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妖祸

　　“奴叫余九，不知恩人怎么称呼？”他睁着那双圆眼，却不直视我们，说话的时候也一直看向地面。

　　“我是霍白芷，这是我妹妹霍一。萍水相逢即是缘分，救你不过是举手之劳，不必挂怀。”霍白芷对他说，“抬起头来吧。”

　　“这……多谢二位。若以后有需要奴的地方，尽管吩咐。”他再次谢过我们，头稍稍抬起了一个角度。

　　用着低人一等的自称，对我们的态度就跟对待他的主人似的。或许是长久养成的某种习惯，使得哪怕是抬起头，他也尽可能地不与我们对视。

　　“你浑身都湿了，到车里来吧，把蓑衣放外面就好。”

　　听见霍白芷这么说，他摘下了斗笠和蓑衣，顺从地答应道：“好的。”刚想迈步，低头看了眼自己湿漉漉的外衣，闭上眼睛，口中念叨着什么。

　　衣服上的水珠就像被某种东西吸走了，一瞬间的功夫，他那身灰衣完全晒干了，丝毫看不见原来的水迹。这是何等惊人的事情。

　　看了眼前这幕，霍白芷也惊讶地问他：“你是修者？”

　　“莫非恩人也是！”他有些吃惊，猜测道。

　　霍白芷摇头说：“并非，只是稍微有些了解。你既然是那个朱家的弟子，怎么会落得这般境地？”她打量着余九的脸。他的脸颊红肿着，面色不自然地发白，仿佛受尽虐待。

　　余九自嘲地笑了，“奴不过是个侥幸被挑中的小厮，连外门弟子都算不上。”他的眼中满是阴霾，神情落寞。

　　他拖着步子走到我们对面的位置，手不自然地绷紧，抓着胸口的位置。还没落座就咳地弯下腰来，呕出一口血来。他赶忙用衣袖擦拭干净，皱着眉头说：“抱歉。”

　　霍白芷看着他这副模样，眼中涌动着怒意，愤愤地说：“既然都是朱家的仆役，他们怎么能这样对你。”

　　我看得出她很担心余九，但我们完全是有心无力。我们离修界太远了，甚至无法弄清他们与普通人的区别，也不知道那些寻常的药物能否派上用场。

　　他听到这话，扯着嘴角“呵”了一声，说道：“朱家内部地位分明，像奴这种最末等的人，他们平日就不把我们当人看。若不是因为奴有幸得小姐青睐，恐怕他们连出手都嫌麻烦。”

　　“小姐？莫不是那个被带走的姑娘？”霍白芷细细品着他话里的意思，问着前几日的事情。

　　余九点头道：“确实。小姐她是家主大人唯一的女儿，因为跟家主大人产生了些矛盾，所以离家出走了。”

　　“朱家派你来劝她回去？你跟这位小姐很熟悉吗？”我插了进来，加入了他们的对话。

　　“实不相瞒，奴正是小姐的贴身侍从之一，若不是得了小姐的赏识，奴今日也不能在这里跟两位相遇。”他回答道。

　　我摆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转头跟霍白芷搭话道：“白芷，这个小哥哥为什么要自称奴啊，这也是江都人的一种风俗吗？”

　　霍白芷也知道我在揣着明白装糊涂，并没有向我解释什么，反而对余九说：“方才我就想说了，这里不是朱家，我也不是你的小姐，没必要这么自轻，用这样的贱称，只会让我觉得你不够诚恳。”她半批评半规劝的语气，听得余九一愣。

　　“好，好的。奴……我知道了。”他有些困难地改口道。

　　“你能给我们讲讲这个朱家吗？小哥哥。”我好奇地问。

　　他为难道：“小姐对我不薄，我……”霍白芷打断了他的话，应和我道：“不必提及隐秘，就说些寻常人都知晓的事情好了。”

　　听着这话他松了口气，为我们介绍起了江都这个任何人都无法忽视的存在，他说：“恩人应该知道，当今天下被修界八家分而治之，修者地位远胜凡人。江都朱家，正是统御泱州地界的八家之一，也是八家中最有实力的一位。但跟其他七家不同，朱家根基浅，仅仅存在了不到百年。传闻百年前，自元帝册封八王之一的那个秋家不知糟了什么大祸，族中子弟死伤惨重，本家凋零，根本无力支撑当时的地位，才让朱家得有机会取而代之……”

　　他说的这些我和霍白芷都从未听过，宜州的凡人与修士几乎从不往来，也很难获知一些相关信息。史书中也只是讲了元帝册封了与他共退妖族的八位将领为王之事，完全不知原来这八家就起源于这八王。我听得入神，旁边的霍白芷也十分专注，像在听一个完全陌生的故事。

　　他继续讲：“也因此，朱家一直被其他七家暗地排斥，甚至一度连群仙宴的拜帖都不曾收到。这都是人尽皆知的事情，直到现在，朱家地位逐渐稳固，大家也都知道其余七家跟朱家隔阂很深。为了进一步扩大势力，朱家开始广泛收纳其余小门派的修者，给予其中一部分外门弟子的身份。

　　”实不相瞒，我就属于其中之一，不过实力不济，只能做个小厮。虽然这一招使得朱家的门生数量激增，甚至超出了其余七家中的任何一位，但也因此导致管辖不便，有些为虎作伥的弟子到处惹事生非，导致泱州百姓对朱家避之不及。家主大人却觉得这样更方便统治，一直都采取纵然的态度……”

　　难怪一提到朱家，江都的百姓都一副担惊受怕的模样。我从他话里找到了答案，觉得这次交谈真是受益匪浅，还好霍白芷出手相助。

　　我突然发问，打断了他的叙述。“我听一些人说朱家想要称霸天下，你知道这事吗？”

　　余九像被人打了一棒，险些跳起来，急忙捂住我的嘴。我一时疏忽让他得逞，心中有些不快。他慌慌张张地劝说道：“不可道听途说，这事情以后千万不要再提了。”

　　其实他这反应已经完全做实了问题的答案，也正因为是真的，他的谨慎并非只是胆怯。朱家弟子遍布整个江都，处处都是这样的修者，确实该小心祸从口出。

　　我乖乖地点头，他才放开我，同时向我道了歉。

　　“抱歉……”

　　“没关系的，话说回来，小哥哥你之后仍旧是回朱家吗？”

　　余九犹豫了一会儿，点头说：“不必担心，他们在家主眼皮子底下动手的。若是可以，希望能跟恩人一起回城里。”说着，他看向霍白芷。

　　我们雇佣的车夫已经回来了，在向霍白芷请示过后，马车已经跑了有一段路程。既然已经在归程之中，多带个人完全是小问题。我默认了他的请求，霍白芷也完全同意。

　　“实不相瞒，我们现在正在回城的路上。”这话的意思就是说可以。

　　“谢谢两位恩人，今日多亏恩人照拂。”余九再次朝我们道谢，刚起身发现周身太过狭窄，只好抱拳以表敬意。

　　一路上，我们像旧识一般欢快地聊着天，吃着带去的糕点，他说话总是小心翼翼的，也不多言，常常只是在一旁附和霍白芷。脸色还是一样的苍白，呼吸变得平稳很多。每当我朝他看过去，他总是撇头或是低头。

　　如果朝他搭话，则是会收到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每一句话都小心翼翼，生怕得罪了我们。这跟害羞大相径庭，更像是一种过度的谨慎，往往容易出现在无依无靠的人身上，就像曾经流离失所的我。

　　我推测他肯定是长期寄人篱下，以至于产生了相应的条件反射。

　　但这些都跟我关系不大，我们不过萍水相逢，指不定这就是最后一次见面了。我这般想着，霍白芷却并不这样认为。

　　她竟然非常诚恳地希望余九之后能去居处找我们，甚至把地址都告知于他。

　　“你以后也不要再叫我恩人了，我比你虚长几岁，你可以叫我姐姐，或者跟祎祎一样直接我唤白芷就好。”紧接着，她伸手摸了摸余九的头顶，每当她安慰我的时候也会这么做。温柔地笑着，眼中盛着怜悯之情，用自己的善意笼罩着对方。

　　你很难在她的温情之下说出任何伤人的话，有时候，霍白芷也会用这种行为来约束对方，以得到令她满意的答案。当然，她本人绝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果然在这样的目光的注视下，余九乖巧地轻轻点，他的眼睛亮起了光，仿佛黑暗中的行人终于看见了第一道曙光。

　　我眯起了眼，由衷地希望霍白芷可以明白自己的影响力，并尽量少把它用在其他人身上。“不许叫她白芷！”

　　当听到我自己的声音时，我吃了一惊，然后看着他一脸茫然地垂着眼，有些惶恐地扭过头。他说：“好的，霍姐姐。”最后选择了这样的称呼。

　　“祎祎……”霍白芷有些无奈地念着我的名字，轻轻叹了口气，“我平时是不是太宠你了啊。”她好像在对自己喃喃。

　　我大概是失态了。

　　回去的路程比想象中更短，之后的时间大家相处的都很融洽，唯一的不同是余九的态度更拘谨了。即便换了称呼，他依旧把自己当作不速之客，每句话都要斟酌一会儿，几乎不主动向我们开口。

　　我们，不，应该说是向我。因为我跟他发怒了吗？就那一句话？

　　思来想去，我决定把这归结成他的习性，毕竟我真的只说了一句话。

　　“就此别过了，霍姐姐，还有……”下车时，他对我们说，在如何称呼我上犯了难。吱唔了许久，他也没想好该叫什么。

　　我有些恼怒了，开始讨厌起他的这种谨小慎微，主动接话道：“喊我祎好了，小哥哥。”

　　他又朝我们行了个礼，沿着街道往西去了。我们的住处则还需要一段路程，于是在告别之后，马车继续前进。

　　霍白芷试探地问我，“祎祎，你是不是讨厌他？”

　　我不解，除了最开始想要见死不救有些过分，我对他的态度也算亲昵，怎么就变成我讨厌他了呢？明明是他讨厌我吧。

　　我不想让霍白芷误解什么，急忙为自己辩驳道：“怎么会，分明是他过于拘谨，见我年幼，还总无视我。”

　　霍白芷沉默地看着我的眼睛，我也望向她，最后只听她轻轻地笑道：“也罢。”

　　那双眼睛中的温柔几乎要将我沉溺于此。

　　“什么东西！”马车外，车夫惊呼大叫，将车急停在了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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