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为聘

　　萧凡初遇林思宇的时候，已经从家中逃出来一年多，凭着狠辣决绝的剑术和数次险胜，为自己赢得了“九头蛇”的名号。
　　没人知道杀手“九头蛇”来自何方、隶属何派，偶尔有人从招式中窥出几个名门大派的路数，但见识他下手的阴狠，却又都推翻了猜测。
　　也没人知道他样貌如何、怎样联系，每次他都是一身黑衣蒙面而来，主动找到买主，报上价钱，对方若是应了，他便出手，事毕来领银子，钱货两清，从不拖泥带水，价格也算公道。
　　失手是从来没有过的，受伤却是难免。
　　那晚他强拖着身子躲进深山破庙，撞上正在烤兔子的“书生”林思宇，抗不住香味的诱惑，一把抢过她手中的兔肉，大口地撕扯，似一头野兽。
　　那书生没被他吓坏，反而从腰间解下水囊递给他。
　　萧凡也顾不得想有没有毒这回事，喝到一滴不剩，将水囊和穿肉的木棍扔到一边，喘着粗气休息了片刻，割开大腿间的布料，想要检查包裹伤口。
　　怎奈右臂也中了一招，不够灵活，连牙齿都用上，还是没办法裹紧。
　　一直默默看着他的书生开口道：“我来吧。”
　　他看了书生一眼，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
　　鲁莽书生当他默认，先尽量清理了伤口周围的脏污，转身从行囊中翻捡出又长又宽的白布条，慢慢裹好。
　　他后来知道了那布条的真正用途，两人都羞红了脸。
　　林思宇也不知自己受了什么蛊惑，本来是因为身体柔弱脚程太慢耽误了投宿，不得不在这荒郊野庙歇息，好不容易设下陷阱，捕到一只又肥又大的兔子，刚准备烤熟享用，来了这么一个煞星。
　　理智告诉她应该逃跑，可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看着他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的阴影，总觉得这就是个惹人心疼的漂亮孩子而已。
　　思宇这些年书读得多而且杂，其中不乏刺客游侠的传记，她对这类人并无恶感，突然遇上这么一位，而且如此年少，不由生了恻隐之心。
　　他为什么穿着夜行衣，为什么浑身是伤，为什么抢夺她的食物，全然不再重要。
　　两人整晚都没有说话，折腾到夜半，萧凡兀自走到角落躺下，思宇守在火旁，本意是不敢睡的，却不知何时也闭上眼睛，醒来天光大量，墙角已没了那孩子的身影。
　　她舒展窝得麻木的手脚，却见一个东西从怀中掉出来。
　　那是一个碧色玉佩，只有半个巴掌大小，上面是一条栩栩如生的蛇。
　　林思宇自幼害怕蛇虫之类，乍一看清，吓得愣汗直流，玉佩被她扔得老远。
　　待收拾好行装准备上路，脚都已经迈出庙门，终究心有不甘，又转身回来，将玉佩捡起来，强忍着不适藏进怀里。
　　她腹中饥饿，不由加快脚程，接近晌午的时候终于找到一家村野小店。店里只有茶水包子，思宇也不计较，付了铜板大吃一通。
　　吃饱喝足继续前行，刚走上一条林中小路，就觉得后脑被人击中，眼前一黑，昏倒过去。

　　林思宇再次醒来，发现自己还在林子里，旁边是一身劲装的少年，垂着眼眸，长长的睫毛仍在脸上覆出阴影，手里拿着匕首，有一下没一下地削着一根木棍。
　　思宇眯起眼睛细瞧，看见他黑色袖口上隐约可见的金色蛇纹，和玉佩上相似。
　　原以为他要削出个木刺之类的防身之物，没想到他将那木棍削成数截，随意扔掉，撇撇嘴，将匕首收起来，拍打了手上的木屑，这才问道：“醒了？”
　　他没转头，但这四下里就只两个人，林思宇再糊涂也知道这是在问她。
　　思宇摸摸还在疼的后脑勺，勉强站起身来。
　　“我怎么会在这儿？”
　　“你这人，太不小心，付账时随意露白，从店里就被人盯上了，若不是我，这世上又多一个冤魂。”
　　“你怎么会恰好救到我？”
　　萧凡继续撇嘴，不好意思说自己清晨并未真正离去，从庙里一路跟了她到这里。
　　以他的身手，在那两个毛贼动手之前阻止一点问题没有，但他生性懒怠，一向直接取人性命了事，可这笨书生心眼实在，到时候必然啰啰嗦嗦地阻止，说不定还将他视作大恶人，想想都觉得麻烦。
　　打定了主意，便等那些毛贼动手将书生打晕，这才飞身而出，割破二人喉咙，随意找个矮崖扔了下去，回头抱着思宇找了个平整处，将她放好，等她醒来。
　　这段公案太复杂，他是不肯说的，闷着头转了话题：“你是女人？”
　　思宇大惊：“你怎么知道？”
　　“我打跑了那两个毛贼，抱你过来的时候，觉得身子不对。”
　　林思宇这才想起，昨夜她图松快，将裹胸的布条撤掉，后来情势紧急来不及细想，直接拿来给他包扎了腿上的伤，今儿可不就露了馅儿。
　　即使对方还小，毕竟有男女大防在。饶是她一肚子学问，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眼前局面，只好咬着嘴唇，红着脸，不肯说话。
　　两人都沉默许久，还是少年先开了口：“我叫萧凡，你叫什么？”
　　思宇迟疑一下，还是如实相告：“在下林思宇，是进京赴考的举子。”
　　萧凡吊儿郎当地笑了：“一个女举人？”
　　“在下为世俗偏见所困，不得已做男儿打扮，从童生至今，全是凭自己真才实学考取，女人又如何？”
　　“不如何！你既然是女人，就别学那些酸腐，什么在下在下的，听得别扭！”
　　林思宇气结：“你！”
　　她一贯不擅口舌之争，强忍道：“我帮你一次，你帮我一次，两清了！”
　　掏出怀中的玉佩，扔给少年：“我自小怕蛇，这个还你！”
　　转身刚走了两步，就见眼前黑影一闪，萧凡站到她面前，抓住她的手：“你这么笨，又连个仆从都没有，怎么去京城！”
　　林思宇想甩开他，挣扎了许久却半点挣不开，见少年虽然控着她手腕，却还小心不敢弄疼她，便知道他心软，索性示弱：“你放开，我还要赶路呢。”
　　“我陪你去。”
　　林思宇被他气笑：“你到底是谁家孩子，这么不通道理！你没有自己的事情吗？怎么这么随意！”
　　萧凡满不在乎道：“我还真没什么正事儿，本来就是在四处游历，去京城和去别的地方没什么两样。不如你雇了我做护卫如何？我不贵，三顿管饱就好。”
　　林思宇被他的异想天开吓到，半天连反驳都反驳不出，又听他说：“你自己想，昨晚若不是我，换了旁人，你会不会被欺辱？今天若不是我，被那两个毛贼打晕，你这条小命保得住保不住？才不到十二个时辰，已经在鬼门关走了两遭，后面这几千里路，你有几分把握活到京城？”
　　思宇继续沉默。
　　萧凡抢过她的行囊：“赶紧走吧，走快些，天黑之前才能进城，我还指望着今晚睡床呢！”

　　有了萧凡帮扶，下午的路果然赶得快些，好不容易找到客栈，却被告知只剩一间上房。
　　林思宇还在犹豫，萧凡已经拍了碎银给店家，扯着她的胳膊进了屋，东西扔下，斜觑着她：“怎么，你怕我？”
　　她脸上烧着火，嘴巴却不肯示弱：“你一个毛孩子，我有什么可怕的。”
　　萧凡心想：“再嘴硬，小爷我今儿晚上就办了你！让你知道我是不是孩子！”
　　腹诽虽如此，面上却装作不在意，翻身躺到桌上，将佩剑抱在怀中：“你睡床吧，我睡这儿就好。”
　　林思宇犹豫了片刻，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只好合衣躺下，辗转几次，终究忍不住坐起来，装出大喇喇的样子：“江湖儿女，何必为这些小节为难自己，我睡里面，你睡外面。”
　　萧凡得意地晃晃脑袋，一个鹞子翻身，从桌上跃到床上，把脸埋在枕头里：“床啊床，小爷我想死你了！”
　　林思宇不由“噗嗤”笑出声来，再看他已坦荡荡闭上眼睛，自己也放松心防，安然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思宇绵长均匀的呼吸声中，萧凡却睁开眼睛，直愣愣盯着房梁。
　　他从小都是冷冰冰的性子，昨晚却不知为何，被这笨书生暖了心肠。留下玉佩，心道他该明白这是个信物，若日后再遇着，还可相认。哪知书生救人时胆大，看到蛇却如此胆小，被这雕纹吓到手脚发软脸色煞白。
　　“也许是无缘吧！”他想着，只能等这书生走远些，再回去把玉佩捡回来，从此天涯陌路，就当昨晚不过是菩萨显灵。
　　没想到笨书生胆子虽小，情谊却重，终究还是回头，颤巍巍将玉佩收在怀中。
　　那一刻，萧凡的眼眶突然有些酸。
　　他自小就被灌输弱肉强食的生存法则，总觉得人与人不过是利益倾轧，何时见识过萍水相逢的惦念？看这书生全无江湖经验，身子又单薄，总是放心不下，还是尾随着护送一路才好。
　　手指触碰她胸前的时候，他有些慌了神。
　　林思宇虽不是深闺弱柳，但男女毕竟不同，怎么也不会想到萧凡年不过十七，却已经尝过温柔乡里的滋味，这手感意味着着什么，他再明白不过。
　　竹林里，萧凡凝视着思宇如玉般的巴掌小脸和微微上翘的嘴角，就觉得一阵暖流从心头漫过，不由得伸出手指，轻轻抚上她的脸。
　　看她的手脚，应该不是穷困人家的女儿；观她的气度，全无凄苦偏狭的怨闷；翻检她行囊，全是科考圣贤之书。这谜一样的女人为什么会孤身一人出现在破庙中，又准备到何处去？
　　许久，他才意识到抚着她脸颊的，不再是手指，而是自己的嘴唇。
　　萧凡心下大骇，忙转身离她远些，随手拾起一段树枝，使劲地削着，慢慢平复自己的情绪。
　　等到她醒来，将自己的志向坦然相告，他又多受一层触动。
　　只是这世间全是狼虎魑魅，她那么善良，那么柔弱，年纪虽长自己几岁，却一派天真，全无自保之力，纵有雄心壮志，怎么可能实现呢？
　　萧凡想，这下是真不能放她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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