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妖祸

　　江南有三大盛会，其一是陵金灯会，千灯齐放，火映万家；其二是常顺的帝元祭典，庄容肃穆，瑞气氤氲；其三就是江都舫会，万宝现世，争奇斗艳。舫会是一种交易性质的展览会，各地的行商会带来各种各样的商品，陈放在数百只画舫之上。来玩的人若是感兴趣，则可以上画舫一看究竟。原先是遵循先到先得的规矩，近年来朱鳐想出了一个新法子，将商品先展示出来，然后竞价，价高者得。
　　这套更加公平的方法得到了很多人的追捧，渐渐从尝试变成了正式。一般朱鳐作为开办舫市的主办人，不参加竞拍，但有时候看见自己喜欢的，她也会去夺一夺，于是干脆让所有人都能参加。
　　当叶珩来到河畔的时候，舫会已经开始了一段时间。各式各样的画舫挤满了湖面，岸上是来来往往的行人，他们有的匆匆忙忙，只略略瞥一眼，就知道是自己肖想不了的东西，有的虽然买不起还是挤在最前头围观，还有的直接上了舫。
　　带他们过来的朱鳐此刻也上了自己的画舫，另外叶珩还注意到，秋瞳不见了。他和燕洛拖着个小拖油瓶——执意跟过来的江琪儿，在岸上兜兜转转。燕洛看着那些搁在高台上的宝贝，心痒难耐地看着叶珩。
　　“不可。“不想对方才看见他的眼神，就出言阻止。于是燕洛有些垂头丧气，跟在江琪儿后面，走的拖拖拉拉，以此来宣誓自己的不满。
　　江琪儿常来这种地方，很清楚哪里有好东西，她不忍心看着燕洛一副焉了的模样，主动拉着他的衣摆。燕洛便蹲下身子，让她凑到自己耳边说话。江琪儿呼出的气有点热，弄的他怪难受的，只听她说：“燕哥哥，我们悄悄溜走，我带你去看看宝贝。”
　　燕洛朝他俏皮地眨了眨眼，示意可行。他们趁着叶珩被来来往往的女子纠缠住，赶紧跑了，沿着河岸走了数百尺。直到完全看不见叶珩的身影，两人才安心地开始逛街。
　　江琪儿口中的宝贝在河中的一艘画舫上，那画舫与旁边的不太相同，栏杆都镶着美玉，珠光宝气。要登画舫很简单，只需要跟划小舟的船夫讲一声，他就会带你过去。
　　此刻这艘画舫上已经有人，江琪儿勉强认出是个常与朱鳐来往的富商，那人的目光流连在一个紫檀木的梳妆盒，只有巴掌那么大。盒盖是镂空的，隐约可见里面躺着一颗明珠，熠熠生辉。但她对这个兴趣不大，只是一扫而过。
　　船的主人在船尾训斥着下人，忽而看见江琪儿的紫衣，连忙掀开珠帘进来。他说：“江小姐可有喜欢的？”
　　江琪儿移开目光看着他，摇了摇头说：“吴叔，这里没有宝贝。”
　　“看来这次的货没能让小姐满意呢。”船主有些遗憾地叹口气，听见有人喊他，便过去了。
　　“这儿的东西都只接受竞价，公子可先领个牌子。”
　　燕洛转了一圈，心里念念不忘最开始看见的那个梳妆盒，也走了过去。他指了指展台上的东西，问：“船家，如果想要那个宝贝，我该怎么办。”
　　船主笑道：“和刚才的公子一样，且先领牌子，到中格歇息。”说着便把一个木牌递过去，燕洛翻过，看见个“柒”字。
　　他便往中格走，里面已经做了不少人。江琪儿还在外面挑，见他领了牌子便问：“有看中的了么？”
　　“有啊。江妹妹呢？”燕洛答。
　　江琪儿苦笑着说：“没遇见。燕哥哥在这儿等着，我先去其他舫上逛逛。每个时辰都有一次竞价，快开始。”
　　听着外面敲鼓的声音，已经到时间了。燕洛见小仆把东西一件件端进来，一个跟在一个后面。他还想嘱咐江琪儿几句，已经找不到人了。
　　第一件商品是个金貔貅，分量沉甸甸的。两个小仆各抬一边走到诸位面前，旁边喊价的报了数，立刻有人举高木牌，喊了个更大的数。直到无人加价，这东西被收起来，价最高的那位被请出去，这便成了。
　　燕洛看了两轮，明白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歇着也无聊，便坐在最旁边瞧着，时不时搅搅浑水。几次追价，让他备受对方怨毒的眼神。那些买家心里不痛快，却又无可奈何，只能看着他，似乎希望他被这眼神盯出些许罪恶感。燕洛则微笑着回赠对方，吊儿郎当地喊着恭喜。
　　终于等到那件盒子。起价是一两银子，立刻就有不少人开始追价。他先不说话，等着那盒子已经超过十两，才举牌说：“十五两。”
　　立刻就有人追价，“十七两。”
　　他也追高道：“二十两。”
　　在座已经没人愿意举牌了，这盒子虽然漂亮，里面的东西也耐人寻味，但也不值这个价。二十两银子，数目相当大了。
　　“二十二两。”那富商咬咬牙，继续加价。他是挺喜欢那个盒子，再加价就不一定了，银子又不是随风飘来的。
　　燕洛窥视着他的神色，指腹在杯壁上摩挲了几下，知道对方底气不足，便试探着继续说：“二十二两一文。”
　　他一出声，众人便窃窃私语，这些年竞拍进行过数次，还没见过加价一文的。一文钱，实在是丢自己的脸。
　　“二十二两十五文。”富商被气到了，觉得对方是在蔑视自己。
　　“二十二两十六文。”燕洛继续，不慌不忙。
　　“你！”富商起身走到他面前，勉强压着火气，装作和气地说：“这位兄台若是不喜欢便可不叫，何必胡乱喊价。”
　　燕洛不以为然，直面正视着他说：“没有啊，这盒子我喜欢的紧那，您要是不加价，东西可就归我了。”
　　“你！”对方厌恶地瞪着他，甩袖离开。
　　“二十二两十六文成交，恭喜这位公子。”台上的人对燕洛鞠躬，心里也对这种行为十分不齿，面上带笑，那他迎了出去。中格剩下的人顿时舒了一口气，总算把这根搅屎棍送出去了。
　　他接过那个盒子，打开看见一颗通体透明的琉璃珠，仔细端详，里面碎着的沙硕流光溢彩。忙把盒子收下，燕洛把前两天赚来的银票递上。
　　“恭喜，恭喜。”船主接过，抱拳喝彩的时候，被人打断。燕洛低着头数出十六文铜钱，散着送到船主手上，“还差些呢。”
　　然后他看着船主脸色由红转白，拎着自己的宝贝赶紧走了，他得快点去找叶珩。附近的舫上没见着江琪儿，他有些心神不宁，在一堆人中突然看见一抹紫色。
　　不好！他暗自骂道。
　　舫上有人在闹事。叶珩掀开遮挡住实现的布帘，瞧着里面五大三粗的人，那些人显然对他没什么意思，连目光都不曾放在他身上。待客的小二机灵地过来端茶倒水，跟叶珩聊起天来。
　　“害，甭理会。这些人都是冲着神剑来的。“小二两只手提着巨大的铜壶，给他斟上满满一杯，看着他有些困惑，便好心地解释道。
　　“神剑？”
　　这才了解对方不知情，小二也不隐瞒，哈哈笑了笑对他详说：“就是最近传的很广的白芷神剑啊！得之便可得天下！传闻还说这剑是始祖皇帝元帝的佩剑呢。他们怕是不知道从哪里得到的消息，认定了这神剑就在舫会上，依我看啊，都是些假消息罢了。”
　　叶珩了然，从钱袋里摸出颗碎银子，悄无声息地顺着对方的袖子递上去，垂眸沉声道：“有劳，可否详细告知在下。”
　　世上没有收钱不办事的理。小二手心捏着那银子，笑的越发谄媚，他一步上前低声说：“就是最近这两个月的事情了。谁也不知道消息从哪传来的，先是一波修士循着风声过来，后来知晓的人就多了。都说白芷剑是天下第一神兵，象征着王权，都想秘密寻到这剑。想必公子也清楚，如今天下礼乐崩坏，都以强者为尊。这神剑自然是众所趋之了。”
　　听他这番解释，叶珩差不多搞清楚了事情的原委，道谢过后就坐在一旁静观其变。几个大汉不耐烦地把手里的兵器砸在桌上，一副怒气冲冲的模样，像是要逼着船主把东西交出来。他们中大都有些修为，也不很高，在叶珩看来甚至不如燕洛。要说奇怪就奇怪在，这船的船主一直也没出面，好像刻意要看他们闹下去。
　　等了半晌，其中一个人提起武器就冲了出去，他的同伴也跟着，两人奔到了船尾，拿着兵器东砍乱伐。瓶瓶罐罐碎裂的声响传过来，船上的大家都面色沉郁。
　　蠢货。叶珩想，在世家庇护的地盘上公然闹事，怕不是脑子里缺根筋，巴巴地盼着被处理。
　　正如他所料，过了一会儿来了一群人，统一的身着鹅黄短衣，袖上印着白玉兰。正是江都的主人，秋家的子弟。那群人也不多言，制服了闹事者就带走了，修为中等偏上，来去无踪。
　　这场莫名其妙的闹剧比他想的结束的还要快，叶珩瞧着茶也喝的差不多了，想着燕洛他们也该回来了，便默默起身离去。他刚上岸，就瞅着燕洛顶着一张阴云不散的脸垂头丧气地朝他跑过来。
　　他听他说：“江琪儿被人带走了，我捡到了一封信，看样子是想趁机勒索朱家主。”
　　“你去追了？”叶珩见他有些吃力，关切地问。
　　燕洛点点头，“我对这儿不熟，跟丢了。但是信上有线索。”他从怀中掏出一封信，塞给了叶珩。
　　叶珩匆匆扫了两眼，一合上信便道：“既然都知道地点了，不去追都对不起他们。你为什么没照做？”
　　“江都是秋家的辖地，我想要是要跟秋瞳她说一声。”燕洛说，“但我找了许久，没看见。”
　　秋清若从一开始就跟大家散了，当时也没在意，现在想想反而有些奇怪。燕洛跑遍了这条河畔，甚至上了几艘热闹的舫，哪里都见不着人。他才放弃就看见了叶珩。
　　“也是。不过现在还是先把人找回来，好跟朱家交代。”叶珩望着绵延不绝的画舫说道。
　　于是两人凝了些许元气在四周，在宽阔的河面上如履平地地越过，只留下几道残影。在画舫上吃酒的人只感到一阵微风，疑惑不解地摸着被吹乱的鬓角，继续和身边人谈天说地。只有几个混迹其中的修士感到一丝古怪，他们都不爱管闲事，只要对方不招惹他们。
　　信中所指的石碑其实就是城外一个歇脚的地方，有一座小亭子，时常有旅人把马停在下边。叶珩到的时候只看见一个侍从扮相的矮个子男人在那里顶着太阳发牢骚。由于不能确认对方身份，两人便先在树林子里看着。
　　他们当然不是来给钱的，而是想顺藤摸瓜，直接把江琪儿救出来。
　　那人一直不走，眼睛总盯着城门，鬼鬼祟祟的样子。叶珩和燕洛一番商量，决定还是由叶珩出面。燕洛则尾随其后，以防万一。
　　攀谈几句，那人疑心地向四周看着，确定叶珩只是一个人来的时候，才高傲地领着他走了。两个人去的地方是一座破败的庙宇，以前是用来供奉土地神的，现在无人信神，自然被废弃。庙门已经只剩下孤零零的一扇，挂在轴上，门上全是被侵蚀的蛀洞。地上铺了厚厚的枯叶，门口的树已经彻底没了生机。
　　“你呆在外面。”矮个子男人对他说，自个儿转身进去。
　　燕洛得了叶珩的首肯，从一旁的树上翻身而下，踩在义地枯叶之上，却没有响声。“待会儿我把他们打晕怎么样？”燕洛问，他朝里面看，但什么都看不见。
　　叶珩默然不语，他低着头一下一下瞧着手上的折扇。莫约过了一刻，里面的人依旧没有出来，他觉得有什么不对劲。踢开那扇破门，叶珩两指搭在扇柄上，越往里面的屋子走，脚步放的越轻。
　　谁是里面乱成了一团，隐约可闻江琪儿铃铛般悦耳的笑声。燕洛正全神贯注地放在眼前，哪里注意到一把剑抵上了他的腰侧，他赶紧横跨一步避开。
　　“同伙？”他警觉地听见背后有人声。
　　完了，被错认了。燕洛有点尴尬，清了清嗓子说：“并非如此。我们是来救江小姐的。”
　　那把剑迟疑了片刻，被人收回去了。燕洛这才侧身看清剑主人，一袭红衣似火，胸口有三朵金线绣的玉兰花。秋家的人，他立刻想到。
　　来人是个执剑的清秀美人，五官不算出挑，却十分耐人寻味。鸦青的发被丝带扎在脑后，眉宇微蹙。她打量了二人几眼，面无表情地问：“你们和朱家什么关系？”
　　“我们与朱家是朋友，今日和江小姐一起的也是我们。”叶珩收了扇子道，他面容和善，眸中含着笑意。
　　显然那女子半信半疑，刚巧江琪儿跑了进来，“瞳姐姐，这两个哥哥是鳐姐姐的客人，不是坏人。”
　　她口中的女子正是刚从外面赶回，听见异动而来的秋瞳。既然有江琪儿作保，秋瞳也不好太为难对方。她为刚才的行为道歉说：“刚才多有得罪。”
　　“无碍无碍，姑娘的剑意清冷，周身元气充盈，方才若是再多一分杀意，我这半截身子就真不保了。多谢姑娘高抬贵手。”燕洛半开玩笑道，他瞧见美人总不免多说两句。
　　秋瞳以为他在怪罪自己，脸色沉了沉，开口道：“一时情急，实在抱歉。”
　　燕洛看她眉头拧的更紧，意识到自己这番话被误解了，旋即接受道歉。他笑着说：“姑娘不用放在心上。”
　　事情结束，她也没必要多待，秋瞳于是先走一步。叶珩和燕洛带着江琪儿回去，两人都在推敲秋瞳的身份，想着总觉得哪里不妥。
　　“秋瞳姐姐平日很温柔的，肯定是你们吓着她了。”江琪儿见他们愁眉苦脸，想找个话题缓和一下气氛。她话音未落，叶珩和燕洛回头看向他，异口同声问：
　　“你说她是谁？”
　　江琪儿并不知道秋清若的自称，茫然地眨着她那双琥珀般的眼睛，说：“那是秋瞳姐姐啊。”
　　如果她是秋瞳，那那个人又是谁？燕洛心不在焉地想，突然消失的“秋瞳”肯定有问题。他看见叶珩同样在出神，对方应该跟自己想的差不多。
　　“琪儿！”远处朱鳐急切地叫道，她仍还惊魂未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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