躺在我身边，她比之前更加憔悴了，仿佛被什么东西抽走了活力。

　　这一觉睡了很久，我一直维持着相同的姿势轻轻地抱着她，已经有些感觉不到四肢的存在。她睡着了就非常安静，一动也不动，呼吸平缓而均匀。

　　我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从眉眼移到下巴，一寸一寸地在脑海中勾勒着她的五官。

　　忽然地想起了朱萱说的话，把目光停在了她嘴唇的位置。最终我什么也没做，只是用手指蜻蜓点水般触碰了一下，霍白芷的嘴唇很软，比指尖的温度要高。

　　然后我又摸了摸自己的。

　　一样的软，但是并没有这么温热，薄薄的两片叠在一起。

　　如果亲在一起会是什么感觉呢？我恍惚地想着，亲吻喜欢的人，似乎是一种传统习俗。

　　之后，我什么也没做。

　　霍白芷醒的时候已经是第二日了，她爬起来时我已经完全感知不到自己的下半身了，导致起身差点摔了一跤。被她用手扶住，然后帮我揉了揉。

　　“抱歉，我睡太久了。”手下边揉着，她边对我致歉，脸上的气色红润了很多。

　　我活动了一下腿部，缓缓地站在地上，走了几步。“没关系的，不是什么大问题。”我又走了一圈，以表达自己并没有大碍。

　　她遂放下心来，跟我讲这几日的事情。

　　“祎祎，父亲已经答应教我打理家业了，以后我再也不会被迫离开了。”霍白芷说。

　　葬礼结束后，她和霍老爷进行了一段很长时间的对话，因为嫡子的逝去，彻底打消了他希望将女儿嫁出去的念头，而是打算把霍家交到霍白芷手上。她一直以来都渴望得到认同，却不想发生在这种悲剧之后。

　　“不过……之后我们可能要经常分开一段时间。”在说完了令她欣喜的部分后，霍白芷有些犹豫地说出了她的担忧。

　　霍家从商，家业遍布在大江南北，时常需要外出去处理事物。霍老爷再三考虑之下，仍希望其女能跟随在自己身边，这样可以更好更快地了解和掌握全貌。

　　“我保证，最多半年，半年后我一定想办法留在家中。”霍白芷向我做出承诺，尽管她似乎也没有想到什么好的对策。

　　确如她所说，几日后，府门前排的整齐的数量马车，载着霍白芷远去了。

　　我们从未有分开过如此漫长的时间，仅仅一周，我就感觉难以忍受这样的孤独与周遭的恶意。想起自己或许可以寄些信过去，才发现我对她的行踪一无所知。

　　仅是这样倒也罢了。

　　霍白芷离去的半月之后，我险些就被赶出府去。我沉默地忍受着一切，告诉自己不过是过去的重演，等霍白芷回来一切都会变好。

　　他们给我安上莫须有的罪名，关进了不见天日的柴房，没有食物也没有水，似乎是想把我活活饿死。

　　饥饿、疼痛、黑暗……五感在这样的环境中变得更加敏锐，任何的响动都会惊扰到我。清晰地感知到时间的流逝和身体的不适，有时候我甚至开始怀疑，之前的一切不过只是一场不存在的美梦。

　　到了第三天，才终于有人打开门，一瞬间无法适应的光线射入眼中，使我短暂地失明了。

　　有一道人影朝我走过来，看不清，只觉得味道很熟悉。

　　“祎祎！”声音也很熟悉。

　　我被人紧紧地揉进了怀里，然后带出了这间屋子。

　　霍白芷斥责了所有人，长达一个月的时间都不愿意答应跟父亲出门，最后所有人都奈何不了她。我就这样以一种出人意料的方式得到了随侍的资格。

　　霍家的产业盘根错节，让初出茅庐的霍白芷焦头烂额，即使到了深夜也无法安寝。

　　在某天，我想出了一个解决办法。

　　我牵着她的手，恳求道：“白芷，你教教我如何经商吧。”

　　她欣然同意。

　　此后大约两年，我跟随着霍白芷走遍了这个国家的许多地方，她把其他人教导的内容悉数复述给我，有些地方会以她自己的认知来解释。

　　我从对此一无所知到几乎融会贯通，花费的时间比想象中要少很多。

　　霍老爷在这期间将大部分的权利都下放给了她，自己慢慢地从幕前退出，后面的一段时间，霍白芷完全是独自一人处理事情。

　　作为她的副手，我也弄清了霍家的整个布局，一定程度上和她共享着权利。

　　在她双十年岁的生辰当天，成为了霍家真正的主人。

　　我在这段日子里有了一个新喜好，在霍白芷认真处理事情的时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她。她比之前显得更加自信与从容，总是带着淡淡的笑意，岁月也眷顾着她，跟十六岁时仅在服饰上做了改变。

　　有时候她会注意到我的目光，然后用婉转的嗓音叫着我的名字，并献上一抹笑容。

　　任何事物都会在这一刻失去光彩。

　　“你最近长得好快，也是，明年就该成年了。”霍白芷突然对我说。

　　我正在帮她系腰带，听到这话，手里的动作一停。其实论起真实年纪，我还要年长她六岁，但也许是因为并不算人，看起来反而要小四五岁。

　　正想着怎么敷衍过去，她忽然转过了身，朝我面对面站着。脸庞几乎要贴在一起，因为身高有差距，她的嘴唇刚好落在我的眼前。

　　红唇一张一闭，我看见她在说：“放心吧，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的，除非你希望我走了。”

　　她微微弯下了腰，让我们的视线能够平齐，气息缠绕着我的五感。

　　这时我们的鼻尖已经相对，只要有谁轻轻往上一靠，就能给对方留下一个吻。但她显然没有这个打算，双眸平静地注视着我，继续说：“真漂亮。”

　　我顿时感觉气血涌了上来，不受控地贴了过去，轻轻地触碰了一下我已经抚摸过不知多少次的地方。

　　蜻蜓点水一般的落下一个吻。

　　霍白芷微微一怔，略带诧异地往后退了几步，“抱歉，刚刚贴的太近了。”

　　她显然把这当成了一个偶然的意外，并把责任推在了自己这边。

　　我低下了头，也不再提这事，对她说：“白芷，腰带还没系好。”于是她转了过去。

　　至今我都不敢表露自己的心意，情爱并非是什么难言之隐，但我们之间存在着太多的秘密，使得这一步极其艰难。

　　准确的说，应该是我有太多的秘密了。

　　也许是时候去想办法搞清楚一些事情了。

　　我一边想着，一边对她说：“白芷，你把江都的事情交给我去处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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