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城歌

作者:疏烟尽芜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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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天枢旧事


      韶歌还记得天枢门被妖魔围攻后付之一炬的样子,那些白玉青砖铸成的雕梁玉阁在血红色火光里渐次倾塌。
      那时天枢门还叫瑶光阁,本是修仙众门派中最为强盛的一支,香火不绝,门徒遍布四海。后妖王宗越倾妖界之力,自鬼界借道试图攻占人间。天枢门所处的西昆仑恰好是东西交通要塞,其掌门人山石老者率众弟子顽抗,在原瑶光阁旧址上结七星之印,将妖王困于其中,大战了七个日夜。结印众弟子连同山石老者本人都力竭而死,妖王亦是重伤逃遁,唯有杜蕊活了下来。
      她的夫君与孩子皆死于战乱,她却以羸弱凡体撑起了瑶光殿摇摇欲坠的盛名,于废墟之中重建了昔日师门荣光。她筚路蓝缕奔波三界,招募四散天涯的弟子,终是挽大厦之将倾。天枢二字便是继承了她死去的师兄名号,堪堪回首,天枢门从一无所有到现今盛景已有百年过去。
      新建成的天枢门没有瑶光阁那般奢华壮美,其建筑多以青石为料,虽楼阁连栋檐牙高啄亦有青砖黛瓦简洁庄重。韶歌等人站在正殿里,殿内空间巨大,高悬的屋顶镂了七星连珠之象,阳光斑驳陆离洒落下来照在可供两人环抱的石柱上,柱子上刻的繁复银杏枝叶在光影下更显缠绵。殿中是一方清池,池里有活水莲花,花移影动,珊珊可爱。水池尽头有一座巨大的青鸾石雕,鸾鸟羽翼大张,作朝天姿势,再往前便是供掌门端坐的高台,青石台阶层层叠砌出门派威严。
      “这莲花叫沐芳,”韶歌指着清池里含苞未放的莲花道:“本是夙长老的东西。”
      “已故玉衡真人?”临汐惊道:“据说他爱莲如命,却又为何舍得将这株奇珍移种到这里?”
      那日韶歌带众人兜兜转转出了中洲屿,又道自己同天枢掌门素有渊源,此去将随众弟子拜会故人,众人只道她是哪家仙子在此隐居,见大师兄又不曾出言反对便也没有多问。一路行来,除上古神话传言与各地风物典故,韶歌对天枢门旧事亦知之甚多,是以众人听她此言也倒纷纷来了兴致。
      韶歌瞥了一眼临衍,见他站的笔挺端方无可挑剔,笑道:“要算起来就是小蕊的事了。那时她刚赢得论剑大会头筹,风头无两,被她师父挑中做了关门弟子。偏偏夙长老因她身为女子之故,极力反对。”
      “还有这事?”
      韶歌莞尔:“小蕊那时便同夙长老打了个赌。具体赌了什么我也不得而知,总之最后夙长老乖乖认了她的位置,还将这株莲花输给了她。”
      临汐联想到平日里仙风道骨端庄出尘的掌门,再想到韶歌口中那个机灵狡黠的少女,怎么也无法将二者的形象统一起来。他又瞥了临衍一眼,见后者虽表情淡漠,心知只要事关掌门他必会凝神细听,便大起胆子朝韶歌道:“那后来呢?”
      “后来那时夙长老输得不甘心,又找她赌了一次,结果被小蕊剪了胡子。”
      众人弟子哈哈大笑,临衍亦是忍俊不禁,干咳一声憋出奇异表情。
      瑶光阁旧人自新门派落成后多少有些倚老卖老,已故玉衡真人又在那群遗老中享着盛名,是以这小辈之间流传的逸闻被传到那些人耳中倒像是现掌门旧怨难平。加之他自小父母双亡,连双亲的面都没见过便被带到了天枢门拜入天璇真人门下潜心修炼,是故当他听韶歌描述师父年轻时的机灵模样,虽心下暗觉有趣却又隐隐感到怪异。
      略一思索,临衍朝韶歌拱手道:“事关门派前辈,还请姑娘莫要再提此事。”
      “哦?”本只是门派趣事权作消遣,韶歌看他认真神情忽然来了兴趣,挑眉道:“那你贿赂我呀。”
      “我……”
      众人见平日沉稳严肃的大师兄竟似被韶歌欺负得毫无还手之力,想笑又不敢,憋得满脸通红。
      “你要用什么贿赂我呢?”
      “小歌,才来就欺负我徒弟。”
      临衍回过头,只见天璇真人身着蓝白相间的道袍,高冠束发,手握浮尘,挟春风而来。她的目光落到韶歌身上,柔柔笑着,平日肃穆神情似乎也被眼角的皱纹给化开了,一张年迈的脸上露出少女的调皮神色来:“多少年前的事了,还当着后辈的面提。”
      韶歌虽早知凡人年迈老去乃世间常态,然而看到昔日容光焕发的挚友如今身如残烛,虽目下清明却不敌躯体衰弱的样子,不由得泛起一阵心疼。
      眼角猛地涌出湿意,她自唇边牵出一抹笑,道:“不久,还不到百年呢。”

      夕阳西下,天枢门的青砖黛瓦平白被渡上一层浅金,本是简洁的建筑线条突生出一种富丽堂皇之感。
      临衍回望正殿,想起自己师父越发羸弱的身躯和韶歌始终玉颜如画的样子,心下惶然。
      回过神未行几步,他便被临诀叫住了。
      “师兄,”临诀冲他行了礼,言语间有些吞吐:“那日我让你帮我寻的玉泉心法……不用劳烦了。”
      临诀拜于天枢门明渊长老门下,与临衍同门不同宗,两人平日修习的武功心法虽承自一脉却也有细微差别。临诀曾见临衍施展过一招风声鹤唳,心向往之,便央了临衍为自己寻来天璇宗剑谱以作钻研,是以他的话让临衍有些讶异。
      “又不是什么难事,为何突然又不要了?”
      临诀望向他的神情有些惭愧,挠了挠头道:“师父只让将平日所学好好琢磨,莫要理会那些……有的没的。”
      临衍心下了然。临诀的师父乃天枢门离渊长老,算起来也是杜蕊的师叔。瑶光殿尚在之时两宗便时有争端,新门派建成后,他虽不明说,私下里对杜蕊所承天璇宗心法也是颇有微词。临诀醉心武学,对这些长辈间的小心思不甚知晓也是情有可原。
      “无妨,天下武学万宗归一。你天资极好,只要将学到的东西细细参磨,将来总会融会贯通。”
      听他此言,临诀点了点头,放下心来。

      天枢门地处西昆仑谷地,常年气候温润,琼枝玉树极尽繁盛。
      韶歌最喜殿前广场旁的一处绿地,有巨树参天,华盖如荫。她曾在晨光微曦之时看到临衍在此练剑,剑光如雪,凌厉逼人,她高坐在一处树枝上,隐在繁密枝叶中抱着手欣赏他身姿矫健,薄汗顺着玉颈蜿蜒着滑入层叠紧实的衣襟里。
      倒是好美色,韶歌想。分明是眉眼如玉君子端方的样子,到了她面前却又脸红得难以自抑,当真有趣。
      晨课方止,众弟子鱼贯出了修习堂又如放风一样四散开去。韶歌抱臂倚在树干上被温软郁气一熏,长睫微垂似睡非睡,恍惚间只觉华盖如荫像极了自己年少时在皇庭中垂花藤下小憩的日子。侍女执小扇送来清风徐徐,花藤颤巍巍垂在额头上方,满心满脸尽是韶华正好现世安稳。
      “韶姑娘?你在这里?”
      被突然闯入绮梦的声音一惊,韶歌猛地睁眼,却看临昭正站在琼荫下手执长卷望着她。
      与临诀不同,这孩子独爱书本,尤喜那些地方志里记载的奇闻异事,闲来也爱缠着众位前往各地收妖的师兄弟们讨教。他见韶歌对各地山川风物了若指掌,没事便爱同她讨些趣闻故事伴眠。
      韶歌跃下树干,稳稳落在地上指了指他手上的书册:“在看什么?”
      “这是古越国史鉴,我正读到桓公斩蛇妖起义。书上说那巨蛇长数十尺,而桓公又天生眼疾,只能单目视物,真是厉害。”
      韶歌偏过头静静听着,也不打断。
      “后来他率义士杀了商国暴君,又将天下让给了自己的哥哥……天下真有这种心怀大义的人吗?”
      那些熟悉的人事从后世人口中复述出来无端添成了传说色彩,韶歌想起曾在君山见到的那个行止风流眉目含笑的少年,与史书中所载形象竟似毫不相干,既是怅惘又觉有趣,沉吟片刻道:“你说的那人可是叫仲勋?”
      “对呀,就是这个名字,你认识?!”临昭目瞪口呆:“那可是一千年前的事情了呀。”
      韶歌掩唇笑道:“我偶下凡间游历是曾与他有过几面交情。他确是胸怀苍生,是个了不起的人。”
      “韶姑娘,”临昭盯了韶歌半晌,上下将她打量了一遍,怔怔问:“你到底是什么人呀?”
      凡人得道升仙后寿命长于百年也不是稀罕事,只是千年之寿却是闻所未闻。
      看他满目诧异不可置信,韶歌也不答,只微微笑着,将目光投向远处。山岚如旧,还是大好的河山,倒映在她瞳孔中无波无澜敛尽悲欢。
      临昭见状自知她有难言之隐,好奇如百爪挠心到底还是忍不住,犹豫半天小声道:“韶姑娘,有个问题我不知该不该问。”
      “什么?”
      “那时我们同妖界血战,据说战况极是惨烈,门里老人们都不愿提及。韶姑娘当时可在场?”
      “……并不在,”韶歌偏过头来直视着他,笑意清浅声音如常,仿佛此时谈论的不过寻常琐碎人事:“那时我在蓬莱沉睡,醒来之后瑶光阁已经没了。”
      “沉睡?”
      “是的,”韶歌道:“人老了,总要常补眠。”
      ——你哪里老了。一边想着,临昭又问道:“那你同掌门是怎么认识的?”
      “我欠了小蕊师父的人情。那时天枢门百废待兴,我在长鸣山上闭关,她向我求一样法器,这便认识了……”
      “师兄!”
      还未说完,只见临昭猛地弹坐起来,一把将书卷藏到身后。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临衍一身道袍纤尘不染,玉冠在阳光下润泽如新。
      “你怎在这里?”临衍瞥见临昭身旁的韶歌,心下了然:“今日晨课为何又没来?”
      “我……”临昭低下头,求救似的瞥了一眼韶歌,却见后者好整以暇,并没有要解救他的样子,只得低头道:“我错了,师兄我这就去领罚。”
      看他如兔子一样飞奔而去的身影,临衍叹了口气,摇摇头,冲韶歌抱拳道:“师弟莽撞,韶姑娘见笑。”
      “无妨,毕竟是小孩子。”韶歌也站了起来,掸掸衣襟,玄色衣衫以暗金线勾勒出缡纹盘踞,凑近了看方知贵气逼人。
      临衍本在广场上练剑,远远看着韶歌笑意盈盈与临昭相谈甚欢,又想到那日在大殿中自己言行稍欠妥当,毕竟韶歌不知门中那些老者的辗转心思,沉吟片刻,还是走上前来行了个礼,朝她道了个歉。
      韶歌未料他对这琐事竟耿耿于怀,微一怔楞,复而又嫣然笑着,凑近他,刻意柔声道:“那日我被你一说确实好生难过,你要怎么补偿我?”
      看她眼波流转的顾盼神采,临衍又想起那日中洲屿她柔柔划过自己颈边的触觉,酥麻入骨,挠得心里都晕起了涟漪。当真是人间绝色媚骨天成,临衍不由得想到,却不知她又为何这般举止轻佻,媚气入了眉眼,眼中却又如水空明?
      不愿再细想下去,临衍急退两步堪堪行礼告辞,却见她又刻意倚了过来,美目中似有流光碎影沉积,水光潋滟,明媚狡黠。
      临衍发现自己被逼到了一处树边,身前是佳人如玉背后是树干盘虬,避无可避。
      这幅冷峻端庄又双颊绯红的样子尤其能够挑起韶歌的恶趣味。她逼近他,玉手抵在他的胸口,仰头看着他越发红得不受控制的脸,呵气如兰道:“你怎么这般怕我?”
      “没有……在下只是……”临衍偏过头,正暴露出他的耳垂连同颈边都如被灼过一样地泛起桃花色。平日一贯冷静自持的掌门首徒形象在她面前仿佛被轻易地晕开了,晕在了她莹洁纤细柔弱无骨的指尖,心跳在她掌中越发不受控制的肆虐。
      调戏够了,韶歌退开一步道:“那日纯属意外,我又没让你负责,无需挂怀。”
      临衍一整猛咳:“并非这个意思,在下……”
      “若你执意要对我负责,我也不介意呀。”她忽又回过头,语笑嫣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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