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城歌

　　夜空晦暗，无月无星，只有一条巨大的天河，弯曲蔓延着流向极北之地。天河光影细碎，无数荧火明暗交织，蜷曲缠绕着悬在头顶，将墨色的夜空照彻。脚下是泥泞小道崎岖蜿蜒，路边有小滩积水，长长的芦苇无风自舞，稍一扰动便碎了一滩粼粼的波光。
　　“我听师父说，极北之地可见冥河，未想这蓬莱中洲也可看到这般景象。”临诀不顾衣摆鞋子上的泥点斑驳，直直仰望着似要罩住众人的巨大天幕，喃喃自语。
　　“亏你还有心情感慨沧海一粟，再出不去我们就要困死在这里了。”临汐见师弟一脚踏空又带起了些许水花，自己如雪衣摆处也不可幸免地被溅上水渍，心下烦闷，往左手空地处挪了几步。
　　“我还听闻蓬莱中洲有黑龙出没，也不知是真是假。”同行的临昭师弟最为年幼，性子素来温软，平日却又尽喜欢在藏书阁里翻看些奇谭至怪。他说这话时，神情紧张，四下张望，本是空无一物的山涧更显得诡异了几分，仿佛一不小心便会冒出什么山精鬼怪来。
　　“黑龙绝迹千年，若被你的乌鸦嘴召了出来，我回去就给你上柱香。”四周过于空旷，只有夜风划过芦苇的沙沙声，虽口上这样说着，临汐的心下也有些惴惴不安。
　　他们一行人奉师命到东海除妖，本想着那血蝠受了大师兄一剑，该是伤及根本了，却未想到它生生以残余妖力劈开了一处结界钻到了此处。此处本为蓬莱国旧址，荒废千余年，人所罕至，那妖物入了此处便如凭空蒸发了一般再不留一丝妖气。一众捉妖弟子就这样在孤岛上被困了数日，兜兜转转不见来时路。
　　中洲屿阴冷湿寒，除了一望无际的芦苇积潭外再无他物。湿冷寒气并未给一众修仙弟子造成任何不适，倒是此处不分昼夜，逡巡数日也只见山路回环，夜幕星河，并不能感受到时光流逝。
　　“待我们回去，师父们该不会已经羽化登仙了吧。”临昭想到自己曾在书上读到的山中人的烂柯传说，又有些紧张起来。
　　“你给我闭嘴。”临汐忍无可忍正待发作，却听前方大师兄临衍忽然抬了抬手。
　　前方小路旁树了一个残破石碑，断了半截隐在芦苇丛中，碑下似是镇了个玄武，观其形不知哪朝旧物。碑上隐约刻了字，虽不认得也感受得出刀法仓健有力，气势不凡。纵向的纹路上似有血迹向下蜿蜒流淌，温热未干。

　　天色不知为何暗了下来，原本狭窄蜿蜒的小路在前方一个谷地入口处柳暗花明地朝两边扩开，泥泞的小路被排列齐整的青石板所取代，石板笔直方正，朝前铺出了一条被尘土掩了大半的旧路。道路两旁不复芦苇随风摇摆，倒是长出许多蕨类植物，巨大的叶片随石板路向前越发繁密，叶片间偶有透出断墙残垣的踪迹，再往前便挡了视线什么都看不到了。夜幕如洗，星河光影似是断在了这里，空余几缕幽光。
　　石板庄严厚重，上面的花纹虽被时光打磨得十分模糊，到底也能依稀看出龙腾云飞之象。蕨类植物的扇状叶片上聚集了许多微光萤火，越往深处，这漫天流萤却如同有生命一般，在空气里舞动低徊，上下沉浮。
　　——这地方？未等临诀发问，却听临衍道：“你们可有听到歌声？”
　　见众人面面相觑，临衍皱了皱眉，沉声道：“此处妖异，务必小心。”
　　花木葱郁，巨树参天，越往深处走越是繁盛茂密，却不知为何让人有种生命将尽的荼蘼之感。翠色华盖遮天蔽月一路蔓延，几乎把头顶的星河微茫遮挡了干净。索幸此处流萤似火，微光成海，纵是天色晦暗到底也不至于不见路。
　　再往前走便是一方水池，池畔爬了细密青苔，水里有浮萍游曳，波纹如流光碎影而水底沉黑不知深浅。水是活水，一条细流自北面灌入池中又不见池水满溢。
　　“此处倒像是古城遗迹，”临汐道：“师兄？”
　　“你们留在这里，我先过去看看。”临衍不容拒绝地朝师弟们摆摆手，独自顺着青石板路向前走去。

　　逆着水流，顺着宽阔古道一路上行，青石板便断在了一处高地边。前方复又是泥泞小道蜿蜒曲折，临衍走了不多时便停在了一处湖边。视野猛然开阔起来，湖光山色在夜色里融为一体，寒茫漫天，水波粼粼，一条细长瀑布仿佛从天河处倒挂下来垂入湖中，水纹一圈圈漾着在湖边淡去，终于在临衍的脚边化开。
　　他听到了歌声，缠绵缱绻，吟的是相思入骨的调子，歌者的音色却极如玉击石般清冷。
　　“谁？”临衍暗暗扶上腰间长剑，目光如雪。
　　夜幕如水，水流潺潺，没有一丝回应。
　　临衍不由自主握紧剑柄，分开眼前碍事的巨幅叶片透过水汽向前看去，却见湖中有一女子，肌肤莹白，如玉无暇，正裸着背坦坦在他眼前沐浴。水气蔼蔼，莹火如星，在她周身汇聚，遇水又四散开来。
　　临衍大惊，慌忙之下折断了不知从何处斜伸出来的一枝嫩芽。
　　女子转过身，月色如霜拂在她的脸上，好看的唇角微微翘起。她朝空气中幽幽抬起手臂，便有青鸟衔了黑衣送到她手边。时空停滞，万籁俱静，除了自己心跳如鼓，临衍的感官仿佛被抽离在了寒夜里，漂浮荡漾，悠悠地挂半空中。
　　女子将黑衣随手披在身上，涉水行来而足间不湿。她衣袂翩翩，占有水气的湿发黏在颈间，乌发如墨，肌肤似雪，玄素对比之下漂亮得令人惊心动魄。
　　临衍慌忙偏开视线，一双纤纤秀手却在此时抬起了他的下巴。她直视着她的双眸，看他脸颊如火，浑身紧绷，忽然莞尔一笑。
　　“闯到我的地方还如此放肆，我还没问你是谁。”
　　她的声线清冷，说话口吻却莫名有些妖娆色气。

　　“在下……实在不知……”临衍堪堪抱了个拳，语调尴尬，动作木讷，全然没了掌门首徒的潇洒沉稳。
　　韶歌却似乎并不在意自己被人看光一般，径直打断了他：“此处有结界加持，你是如何进来的？”
　　“在下循妖物至此，未想遇到了姑娘。是在下唐突，请姑娘恕罪。”好容易找回一点理智，临衍看她目光似笑非笑直直探着他，尴尬地偏过头去，只觉浑身不自在。
　　“妖物？”韶歌偏头想了想，指着不远处一方山石道：“方才小黑在那里捕了个玩物，应该已经被它吃掉了。”
　　临衍再次惊得呆若木鸡。
　　韶歌却没理他，又道：“是了，许久未曾加固，这结界该是松了。此处凡人本不得见，你们既然来了，就留在这里喂小黑吧。”
　　“等等，”临衍猛地意识到她话中之意，拽住她急道：“唐突姑娘是在下的责任，还望莫要连累他人。”
　　韶歌饶有兴致地打量了他一眼。乌发如墨，发丝穿过精致的玉冠柔顺地交缠成缕，柔柔搭在肩上。他眉目俊逸，眼神清澈，蓝白相间的道袍一尘不染，领口层层叠叠繁复交叠，无端裹出一种禁欲气质。
　　韶歌扬了扬眉，探手抚上他的脸柔声道：“这皮囊生的还真不错，不然留在这里陪我？”
　　她的手一路顺着临衍的脸颊往下，指尖划过他的喉结往下，他层叠的衣襟，停在他的胸前。临衍只觉一股强大的灵力压迫住了他的身体，四肢被瞬间冻结，连呼吸都有些困难起来。他的的身体在这股灵压之下有种灼烧之感，一边万火炽心，却又动弹不得。
　　韶歌的目光越发温柔如水，掌心却是贴在他的胸前，暗暗收紧。
　　“叮”地一声，似是被韶歌法力激发，临衍的衣内柔光一闪，弹出一枚硬物。
　　“这是？”韶歌径直自他怀里掏出了一方令牌，令牌呈紫色，不余寸长，不知何物铸成，触手温润，纹路繁复，细看有银杏叶交缠其上。令牌中间刻了一个“枢”字，笔力苍劲稳健。
　　“此为……在下的门派令牌。”身体越发沉重僵硬，临衍心下暗惊，原来自己的法力不知何时竟似被抽干了一样，毫无还手之力。
　　韶歌也不理他，只用指甲勾勒着纹路走向。沟痕深浅纵横，似曾相识。
　　半晌，她抬眼问道：“杜蕊是你什么人？”
　　“姑娘如何识得师父名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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