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妖祸

　　步入五月，霍白芷才慢慢闲下来。

　　在她缺席的那段时光，我陷入了苦闷的情绪之中，回到了数年前几天几夜不吃不睡的状态。时而整日游荡在街坊，时而闭门不出，但无论怎样都难以脱离不明的焦躁。

　　期间余九来过几趟，全都吃了闭门羹，之后就不再来了。

　　唯一跟我有些联系的除了远在天边的邵秦，只剩下总是出人意料的朱萱。有一次我不在家，她甚至通过翻墙这种与之不符的行为进到屋里。

　　她还是老样子，深陷在爱恋之中，多数时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完全无视我的冷漠，拽着我讲述她的那些爱情小片段。

　　以前听着只觉得无趣，现在莫名生出几分羡慕来。

　　不自觉地产生了许多妄想，假若是我和霍白芷……但妄想总会被理智轻易打断。

　　我可能是真的喜欢霍白芷的，想跟她厮守一生的那种喜欢。但她呢？她对待我像家人那样亲近，对我几乎知无不言，但那是那种喜欢吗？

　　朱萱在那讲述她的故事，我在旁边心不在焉地想着霍白芷。

　　说起来，她再也没问过之前那个问题，我想，估计是放弃了吧。

　　不知道她现在听到我的答案会有什么反应呢？我神游天外，开始胡思乱想。也许会惊讶，还是嘲笑，又或者反过来劝说我？

　　但她最终也是没有问的。

　　忙完了大部分的事情，霍白芷在家中呆了很长一段时间，完全治愈了我的病症。我们一起过着平淡的日子，还去了一次海边。

　　远比画舫大不知多少倍的船停靠在码头边，船帆迎风鼓动着，一波一波地人搬运着木箱往船上走去。

　　海比天要更蓝些，又混杂着一些绿，一望无际，直与天相连。吹来的风带着咸味，浪花拍打海岸的声音冲击着我的耳畔。

　　久久不愿离去。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海，我为它的深邃与神秘而倾倒，遗忘了过往的一切，甚至连身处何地都不在知晓。但那仅有一瞬，而后所有的一切又涌了回来，将我再次拖入这尘世之间。

　　我们在那边停留了数日，霍白芷也很喜欢这片蓝，她总是安静地站在海边，闭上眼微笑着，聆听着。多数时候我就这样看着，她比海更吸引我的目光。

　　也许我可以告诉她我的心意，那么之后呢，我对她从未坦诚过。

　　望着那迎风站立的曼妙身姿，我开始想，如果我能解开那些束缚着我的问题，到那天，我就向她表明心意。若是她接受，我们就约定一辈子在一起。

　　若是她不接受……

　　我的心像被什么攥住了，疼痛使我无法思考。

　　若是她不接受，我就安静地看着她好了，只要她一生平安喜乐，我也应该会知足吧。

　　尽管在努力地说服自己，陌生的苦涩依然萦绕在唇舌之间，我只能闭上眼去忽视。

　　在江都的第二个新年远没有之前那个让人印象深刻，这次的年缺了宋家姑侄，多了一个朱萱。她似乎遭受了感情上的挫折，自顾自地喝着闷酒。

　　去问她，她什么也不肯说，把自己灌个烂醉。

　　不同人喝醉的表现是截然不同的，霍白芷和余九会变的更加开朗和直率，朱萱则相反。酒气染红了她的脸颊，她呆滞着继续喝，完全不理会其他人。

　　只听一生瓷器碎裂的声音，已经不省人事，睡到了第二天。

　　之后的一个月再也没见过她，听余九说是因为新年私自跑来跟我们喝酒，第二日错过了盛大的祭祖典礼，被朱家家主关了禁闭。禁闭什么时候结束，谁也不知道。

　　我们没能等到再见她一面。

　　江都的一切都如此美好，以至于我产生了我们会呆在这一辈子都错觉，却遗忘了这世上从来不缺少意外。一次意外让我家破人亡，而另一次意外却让我获得甚多。

　　生活过于的美满与平淡，我忘却了它的残酷和不可知。

　　事情发生在冬的末位，冰雪仍未彻底相融，春意已然跃上枝头。

　　我从街上正往家的方向走，手里还提着今日的伙食，忽的听到有人在喊霍白芷的名字。因为四周人口嘈杂，我不敢确定，只能凑到他们跟前。

　　那是两个男人，穿着我熟悉的服装——他们是霍家的人。

　　来不及惊异，我就听到他们在寻找霍白芷。可能是运气使然，那个商贩刚巧知道我们的住处，热情地向两人指路。

　　思考之前就已做出行动，我以相当惊人的速度拔腿就跑。

　　“白芷，霍家的人来找你了，我们得找个地方躲躲。”我一边急奔，一边口齿清晰地喊着，推开了两扇大门。

　　霍白芷站在池边喂鱼，循着声音向我看去，眨巴着眼一动不动。她正因我的归来而感到欣喜，面带笑容地说：“祎祎，你回来了。”

　　我又重复了一遍刚才地所见所闻，她的面色才凝重起来，开始推测来人的目的。

　　这些时日我失去了邵秦的联系，同时自然也失去了宜州那边的消息，根本不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最坏的可能性就是霍家又变了脸，打算抓霍白芷回去。

　　霍白芷也想到了这个可能，但还是犹豫了。

　　我坐在正堂的桌边，有些慌张地等待着，这是霍白芷最后的决定。她选择相信一次她的父母，即便真是最坏的情况，她也该回去了。

　　这是她的孝义所在。

　　片刻后，有人敲击着门上的铜把手，声音很响，震动了树上停歇的几只鸟儿，乱飞上了天空。是我开的门，霍白芷整理好了着装，安之若素地站在庭院里。

　　两个霍家的仆役一见着我，相互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个问道：“小孩，你认得我家小姐霍白芷吗？”

　　按照霍白芷的意思，我没说话，而是退到一边不再阻挡他们的视线。

　　霍白芷上前一步，“你们找我有什么事？”她正在努力地维持内心的镇定，我能感觉到她的不安与慌乱。

　　见到了想见的人，两个仆役急赶着走到她面前，低头将一封信递了过去。

　　接过信，霍白芷挥手送客，却听他们说：“小姐，请您立刻看过信中的内容，回城的马车以在外等候多时。”

　　果然是要她回去的。

　　我正欲强行赶他们出去，却被霍白芷拒绝，“慢着。”

　　凝视着两个人的面孔，她不疑有他地打开了信，从里面抽出几张薄薄的纸来，当着他们的面读了起来。

　　两个仆役颔首低眉，一动也不敢动，静静地等待。

　　看不到信上究竟写了什么，但能看见她面色剧变，双目圆瞪，两弯秀眉紧紧锁在一起，好似看到了这世上所不存在之物。而后再也无法维持稳定的情绪，眼眸泛红，眼角似有泪珠滚落。

　　明明只有两张纸的信，却像看一本书一样的久，她反复看过信上的内容，仿佛想要透过纸张看到外面的情况。

　　“信上所说可是真事？”声音有些嘶哑，她冲两人问道。

　　“自然，我等岂敢以大公子性命作谎。”仆役颤抖着声音回答他，全程不敢抬头一看。

　　霍白芷情绪失控地浑身颤抖起来，看似望着前方，却没从她眼中看到任何景象。泪水不住地从眼眶滑落，沾湿了衣襟，她却浑然不觉。

　　我慌张地不知如何是好，反而因为着急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你们的马车在哪？”她哽咽着声音，艰难地保持着咬字的清晰。一只手抓住了我的手腕，把我往门口带去。

　　仆役们赶紧跑到前头带路，“小姐，这边请。”

　　她毫不犹豫地钻进了车里，一言不发，合拢眼皮安静地坐在那，像一尊凝固的雕塑。几次三番想要开口询问，却被她脸上的悲伤抑制住了。

　　就这样出了江都城。

　　行至半路，许久不见的雪片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有愈演愈烈的征兆。一场久违的大雪笼罩了整个世界，很快就给地面添上了一层外罩。马蹄和车轮压过积雪的路面，发出轻微声响，留下的车辙很快又被覆盖。

　　身后的道路只余下洁白的雪，仿佛从未有人经过。

　　车内的温度逐渐降了下来，微薄的凉意从指尖传来，我抬起头看着对面的霍白芷。轻叹一声，问侍从取来一件披风，轻轻的给她披上。

　　哪怕冻成这样，她也没什么反应，仿佛五感都被剥夺了。

　　轻触着她冰冷的皮肤，我感觉不到属于活人的热度，不能再这样放任她下去了。我坐到了她身边，两手抱住了她。

　　“祎祎……”眼皮微动，她缓慢地睁开眼，眼泪就这样滴落在了我的脸上。

　　滚烫的。

　　她又把眼睛闭上了，似乎只有这样才能阻止眼泪涌出来，才能保持相对平静地坐在车里。

　　我的脸整个贴在她胸口，听着那一声声的心跳，也慢慢地闭上了眼。

　　我从未见过如此如此脆弱的霍白芷，感觉任何的话语都会击碎她努力维持的表象，就像冰块一样任何地触碰都会导致它的消融。即便想要寻找什么方式来修补，绞尽脑汁也无法想出来。

　　所有人都保持着沉默。

　　从江都到雁城的路程不并算远，快马加鞭不过数日，已经可见宜州关的城门了。雁城离这儿大概也就半日的行程。

　　我们几乎没有做什么休息，成天都在赶路，霍白芷看上去恢复了很多，期间却几乎没有进食。她过于平静地听侍从的汇报，看着熟悉的街道出了神。

　　“我们快到家了呢，祎祎。”她低声呢喃道，嘴唇因为缺水而有些干裂，面容显得十分憔悴。

　　“白芷，喝点水吧。”把手边的水壶递过去，我对她说。我始终没向任何人询问到底发什么事，只从侍从的只言片语中了解到了一点：

　　有人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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