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妖祸

　　马车一经停在霍府门前，还没等侍从前来请示，就见霍白芷连跑带走地下来。她微微昂起头看着两年未归的家，竟露出了迷茫之色。

　　我紧随其后，站在她旁边随时准备去搀扶那摇摇欲坠的身姿。

　　霍府的大门已经深深烙刻在了记忆里，张扬着家族的富裕，上好的琉璃砖瓦垒成了屋檐，下面的匾额端正地写着霍府几个大字，听说是祖上请了当时盛极一时的大家提下的。而今虽经了风霜，气派不减丝毫。

　　眼前的霍府确实陌生。

　　门前立着白幡，檐下的灯笼也全换了色，一片洁白随着微风轻轻摇晃。硕大的牌匾也裹上了白装，隐在屋檐下不太清晰。

　　大门打开，前来迎接的是霍夫人身边的那两位侍女，不似往日般趾高气扬，哭丧着脸，身着白衣，头上也换了两朵白花。见到自家小姐，她们急急上去迎，被霍白芷一拂袖赶开了。

　　“哥哥在哪？”她哽咽着声音问，两个侍女都上去抢答。

　　”夫人等您许久了，您可算回来了，请快跟我来。”其中一个赢了上风，带着霍白芷往中堂赶。

　　我也跟着他们一起进去，整个霍府都裹着白装，来往的仆役也全都一身白装。这似乎是一种仪式，以往只在书中见过。

　　一樽木棺停放在中央，被围在一个四四方方的罩子里，四面挂着白布做的帘子。最前方架着一张木桌，贡放着灵位和祭祀的香烛。

　　从这个角度看不清上面写的字，正当我打算转过去时，霍白芷已经先一步走了过去。

　　她在那站定了一会儿，一动不动，仿佛被什么奇特的力量定在了原地。双眼死死地盯着前方的棺材，魂不守舍地跪倒在地。

　　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似乎已经与现实相隔。我不知该不该去搀扶她，三思过后，往更后方走去。

　　后面的两人一跪一坐，妇人一身尺素，面容瞧着有些憔悴，眼底隐隐泛出青黑色。坐的端正，平静地看着面前跪着的男子，不发一言。

　　我看不见男子的正脸，只能凭感觉来推测对方的身份，对了半天，没想出是谁。

　　难道是屋里新招的奴仆？

　　霍白芷也走了过来，见到妇人又直接扑通地跪下，声音有些梗咽，“不孝女拜见母亲，无颜求得谅解，只希望母亲能看在母女一场的份上，让我再送兄长一程。”说着就重重地叩了三下，额头微微泛红。

　　见此情景，我立刻跑过去想要搀扶，却见她看了我一眼，四目相对，已知其意。

　　原本情绪平静的妇人微微愣神，随即反应过来，神色大变。她先是颇为厌恶地扫视了一眼旁边跪地的男子，向他丢下一句话，“邵秦公子，我们普通人家容不下您这尊大佛，看在我儿的份上，你还是不要在掺合进来了。”

　　听她此话，我才正式地认出了地上低着头的人是谁。

　　往日气度不凡、潇洒自如的他如今着着一身素衣几乎以匍匐的姿态跪倒在地，发丝凌乱挡住了大半张面孔，只能看见他嘴唇微动。

　　“请让我再送他一程。”那声音像是参杂进了数不尽的沙砾，完全辨识不出年龄，更是无法与印象中的人对上。

　　霍夫人不再理睬，急切地走到霍白芷面前，伸出手想要服气她。霍白芷依旧跪着，双目微红，哽咽着又说了一次，“望母亲看在母女一场的份上，让我送兄长一程。”

　　说着，眼泪就如开闸的江水一般涌出，即使试图用衣袖去擦拭，也起不到任何作用。她神情哀恸，却又似乎无法理解自己为何落泪，露出了一丝的茫然与无措。

　　“起来吧，起来吧我的芷儿。”霍妇人边说着边不住地流出泪来，将霍白芷一把抱在了怀里。

　　她默默地流着泪，不断地安慰着怀中之人。

　　然后说的话越是温柔亲切，怀里的人越是颤抖的厉害。我看着霍白芷的全身都在抖，耳畔是她撕心裂肺的哭声，手紧紧地抱住了自己的母亲。

　　像是把所有的不满与痛苦都倾泻了出来，她的声音就像汹涌的浪，一阵一阵地朝耳边扑过来。我沉默地站在一边，转过头看了一眼邵秦，双方都陷入了名为悲伤的情绪之海中，而置身事外的我不知该怎么办。

　　后退了几步，漠然地看着白帐内的棺椁，我突然想起了那个女人。

　　死亡乃不可逾越之高墙。

　　我短暂地陷入了名为童年的回忆之中，所有人的面容都混沌不清，连声音也像是多个个体的混杂产物。

　　霍白芷的哭声与童年的我重叠在一起，脑中闪过许多零碎的片段，给我带来了诸多疑问。

　　我的母亲是何许人？她跟江都那个家族有关吗？我的父亲还活着吗？他现在在哪？他会在某一天突然出现吗？我也会突然死吗？那么霍白芷呢？

　　我又把目光转回了霍白芷的方向，她的哭声变得断断续续的，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霍妇人眼角还带着泪，闭着眼，手轻轻地抚摸着霍白芷的背部。

　　过了一会儿，两人情绪稍微平静了些，霍妇人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动作，抬起头看着我的方向，“过来扶着小姐进屋休息。”她的眼神十分锐利，不再有刚才的温情。

　　听着她的话我赶忙上前，小心地从她怀中接过还在低声哭泣的霍白芷，搀扶着她慢慢从地上起来。

　　整张脸都哭花了，鬓角的发丝有些凌乱，眼神中透着几分茫然，泪水从眼角滚下来，滴落在衣服上。明明正对着我，我却感觉不到她的视线。

　　“白芷……”我低声唤着她的名字，用手帮她把眼泪抹掉。

　　她抽泣着不说话，静静地看着我，许久才回过神来。

　　“我们走吧，祎祎。”嗓子完全哑了，嘴唇干裂开来，几乎要从缝隙中溢出血迹。

　　我和霍白芷就这样慢慢地离开中堂，至始至终，邵秦没有改变姿势，跪在霍妇人的面前，无论说什么也不为所动。

　　但我已无心在过问他的事情，看着霍白芷时不时地出神，担忧与无奈让我分不出一丝精力。

　　她坐在自己熟悉的屋内，似乎哭泣带走了她全部的情绪，只留下一片空洞。我试着去向她搭话，好几次都没有得到回应。

　　万般无奈之下，我走到外边拿了一壶茶和少许酥饼。

　　回来时她又变回了我熟悉的样子，十分镇静地看着我走到她跟前，眼眶还是红的。

　　“祎祎，谢谢。”

　　突然的道谢让我有些手足无措，只好朝她点了两下头，分别给自己和她沏上茶。我坐在她的身旁扭头盯着她看。

　　“刚才的事情……算了，让你看笑话了。”霍白芷确实已经平静下来，说着面上露出一丝尴尬的神色，转移了话题，“哥哥他……你可能对他印象不是太深。”

　　我不做声，继续听她说。

　　“在你来之前，哥哥是我最亲近的人，虽然长大后就见得少了，但他一直都对我很好，很好，他说我最重要的亲人。”霍白芷一边回忆一边诉说着，我就安静地听，不打搅她。

　　其实我对霍家大哥是有所了解的，霍且行是个温和善良的人，常常得到家中仆役的夸赞。但却对霍家本行不敢一点兴趣，向往更广阔的天地，不求名也不求利，很难说清他到底追求什么。

　　还没成年就离家远行，让霍家夫妇十分头疼，但也不阻止他。

　　说起来，这些年他应该都跟邵秦在一块，前段时间邵秦还在信中提到他要去一个相当玄秘的地方。看他今日的状态，恐怕就在那发生了不可挽回的悲剧吧。

　　“……所以我根本没法接受他彻底离开我的事实。我知道是人都会死，可是……”说到这，她脸上的悲伤已经抑制不住，眼泪噙在眼眶中流转。

　　离开了座位，我站在她的身后轻轻地抱住了她。刚好能把头搁在她的肩膀上，我轻轻地附在她耳边安慰道：“没事的，没事的，白芷。我绝对不会离开你。”

　　她低声地啜泣着，任由我抱在怀里，“可是我们都是人，或许某一天，我也会这样突然死掉了。”

　　是啊，我们都会突然就死了。

　　刚想说的话卡在了喉咙里，我缓缓地贴近她的脸，闭上眼说：“无论是生还是死，我都会陪着你。”

　　以往霍白芷都会赞同我的话，这次却严肃起来，转过一边的身体朝着我，正色道：“祎祎，即使有一天我死了，你也要活下去。”

　　我不解地看着她，脑海中不断地反驳。

　　如果你死了，我活着也会痛苦，还不如死了。

　　如果你死了，这世上就没有然后值得我活下去的人了。

　　如果你死了，我不愿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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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最后却什么也没说，我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笑容，郑重地对她承诺道：“我不会让你突然死掉的，我们会一起活下去，然后葬在一起。”

　　“我保证！”

　　霍白芷笑了，只是嘴角微微勾起一个弧度，眼里的悲伤并没有化去。

　　“好。”她这样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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