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妖祸

　　早膳过后，燕洛打着呵欠坐在桌前，叶珩已经整理好物品。此时秋清若缓缓走近，"二位昨夜睡得可好？她端来了早茶搁在石桌上，但两人都没有要喝的意思。
　　叶珩先起身再次道谢，细细打量了一番眼前的女子。论姿色，这么多世家子弟无能出其右。墨发高挽，佩着白玉兰样的金钗，两撇小山眉温婉秀丽，一双微微上挑的眸溢着情，多看两眼任谁都能沦陷。她肤色雪白，朱色的唇抿着笑意。
　　但是叶珩觉得她这份笑不是要遵循什么待客之道，而是另有所图。他素来不喜欢妖冶的女人，认为那些都是虚假的皮相，骨子里全是浪荡。
　　秋清若看出对方眼神中的厌恶之色，并不在意，她再次笑着说：“朱家离这路途虽不远，却也是早去早回的好。府中有几匹品相尚佳的马儿，想必能为二位效力。”
　　燕洛和叶珩对视一番，朝她微微点头。秋清若也不拖延，立刻推开门走在前面带路。偏院是专门待客的地方，平日空着，现在也只有零星的几个仆役在院中打扫。走过断桥就到了后门，他们在外面等着，见几人牵来三匹鬃毛大马。
　　三人上马，秋清若跑在最前头，似乎刻意与两人拉开些距离。叶珩和燕洛则是一左一右，保持着差不多的速度行进。这位自称秋瞳的女子看上去不像个修士，但秋家不太可能收留个普通人做管事，世家以血统为尊，普通人怎么够得上。叶珩想不通。
　　“朱家原本是城中的大户，这些年没落得厉害，连宅邸都全卖了，如今搬到了城外。”一路上秋清若把朱家的事情说了个大概，让两人听着感到惊奇。
　　“如今当家作主的是原来的大小姐，大小姐是已故家主唯一的子嗣，却是天生残缺，当不成修士。旁支见此就忍不住了，要去夺家主的位子。可惜没成，反而被驱逐。”
　　“所以说你们要见的这位，确实是个难得的人物。”秋清若顿了顿，刻意把朱家家主的形象说得神秘了些，牵着缰绳的手指在身子上搓了两下，接着说：“这朱家主对修士并不友好，传闻很多人前来拜会都被含糊着打发了。”
　　叶珩瞬间明白，接着她的话往下说：“想必秋小姐有法子能让我们成事了。”
　　秋清若笑了笑，擦着他跑过去。她的马跑得很快，却不影响她像是游山玩水似的神态，若非经久在马上行，是不可能这样的。一路上七七八八聊着天，秋家和朱家的事情都讲了些，还聊到叶珩和燕洛身上。
　　燕洛算不上是个修士，他家世代经商，谁也不靠，谁也不得罪，顺风顺水到今日，赫然已经是个大家族。他父亲有三子一女，他排名老幺，在家里最受宠爱。上面有哥哥替他担着，所以人活得相当自在，跟着叶珩学了些修士的本领，但听他的说法，纯粹是个半吊子。
　　要说叶珩就不得不多提几句。叶家是八家之一，统御济州，府邸坐落在函都。叶家子弟良多，嫡系却只有叶珩和他长兄两人。他父亲有了放权的念头，长兄叶珏是首选之人。
　　听到这儿，秋清若装模作样地夸了句：“我看叶公子也是威风八面，可曾动过与兄长一争高下的念头？”
　　叶珩忙回道：“怎么会，兄长处处在我之上，往后也是兄友弟恭，哪里会兄弟阋墙。”
　　秋清若露出个原来如此的表情，只是笑，不再吭声。
　　“阿珩若是做了家主，往后得多关照兄弟我啊。”燕洛在一旁打趣，话说一半听着秋清若一声“到了”也就住了嘴。
　　确实是到了。
　　朱家在城外的宅子不大，简单的门面，挂着“朱府”两个大字。门口也没有个护卫，大门紧闭着。秋清若翻身下马，走到门口扣了两下门环。另外两人还在马上等着，叶珩瞥了一眼燕洛，像是对刚才的话有些生气。燕洛则傻傻地望着门，没有注意。
　　过了片刻便来了人，一个身着红裙的姑娘快步过来，急急地把大门打开，跟秋清若说了几句。秋清若一边点头一边把来意告知对方，那姑娘立刻走过去请两人下马，“请两位跟我走吧。”
　　“我叫江琪儿，是这里的管家。姐姐待我是极好的，如今府中冷清，若是三位能多留片刻陪陪我和姐姐就好了。”红裙姑娘脚步轻快，笑嘻嘻地说，她在府中很少出门，见着陌生人反而觉得兴奋异常。
　　叶珩不知如何作答，倒是燕洛开了口，他说：“只要有茶能润嘴，糕点能果腹，多留几天都不是问题。琪儿妹妹生得好俏丽，我们自然愿意。”
　　江琪儿听人夸奖自己，一时脸蛋通红，撇过头去什么也不说。害羞得像只小兔子，惹得大家都想打趣她。
　　“鳐姐姐就在里面，我就不进去了。”带三人走到主厅门口，江琪儿甩着小辫子一溜烟儿地跑了，于是唤秋清若推开了门。红檀木的主位上坐着一个年轻女子，身着绣着牡丹花图样的暗红抹胸儒裙，手里捏着一柄团扇，细看连扇柄都是金制的。
　　朱家落败以后便在修界没了行迹，看屋内的陈设却不像个落败大户，而是家财万贯的城中巨贾。朱鳐不爱财，也不吝啬，花钱很是大方。只要江琪儿喜欢，她可以把整个宅子都造成金的。
　　秋清若走在最前面，与朱鳐对视了一眼，俯身行礼，道明三人来意。叶珩把帖子递上去，也对她行了礼，“受家父委托给家主大人送信，望能与大人在群仙宴上再度相逢。”
　　接过帖子，朱鳐连看都没看，给三人都赐了座。她轻摇团扇，掩着半张脸，笑道：“辛苦诸位了。朱家不同往日，不曾想还有人记得要捎上我。连帖子都是叶、秋两家的嫡传送过来，真是承蒙抬爱。”她笑得半真半假，让人看不出是喜还是怒。
　　叶珩陪笑，但琢磨不透她的想法，不敢贸然开口。再看向一旁的秋清若，神色淡淡，始终像个局外人。燕洛第一次见着除叶家以外的八家家主，没想到能和对方喝茶谈天，实在是有些欣喜若狂。他有些迫不及待地开口问：“听闻群仙宴的帖子只有八家家主和实力强劲的家族或是门派才能收到，都说朱家没落，眼下似乎并不正确。”
　　朱鳐看着他那双澄澈清明的眼睛说：“我并非修士，族中子弟流散得厉害，群仙宴会邀请我，怕是都看在父辈的情面。”
　　“可家主近些年生意做得应该相当不错，府邸虽小，金玉俱全。”听着这番解释，燕洛岔开话题，他环视了一圈，将整间屋子看了个遍。他出身商贾，对金钱很是敏感。
　　朱鳐又笑了，轻轻放下手中的扇子说：“这位公子眼光毒辣，这屋子确实价值连城。我虽是个残废，幸好脑子还够用，不至于让我们家落到泥里。”
　　“久仰朱小姐大名了，父亲近年来常常念叨，夸赞小姐本事了得。”燕洛翘着二郎腿，对她抱拳赞道。
　　“免了免了。邀我去这群仙宴，恐怕也是想看我的笑话。八家数百年未曾有变，只出了我朱家一门落魄。”朱鳐看起来和三人相差无几，性格却格外老成，谈吐间像个长辈，与那一张娃娃脸有些违和。她拿过帖子翻了翻，都是些场面话，毫无新意。
　　“家主大人的意思是不去？”叶珩试探地问，凝神等待她的答复。
　　她把帖子砸在桌案上，“去啊，既接了帖，哪有不赴约的道理。”
　　听了半晌，秋清若觉得差不多了，热情地向朱鳐示好：“秋家从大人手中接过了江都，蒙了大人的恩，朱秋两家便是一家，只要大人需要，我秋家便没有不应的道理。”她的意思是，群仙宴朱鳐可以跟她一起走。
　　朱鳐朝她看去道：“秋家不嫌弃我身无长物就好了。”她应下了。
　　“怎么会。”秋清若微笑着说。
　　门轻轻发出响动，江琪儿冒冒失失地跑进来，也不管在场的人，对朱鳐撒着娇：“鳐姐姐鳐姐姐，我要跟你一起去明日的舫会！”
　　朱鳐宠溺地看着她，满眼都是温柔，“好啊，会上若是看见喜欢的，我都给你买。”语毕转而对其他人说：“舫会是江都特色，自然来此做客，遇到了就是缘分。三位可在我府上歇息，明日一道去看看。”
　　燕洛早就听闻舫会之热闹非凡，很想去看看，他站起来朝朱鳐致谢，说：“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他们也不着急回家，看看也无妨。
　　“太好了！我现在就去给各位哥哥姐姐安排住处！”江琪儿看无人反对，一时乐开了怀，蹦蹦跳跳地跑出去了。朱府上下都由她打点，年纪虽小，做事却是稳稳当当，从未出过大岔子。不过就算出了岔子，朱鳐把她视作亲人，绝不会怪她分毫。
　　朱鳐和秋清若一前一后也离开了正厅，就剩下叶珩和燕洛两人。燕洛皱着眉，还望着外面，他总觉得这秋瞳和朱鳐关系匪浅，绝非“曾经有过一次来往，并不相熟”。他皱眉的样子被叶珩看在眼里，只有短短几秒，又恢复了常态，笑得没心没肺。
　　叶珩疑心，边走边问道：“阿洛，你方才在想什么？”
　　“我在想你腰包里那点碎银子还够不够我明日的开销，实在令人发愁啊。”燕洛目光盯着叶珩的钱袋子，有点恨铁不成钢，“早知道我就把那一箱银子带着了，说不定还能在江都买块地。”
　　“想什么呢。”叶珩更加是恨他烂泥扶不上墙，“明日只能看，没钱买。”
　　“啧，穷鬼，吝啬。”燕洛骂骂咧咧，好似真伤了心。
　　朱鳐徐徐地扇着风，面色冷淡，却不敢看对方的眼睛。她不打算坐着，有些事情还是站着谈更好。
　　在她对面的女子随意地找张椅子坐下了，她面无表情，清冷的神色在那双美目的衬托下带了不少烟火气，上挑的眼尾极具攻击性。她想倒口茶，提起翡翠的茶壶使其倾斜，两三滴茶水可怜地落在玉杯中，空的。索性也就放弃了，她开始讲正事，“凭你很难保住她。”
　　朱鳐听着，面色不善，攥紧了手中的扇柄。她答道：“我知道，可我没本事。”
　　“我可以帮你，只要你答应我一件小事。”
　　“若真是小事，我自然答应。你要知道，商人从来都只看重利益。”朱鳐说。
　　“你带着你的货去穹都，排场越大越好。只要你答应，我就保住她。穹都比江都凶险百倍，没有我，你肯定保不住。”女子淡淡道，像是在讲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
　　朱鳐思忖良久，眼睛死死地盯着那张艳丽如花的脸，想从细微的变动中看出对方真的意图，然而那像是瓷做的，她什么也看不见，除了美丽。她最终放弃了，点点头：“虽然不知道你到底想干什么，但我接受。你也最好信守承诺，不过就算你违约，我也动不了你。”她阴沉着脸，咬了咬下唇，“风险这么大的生意，我还是第一次做。”
　　“我从不违约，你大可放心。”
　　“光凭一张嘴谁敢信啊。再说了，我其实可以不答应，只要我不去穹都，她暂时还是安全的。”朱鳐刻意拿团扇当着半张脸，避开对方的目光。
　　这面团扇绣的是凤凰，高傲地昂着头颅，向苍穹啼鸣，火一般的尾羽散开，长长地拖在身后，像几道光。女人讽笑道：“暂时又能多久，你若不去，他们就不会找过来吗？我帮你彻底解决他们。”
　　“看样子我必须接受。只要你说到做到，我也守诺。”朱鳐妥协了，她不敢拿心尖上的人去冒险，一点也不敢。那是她的依靠，是在黑暗中唯一的光。
　　“车马备好，穹都等你。”女人说，起身走了。杯中那几滴水此刻被冻结了，杯身布满裂纹。朱鳐眼见着杯子化作灰烬，被窗外的一阵风吹散了。
　　浪费她一只好杯子。朱鳐蹙眉凝神，气愤地看着满地冰霜，这是对方留下的馈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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