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妖祸

　　一个人的屋子冷冰冰的，寒气无孔不入，阳光却照不进来。稍坐一会儿，体温渐低，我想给自己倒杯热茶，刚提起的手又放下。轻的几乎不费力气，看来里面是一滴也不剩。于是只好对着手掌哈气，五指感受到水雾，有些湿润。

　　大概是天性，即使感觉不到什么寒冷，也对温暖有着来源不明的渴望。

　　热气还未到达手心就失去了温度，几番下来，只不过徒增了些水汽。好想，再抱抱她啊。我不由地这般想，手也跟着做出相应的动作，虚虚地合了一下。

　　空空的什么都没有。

　　我在想什么啊。自嘲了一下这个行为，打算出去找些热水，我还没离开桌子几步，察觉有人在推门。侍女们端乘着不同吃食的小盅，陆陆续续从门的那端走进来，三四人已将这狭小的屋子沾满。霍白芷跟在她们后面，衣着整洁，梳着日常的发髻。

　　小小的手在那里指手画脚，叫侍女将吃食摆在桌上，然后让她们退开。我静静地看着。

　　“这些都是我给祎祎准备的。”眼前的桂花糕散发着难以抵御的香气，霍白芷轻轻用两指捏着其中的一块往我嘴边去。又软又糯，清淡的桂花香溢满唇齿，占据心扉。

　　她笑的很开心，迫不及待地把其他糕点也递上去，但这次我没接下。瞬间，她皱起眉，自己吃了一块。一口、两口，从先前的尝试变成狼吞虎咽。边吃她还很没规矩地嘟囔道：“很好吃啊。”

　　“我已让后厨去准备午膳了，你且先吃点这个填填肚子。那几个果子还基本是我吃的。”她说着，优雅地拭去嘴边的碎渣，顺手提起旁边的水壶，结果自然是一滴也倒不出来。

　　壶底与桌面接触发出一声闷响，就听见她对着身边的侍女喊：“你们怎么回事，屋中没水了也不知道添些进来，如此冷的天莫不是还要人亲自去前堂领水？都是帮废物。”她说话时，周围极静，那些年纪烧长她一些的女子一声不吭，有几个怯懦地发起抖来。霍白芷的刁蛮任性是她们怎么也忽视不了的。

　　“去！倒！水！”她重复了一遍，心情看起来更差了。

　　这时我正在吃那些糕点，倒不是饿，纯粹有些馋。我没那么好心去帮那些人说话，也不资格附和霍白芷的话，只好把自己当个透明人。不愧是准备给大小姐的食物，跟之前尝过的那些相去甚远。

　　甜而不腻，香气浓郁。

　　水很快就乘上来，侍女倒茶的手抖了两下，水洒了出来，然后她又被训斥了。霍白芷很明显地皱了皱眉，但不知为什么这次忍住了，还强行对着我笑了笑。

　　她说：“一会儿你跟我一起去前厅用膳，娘亲和父亲也会在那里。我将昨日的事情悉数告知了他们。”

　　诶？我不解，似乎听到了什么奇怪的事情。

　　“我已经好好跟他们说了，让他们绝对，绝对不许欺负你。”霍白芷似乎看出了我的迷惑，又强调了一遍，让我安心。她看上去不像在骗我，眼神真挚，笑容明媚而温暖。

　　于是我点头说，“好。”

　　画她遂安心，继续一边把食物推到我面前，一边自己吃的不亦乐乎。简简单单四盘点心很快就被我俩分食干净，站在旁边看着的侍女立即上前收拾残渣，将空盘子端走。小屋子里只剩下我和她，因为不知道说什么好，所以我盯着水杯装作出神，她则时不时看着我。

　　我想，大概是因为之前山洞里的事情，她有什么想不明白的地方吧。

　　霍家本家人都在前厅用膳，但霍白芷是个例外，她被众人溺爱，随着自己的想法在各处吃，无拘无束。听说她还有个哥哥，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见过这位霍少爷。

　　这顿饭吃的很安静，我甚至有点难以下咽。霍夫人和老爷都守着食不言的规矩，吃的很讲究，连一边的霍白芷都显得正经起来，端着名门闺秀的样子，一口一口细细咀嚼。我学着她的样子吃得极慢，美味的饭菜也有些变味。霍夫人先住了筷，她认真端详着我，眼中流转出我所不能理解的情绪。

　　筷子碰撞瓷碗发出叮当的响声，接着夫人温婉的声音响起，她喊着我的名字，浅浅一笑，“祎祎，这次你救了白芷有功，我理应赏你。但芷儿对我提出的那些奖赏都不满意，非要你自己选。”正吃着的霍白芷不悦地撅了噘嘴，然后继续给自己夹了一大块肉。

　　霍夫人继续说：“你是愿意接受一笔较大的酬劳，还是从杂役变成书童，以后陪着芷儿上学读书。前面的自然是我的意思，后面是芷儿要求的。”

　　像我这种来历不明的人，怎么可能被留在千金小姐身边做什么书童，看霍白芷一脸兴奋与满满的自信，我都能猜到肯定又是她耍性子强加的，根本不需要由霍夫人来解释。如果照着夫人的意思做，得到一大笔钱倒也不错，只是……我快速地想了一下，恐怕自己拒绝了霍白芷的提议，之后她肯定会怒气冲冲地跑掉，然后接下去再也不会给我好脸色看。甚至还可能随时找我的麻烦。

　　霍白芷任性又蛮横，被她视为眼中钉也就意味着我基本上要向霍家告别。想到这种可能性，倒有些释然，已经在这儿呆了很长时间了。我刚想开口，却看见霍白芷突然站起来，郑重承诺：“我以后一定好好念书！和祎祎一起！”她直接把目光移向我，然后补充道：“祎祎什么都不懂，我会好好教她的。”

　　我注意到霍夫人和老爷脸色稍显不悦，但他们还是顺着小女儿的意思。霍白芷的目光太炽烈，像正午的阳光，让人不自觉地想要遮蔽起来。目光中传达着喜悦与信任，以及浓重的期待感。

　　在这样的情感的调动之下，我最终改变了主意，我说：“我不需要钱，让我陪小姐去学堂吧，我一定好好照顾小姐。”

　　霍白芷所有的情绪瞬间转变为彻底的兴奋，她饭也不吃了，规矩也不守了，拿着碗夹了许多食物，然后开开心心地递给我。碗被填的满满当当，全都是一些我很少动块的荤腥。在她的凝视之下，我道了谢，塞了足够大的量到嘴巴里。

　　“娘，娘～祎祎都说了要陪我去念书，你就答应呗～我的好娘亲，天下最美最温柔的好娘亲。”霍白芷撒娇的声音和往常相去甚远，听起来仿佛在水里加了过量的糖，甜的腻人。她在霍夫人身边打转，又去老爷那里说些好话，左右一个不落，是铁了心要我陪她。

　　霍夫人自己答应的事情，自然不好后悔，于是过了会儿便欣然应允，她与老爷先行离开，留我继续吃饭。霍白芷立即跟上去，粘的死死的，大概也知道自己母亲真实的想法，去继续软磨硬泡了。前厅剩下我和一众仆役，自主人们走后他们就开始窃窃私语，闲言碎语萦绕在我耳边，使得任何美食都显得索然无味。

　　能清晰地感知到他们的目光总停留在我身上，话语也时常带这些不好的词汇。这时我有些反感自己超常的觉察力，使得这些微小的动作被无限放大，完全干扰到正常的生活。我急急忙忙扒完最后一口，迫切地逃离了这块地方。

　　等到了暂时属于我的那个小屋，我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做了一个怎样的决定。读书吗……我感觉自己已经彻底偏离方向了，本来只打算在霍家暂住一段日子，如果成了书童，这个时间或许会无限期延长。

　　其实这里挺好的。我躺在床上想，温暖、安静，再也不会有坏人来追我，也不会为了吃口饭而东奔西走。

　　下雨天再也不会淋雨，不会想起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我笑了起来，心满意足地笑的很大声。

　　笑着笑着，突然有种难以言喻的悲楚涌上心头，眼泪从眼中溢出。自从那以后，多少次躲躲藏藏，多少次被抓走，又有多少天饿着肚子。为什么是我？为什么他们都能好好享受着父母的疼爱，我却失去了一切，为了活下来而吃紧苦楚。

　　为什么，我是半妖。

　　这个问题突然跳出来，让我呆住了，眼泪顺着脸颊滑落。悲伤与对世界不公的那些愤懑化为恐惧，我清晰地明白如果我的身份暴露，会迎来怎么样悲惨的命运。

　　我绝对，绝对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这个秘密。

　　我要留下来，隐瞒一切留在霍家。

　　敲门声打断了我脑中的想法，霍白芷在门外喊我，我下意识地应下走过去开门，连鞋都没有穿好。门口的霍白芷抱着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她是独自前来，身边一个侍女也没跟着。

　　“这些都是以后会用到的，我偷拿了一些哥哥留下的给你。”她把东西藏在了我的柜子里，塞的胡乱，然后嘱咐我说：“所以祎祎千万不可以让别人发现！”

　　我觉得莫名其妙，既然不能让人发现何必给我送来，不是徒增麻烦吗？还大概会变成我一个人的麻烦。但我只是点了点头，看她十分高兴的模样，绝对是已经彻底谈妥了。为了证实自己的猜想，我试探道：“我以后跟小姐一起上学吗？”

　　霍白芷很快地点头回应：“对对，明天就是。娘亲跟我说明天我们就要一起去上学了，她已经把东西都准备好了！今晚过后，我就可以跟祎祎一起上学堂！”

　　我说：“好啊好啊！我也想跟小姐一起学！”

　　她说着皱了皱眉：“等等，你以后不要叫我小姐了，要喊我白芷姐姐。”

　　收敛起笑容，我认真地凝视着她的双眸，两人对望无言，片刻后，我才开口道：“好，白芷姐姐。”她满意地认可了我这个妹妹，装作大人轻轻摸了摸我的头顶，“乖。”

　　其实论真实年龄，这声姐姐显然是不对的。算起来我现在该是 14 岁，可惜半妖长得极慢，看起来分明不满十岁。在那一刻，我不想计较这些，还是由着她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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