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妖祸

　　三日后，我们听说王雅被家里人找到了。她却执意不愿嫁，以死相逼也不穿上嫁衣，那边催得急，见这儿的事情根本解决不了，单方面就把婚约取消了。王雅被关在家里，饿了好几天，死活是不松口。

　　她的心上人是一名不入流的琴师，瞧着她这番寻死腻活的，劝了又劝，结果被王雅哭着吼了出来。王雅的母亲还为此事当街闹过，场面相当混乱。

　　我和霍白芷都收到了来自王雅身边小仆的求救，我们也同样选择袖手旁观。

　　别人的家事，我们这些外人再怎么亲密也很难有立场去干预。我是很担心霍白芷会狠不下心，她已经因此收到很多无端谩骂，我知道因此迁怒王雅和他们家是不对的，但心里实在觉得难受。

　　王雅绝食了几天，就体力不支倒下了，王家急急忙忙地请了大夫来。大夫诊治后，跟王家说了什么，他们竟然松口了，把王雅放了出来，也不再阻止她与琴师见面。后来还听说，他们要成婚了。

　　这场闹剧以这样的方式落幕，倒也算完满，嫁做人妇后的王雅常常闭门不出，我和霍白芷去找过几次，往往吃了闭门羹。有一次，她就在院子里，看着我们被赶出去。我察觉出霍白芷的失落，想冲进去问个明白，却被拉住了。她摇摇头，静静地看了眼王雅，走了。

　　几日后就是她十五岁的生辰，霍家府上忙里忙外，连我都被安排了许多额外的活，处处张灯结彩，比往年要热闹许多。听金玉姐妹闲聊，我大概明白了些什么，又一知半解，于是得了空便跑过去找霍白芷。

　　她在屋里试新衣，着着件深蓝色的交领襦裙，看上去和霍夫人有几分相似，见我来了才变得喜笑颜开。她伸手唤我过来，让我觉得变扭。

　　“祎祎怎么来了？浑身脏兮兮的，过来我帮你擦擦。”她嘲弄着我贱了污渍的样子，拿起常用的手帕轻轻擦过我的脸。擦的时候她弯着腰，尽可能跟我保持平视。

　　我配合着踮起脚尖，还是不够高。感觉自己的脸被推揉了两下，痒痒的，不太舒服。我制止了她接下来的动作说：“及笄是什么意思啊，小姐。”

　　她笑了起来，缓缓地重复着两个字，边想边说：“及笄…及笄的意思就是我满十五了，以后就是大人了哦，不能再像祎祎一样任性撒泼了。”她柔柔地注视着我，脸上扬着笑。

　　我哪有任性撒泼？被完完全全看作是孩子一直都很让我不爽，所谓习以为常，现在已经几乎不生气了。我似懂非懂地点头，始终看着她的眼睛，“变成大人很好吗？”

　　“对啊，变成大人就可以自己做主了，就没有人可以强迫我了呀。”霍白芷说着，眼神移到了其他地方，显得十分没有底气。

　　我和她相处了足足有五年，对这个动作的意思了解的很清楚，只是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撒谎。我配合地继续点头，让自己显得很兴奋地说：“真的吗？那我也想快点变成大人！”

　　霍白芷揉了揉我的脑袋，笑的更温和，“祎祎还是做小孩更好，这样我可以一直护着你。”

　　我不太满意，目光看到别的地方，觉得十分的不公平。

　　“好啦好啦，不许生气，祎祎生气看上去丑丑的。”霍白芷像是感受到了我的怨气，打趣着说。近距离地看霍白芷的脸，放大的五官很有冲击性，她大概是我见过最漂亮的人，只要顶着这张脸，无论说什么我都生不起气来。

　　她还在不断试探着我的底线，旁边的侍女突然打断我们之间幼稚的对话。她低垂着眼，手上托着盛放新衣的盘子，语气没有丝毫变化地说：“小姐，到点了。”

　　霍白芷便直起身，牵着我的手往外走。

　　主厅来了个不速之客，大家都很诧异他的到来，霍夫人面色凝重，又不得不用待客之道招呼。他优哉游哉地坐在上座，手上端着一盏刚沏好的茶，时不时啧啧称赞，“府中之物皆为上品”。

　　看见霍白芷过来，他也没多大反应，主位上的霍夫人脸色缓和不少，轻声喊着她的名字。霍白芷应声过去，把我留在了原处。

　　男子笑意盈盈地看着她，亲热地叫她的小名，两人像是兄妹一样有来有往地聊起来。霍夫人又喊了一声，比之前生硬很多，刻意阻止了他们旁若无人的交流。她沉声说了许多客套话，男子听着，不时的还附和两声。

　　“什么叫不劳费心？既然是芷儿妹妹的成年礼，我怎么能错过？再说了，我这次是特地来帮且行送信的。”男子大为失望地驳回了霍夫人的送客词，从怀中掏出一个信笺，交到旁边的侍女手上，然后被送到霍夫人那边。

　　霍夫人迫不及待地拆开，足足有十几张纸。在她认真阅览信笺的时候，霍白芷热络得跟男子聊起来，大多围绕着她的兄长，霍家大少霍且行。

　　我安静地听着，那男子叫邵秦，这些年都跟在霍且行身边，他们两人是无话不谈的同窗好友，关系好比李安安和霍白芷。这次他来为霍白芷道贺，顺带着帮挚友传达一下消息。

　　两人已经在外面游历了 6 年多，北至 xx，南至 xx，遍及半个大陆。霍白芷很喜欢听哥哥讲他们的奇闻轶事，每逢霍且行归来之日，纠缠在他身边就是一整天。这几年霍且行回来的日子越来越少，兄妹疏远了很多。

　　我对这位大少爷没什么印象，只记得是个极其温柔的人，眉目与霍白芷有八分相似。他没什么架子，比那些公子哥都要温顺，从来没见过他生什么气。

　　跟这位邵公子完全不一样。

　　邵秦闲聊时手里也不闲着，把玩着一件金灿灿的小玩意儿，霍白芷好奇拿过来看，状似虎豹，头却大很多。霍白芷更好奇了，问他这是什么，邵秦想了想说，这是狮。

　　“狮？从未见过，也不曾听说。”霍白芷若有所思，要他讲清楚来龙去脉，邵秦就开始娓娓道来。

　　他们的那些故事相当引人入胜，在场的许多人都被吸引过去，除了一直在看信的霍夫人。她把信纸叠好，重新塞进去，把心思放在了两人那边。看得出，她不太喜欢霍白芷接近这个男人。

　　邵秦拿回自己的小物件，开始跟霍夫人耍嘴皮子。他嬉皮笑脸地说：“夫人何必打断我们的话，故事么，大家都爱听。”

　　霍夫人冷哼道：“邵公子觉得在正厅跟我尚未成年的女儿来来往往也很合适？”言下之意是说他不懂礼仪。

　　结果邵秦不以为意道：“夫人应该知道，我出生于修行世家，我们那儿的姑娘也都是一等一的强者，从不觉得自己与男子有何不同。仅仅是聊几句，何必显得迂腐不堪。”

　　我捕捉到几个敏感的词，碍着自己的身份不好发问，眼睛很自然地看向了霍白芷。不过她可没发现，被无视后我只好窥探起这个陌生男子。

　　“你们修界怎么样，管我一个妇道人家什么事。邵公子，这儿可不是你那庞大的家族，我们一介凡人，怎么能和高高在上的神仙做对比。”霍夫人压下一口茶，眼神锐利地看着邵秦。

　　邵秦故意错开她的目光，自顾自地首肯道：“确实是我考虑不周吧，不过我与且行情同兄弟，那芷儿自然也就是我的妹妹，跟妹妹唠唠家常，夫人也觉得这是修界才有的事吗？”

　　看热闹的霍白芷也凑上去表示赞同，“娘亲，秦哥哥可是难得来我们这儿。”

　　霍夫人被他们两人噎住了，端起茶盏不放手，一言不发。霍白芷又变回乖乖女儿，指责邵秦，“说到底还是秦哥哥的错，都不告知一声，弄的我们手忙脚乱。”

　　“是，是，都是我的错。”邵秦应的极快，说着就把目光移到我身上，冲着我笑了下。我不知道他想干嘛，不自然地把盯着他的视线移开，又落在霍白芷身上。他发现我在看他了？我疑惑地想。

　　霍夫人不好在为难他，立刻唤了管事的，将一间客房安排给他，他起身道谢，哼着奇怪的调子出了正厅，目中无人的样子再次挑起了霍夫人的不悦。等邵秦走后，母女两个在一起说私话，把我和其他人都赶了出去。

　　无所事事的我心血来潮跟上了邵秦，进了闲置的屋子，此时他正从行囊里取什么东西。

　　布袋子里塞满了金灿灿的物件，其中有几件看着与其他相仿，却总给人一种特殊的感觉。我不知不觉就走了过去，站在他目前，手明目张胆地往袋子里伸。抬头看着他，我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索性仗着自己年幼，把其中一件掏了出来。

　　“好漂亮的石头！”我做作地喊了一声。

　　原来那不是金色，更偏红，窝在手中还有暖意。石头，姑且这么称，被窝在手里，我感觉像是被人从头到尾轻柔地抚摸了一遍，非常舒服。四肢百骸像是被什么清洗过，令人精神振奋。

　　邵秦没有阻拦我，反倒拿了一枚戒指出来，他洋溢着灿烂的笑容说：“这个是更好的东西哦。”

　　戒指的戒面镶着一颗蔚蓝的石头，银质的戒圈有些发蓝，引人不自禁地想要去碰。刚伸出的手就被他打了一下，不重，更像是轻拍。我抬头看他，困惑地又伸了一次。

　　“小丫头，你大人没告诉你不要随便动陌生人的东西吗？”邵秦不笑了，故作严肃地拿走了我手里的石头，把他的包袱绑得很紧，放在了架子上。他坐在桌边，也让我坐下，用他那双桃花眼打量我。

　　诚然，他大概是我见过好看的男子中最张扬的一个，傲慢与狡猾都蕴藏在那双漂亮的眼睛里。他看上去懒懒散散，正经起来，我感到一丝恐慌。但毕竟我不是小孩子，恐慌过后，我就毫无愧疚感地直视着他。“好看的东西，不应该分享吗？白芷姐姐总会把好东西跟我分享的。”我把霍白芷抬出来，因为他跟霍白芷的关系很好。

　　邵秦听见霍白芷的名字，重新温和下来，“分享，应该是东西的主人做出的决定，而不是由客人来做哦。”

　　“是吗？大哥哥的石头都很好看，那大哥哥能跟我分享吗？”我说，露出一脸天真无邪的样子，霍白芷每次都会上当。

　　“如果是普通的东西，当然是可以分享的，但这些可是普通人不应该接触的东西哦，特别是我给你看的那个，那可是在修界都很珍贵的宝贝。”邵秦解释道，他一点都不在意把修界的事情说出来，我本来就对此很感兴趣，于是顺着他的话追问下去，“大哥哥口中的修界，是个什么地方啊？离宜州远吗？”

　　邵秦沉默了，大概在想要怎么解释，最后打了个比方，他说：“修界，就是你们眼中的神仙呆的地方啦，不过我们都不是神仙，只是特殊一些的人啦。”

　　“神仙？那修界有妖吗？故事里总是出现妖呢。”我迫不及待地转到自己感兴趣的话题上，表现的有些急切，他诧异地看着我，我赶紧添上一句。

　　“有啊，不过自从很久很久之前，妖们就吓得都躲起来了。修界的人们可是很讨厌很讨厌妖的，看到就会杀掉哦。”邵秦用哄孩子的语气回答问题，还装出可怕的样子，让我确信他根本不可能对我产生怀疑。他说着说着，突然停顿，“已经很久没看见妖了。”这话里还带了些惋惜之情，倒不像他口中的“很讨厌”。

　　我继续追问：“大哥哥也讨厌妖？妖都是坏家伙吗？”

　　邵秦的态度有些动摇，支支吾吾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他站起身，忽然翻脸把我赶了出去。我总觉得有什么隐情，但更遗憾没问到自己想知道的问题。

　　我想知道，半妖，究竟是怎样的存在。

　　霍家都是普通人，虽然祖上跟修界有过密切来往，但那都是几代人以前的事了。自从到了霍家，我几乎听不到任何跟修界，跟妖有关的事情，就好像从未存在过这些奇怪的东西。霍白芷对我极好，好到我有时候会忘记自己和她的不同处，随着她越来越大，这种快消失的感觉被加强了，到现在，她即将成年，而我几乎没有变化。

　　半妖的身份是一个不稳定的因素，我无法想象如果有一天霍白芷知道了这一切，会不会像很多人一样把我当怪物看待。我害怕了，所以从来不去想。

　　可这个问题它始终存在。

　　邵秦显然是知情人士，白来的机会必须把握住。我深深思考着如何下手，身体凭借本能记忆来到了霍白芷的房间。她背对着我坐在凳子上，金玉姐妹在帮她挽发，都没发现有人进来。

　　走到半路，我即刻掉头飞快地逃走了，最后听见的话是金珠的问题：你会把祎那小丫头带在身边吗？我不敢听，尽管我知道霍白芷会说什么。但如果，她骗了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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