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妖祸

　　那之后霍白芷常常拿着书来找我，从名家遗作到民间话本，应有尽有。她拉着我的手一个字一个字教我认，每当我读错了，还会耐心地纠正。

　　霍白芷虽然任性了些，却也自幼受父母熏陶，年纪虽小，文采初显。她写得了一手漂亮字，做的一些辞赋也颇有模样。反之我在世事上经历极多，却从未想过要读书认字，几乎目不识丁，写字如画符，无人能辨识。

　　我私下会拿着她给的帖偷偷地练，总也写不好，逐渐感到烦躁，遂弃于一遍不再拓写。有次被她捡到几张废稿，深受打击。

　　“这是祎祎写的吗？不错不错，比我五岁时好看许多。”她扫了几遍，要过朱笔在上面做标记，“特别是这几个字写的特别好。”

　　她靠过来把纸给我看，对着不同的字做出不同的评价，然后从架子上取来一张新纸，展平压好，提着笔在砚台上拭了两下。她手极稳，照着我临的帖重写了一遍，落笔行云流水，字迹多了些娟秀雅致。

　　站在后面只是看，我想不明白为什么笔到她手里就如此听话，到我这却东扭西歪。茫然间，我朝她问道：“为什么我写不好。”

　　她停下笔，思量着说：“祎祎写字用力过度，但胜在从不犹豫。娘亲说了，练字作画犹如打坐自省，需得气定神闲，心静如水。”

　　“打坐自省又何如？”我再问。

　　她这次陷入了沉默，冥思苦想着给了我一个答案：“大抵如安寝。”

　　“既已安寝，怎又行书？”我听不懂，便接着问她。然而她也有些苦恼地沉默着，直接岔开话题。她莞尔一笑道：“祎祎过来。”

　　我依着吩咐走到她身边，听她的话提起笔，第一个字还未写完，突然感觉笔自己动了起来，手被握住。两个站的很近，几乎贴在一起。她说话的声音格外清晰，“这样，然后这样，看，是不是比之前好多了。”

　　纸上的字与之前完全不同，我下意识把主导权都给了她，自己只是握着笔由她带动。又写了几个大字，那人突然停滞住，沾着浓墨的笔尖久久停留在原处，墨汁立刻晕开，留在纸上一大团乌黑的痕迹。我堪堪收回，已是无可挽救。

　　感觉她轻叹一声，替我讲废纸团起，丢在一旁。然后又拿了一张纸，默默地铺好，默默地继续领着我写。“这次可要好好看着，别又变成我一个人再写。”她嘟囔着，让我把注意力放回纸上，“练字时看我做甚。”

　　“白芷很好看。”我在心中默默念叨，不敢多做停留，专心致志地写起来。

　　轻握着我的手，几乎感觉不到力度，她聚精会神地临着帖，我跟着她的手动，目光凝聚在纸上。起初还有些不协调，字歪歪扭扭，之后便越来越顺。

　　一行到底，她松开我的手，满意地夸赞了一下两人的作品，“不错，不错。这个程度想必比那些废物们强得多。”话里带着几分傲慢和鄙夷，我不太明白她再说谁，于是问：“什么废物们啊？”

　　“过段日子你就要随我一同去书院，那里可不止咱们，还有好多好多人。不过论才华，论书画，本小姐还不曾输给年纪相仿之人。”难得听她在我面前这么自称，看来心里真是这么认为的。她话说着说着，又愁眉苦脸起来，手指着我那张废稿，“你若是写成那样，还是别承认本小姐教导过你了。”

　　有这么差？我被她奚落的也苦恼起来，不自觉地皱着眉，大概也神色十分慌乱，不然她也不会瞬间变脸安慰起我。她弯下腰将头搁在我肩膀上，温柔至极地说：“祎祎那么聪明，肯定学得会。”

　　我没理她，把全部心思放在眼前的字帖上，温热的感觉随着她的离去而消散。霍白芷非常擅长撒娇，她总是能凭借自己刻意的动作和言语让大家向她妥协，就像巫术一般不可思议。我见过很多次，几乎从未失败。

　　一般来说，她只在有需求的时候才会撒娇，更多的时候维持着她大户小姐的姿态，把自己放的极高，傲慢且任性。但凡是服侍过她的人，背地里都多多少少会抱怨两句，就我听到的已占了霍家仆役的一小半。

　　人有种得天独厚的智慧，他们清楚地明白什么行为会带来什么后果，却又不愿意宽容大度。于是便人前人后各长了一副嘴脸，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永远也捉摸不透。

　　霍白芷知不知道这些，我不清楚。自从那日以后她常来找我，肯定免不得偶尔听到些什么，或许心知肚明也说不定。她对我的态度发生了极大的变化，从原来隔三差五不闻不问，变得恨不得每天都跟我待在一起。看我习字，教我读书，累了就相拥而眠，有时候连用膳都在一起。

　　但她从不向我撒娇，至今为止从未有过。许是觉得自己年纪稍长我，她在我面前更像个温顺的姐姐，会故作成熟地夸奖或是训斥我。其实，还蛮奇怪的。

　　我逐渐习惯跟她待在一起，为了尽量藏住某些秘密，我很少主动开口，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听她讲。好在她总有说不完的话，避免了双方的尴尬。

　　习惯是个很不可思议的东西，一旦养成，需要花千倍万倍的时间去借掉，也仍会留存一些在内心深处。

　　虽然明知自己这个新习惯绝无好处，但是我想相信一次未来。

　　后来发现，确实如此。

　　进书院陪她读书的这一天很快便来临，作为霍白芷的书童，我换了一身与身份相称的服饰，乖乖地跟着她。最初我很难适应，读书认字都磕磕绊绊，更别提听懂夫子那些长篇大论。每次被夫子点到名字，都是霍白芷替我回复。她聪明好学，在书院的风评很高，大家都喜欢她。

　　我跟在她左右，受她照顾，渐渐引来许多人的不满。因为听力出众，那些闲言碎语一字不漏都进了我的耳。听多了便慢慢习惯，不自觉会尽量避开和她同行。

　　这大概就是一种自卑，自轻自贱。

　　霍白芷玲珑心思，几次三番马上察觉到了不对劲，她没有直接问我，而是用更强硬的方式向所有人证明了我的地位。我虽不懂其意，心中觉得舒畅，她的形象逐渐高大起来。

　　在这些日子里，那个刁蛮任性的大小姐似乎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闪闪发亮的她，就像天降神明一般。

　　书院也有许多好人，霍白芷与他们成为了朋友，总在一起谈论风雅颂，耳濡目染之下，我也多多少少明白了些许，只是仍无法跟上他们的话题。其中有两位小姐，一位家中经营着一家乐坊，本人也擅长音律；一位没直接表明身份，像是官宦人家。

　　除此之外还有一位商贾出身的公子，与我同龄，学识渊博。他是这群人中最年长的，也因此总是借着这身份有意无意地关心霍白芷。依稀知道他单字为越，姓与如今的国姓相同，为楚。

　　之所以把他单独拎出来讲，是因为他出现的次数太多了，总是莫名其妙与我们偶遇，不知报了什么心思。霍白芷倒不在意，每次都会知而不闻地跟他打招呼，然后刻意保持距离。我遂不明白她究竟是喜还是恶。

　　但我很讨厌他，仗着自己长得年幼，会有意无意地捣乱，想方设法缩短他们呆在一起但时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只是心中很烦。

　　他知书达理，和霍白芷无话不谈，还能惺惺相惜；我才疏学浅，连他们聊但内容都听不明白，有时候甚至闹了不少笑话。

　　同样，我也开始厌恶起一无所知都自己，入书院的第二年起，便找霍白芷要了各式各样的书籍，向她请教问题。不知不觉，我变得连我自己都觉得陌生，离开霍家这种想法，更是再没想过。

　　我变得越来越依赖她，也渐渐适应自己虚假的年龄，甚至会借此撒娇。

　　时间如指间沙般匆匆流逝，从我遇见她算起，已然过了整整四年。作为书童，却比任何书童更亲密，我连吃住都逐渐跟她一起，眼见着她慢慢张开，出落的亭亭玉立。反观自己，除了稍稍长高些，其余仍是孩童模样。

　　每当与她的友人在一起，我总被视为小孩，这种感觉非常不舒服。

　　还差一年，我与她就会从书院结业。最近姑娘间开始议论婚嫁之事，霍白芷一改常态，一言不发地听着她们说。有时会被问起心仪之人，也是含糊其辞地糊弄过去。

　　她看似毫不在意，大家也就不再追问。只有我清楚她的想法——她曾亲口诉说。

　　“祎祎，你怎么总是长不大的样子啊，都过去四年了。”我替她卸下发饰，珐琅彩的蝴蝶金钗还未来得及放回盒中，就听到她的话，不禁停滞在原地。当我正在寻思要不要吐露真相时，她已经不在意地接着说道：“要是我也像你这样就好了，肯定不会有人紧赶慢赶地催我。”

　　放好物什，我动手拆另一边的钗子。她也不等我的回复，继续自言自语地说：“明年我就年满十五了，要行及笈之礼，之后娘亲一定会亲自找好我的如意郎君。我要是嫁了人，谁来照顾你呢？”

　　听到这儿我有些无奈，现在吐露自己已年满十八，大抵会被她气愤地赶出门吧。于是心中腹诽：谁照顾谁还不一定呢。手上则把鎏金首饰盒轻轻阖上，用梳子打理她的乌发。发丝握在掌心，细腻顺滑，鼻尖嗅到浅香。

　　倏然，一只手反着抓住我持木梳的手腕，她目视铜镜正色道：“我不想嫁人，祎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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