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难平

　　顾少洹被何怋怿带走已是第三天了，仍是没什么消息。顾家老爷虽与何局长有些交情，但到底是自己的儿子先动手在先，也不好前去求情。更何况，他是极要面子的人。

　　这几日，梁采薇睡得也不大好，许是那日受了惊吓，又许是念着少洹，半夜里总要醒个一两次。连吃饭胃口也是不大好，勉强咽下几口饭，已是不错了。秀秀见采薇这样也不是个办法，只得每日给她熬一些安神的汤药，好叫她午后能够小憩一会，否则整个人好像失了魂一般，蔫的毫无精神气。

　　第五日，家里才传来消息，说是明日辰时放人，家里不必派人去接了，警局派车给送回去。消息一出，家里瞬间乱成一锅粥，哭闹了好几日的金秀莲终于安了心，难得安安静静地吃了顿早饭。

　　梁采薇接到消息时，自然也是掩不住眉眼处欣喜的笑意的，手中的书啪嗒掉了下来，忙吩咐秀秀道：“快去叫上几个下人把屋子收拾一下，再去买一点二少爷喜欢吃的菜，他不太爱吃鱼，你少买一点，再去荣德阁买点糕点，他最喜欢吃那里的。”

　　秀秀忍不住笑出声道：“小姐平日里看着对二少爷冷冷淡淡的，却不想这喜好都记着呢。”

　　采薇拾起书，淡淡一扬眉道：“也不是刻意记的，随口胡诌的罢了。”

　　秀秀也不拆穿，笑着应了声是，便逐一按照采薇的要求去办了。

　　梁采薇盯着那本《诗经》，竟连书拿反了也不知，只望着那上面一个个油墨泼的字发呆。她忽而想起那日顾少洹临走前对她说得话，她记得她那时的回答是没可能了，可如今，也就是明天，她想亲口对他说：“好”

　　梁采薇喃喃着这个好字，嘴角不禁轻轻扬起，她捧起书盖住脸轻笑着，忽而想起了什么，她丢开书，去翻自己从梁家带来的嫁妆。她抚过那一件件珠钗首饰，耐心地为自己挑选着明日要穿的衣裳，为自己描眉，试着顾少洹曾为了补偿她买给她的各种胭脂水粉。

　　谁不想好好过日子呢？那日说和离是气话也不是气话，连她自己也不晓得真假。她只知若是何怋怿欺凌她的事传扬出去，顾家是容不得她的，即便是顾家仁慈，她也是个终身出不得门的女子。如此，不如早做个了断，更何况，她所谓的那个丈夫心里，早就住下了一个叶宛蓉。

　　只是当何怋怿说要带走顾少洹时，她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底气，竟敢说出那样一番挑衅的话来。她本就抱着飞蛾扑火的态度，那时她心大抵已经冷了，再对顾少洹没有半分奢望。她不知道何怋怿对她说得话是真是假，在顾家的这些日子她活得无比的累，无比的想要解脱，她想要离开这个牢笼，却又不知在何时，或许是一开始，她便将她所有的情意都倾注在这个她要相伴一生的良人身上。

　　顾家上上下下皆都打扫了一番，一是为了二少爷回来，二是为了去去家里的晦气。这日夜里，一家人还聚在一起吃了个晚宴，金秀莲难得有好脸色，连杜茗月都未曾刁难。席间又谈起孩子的事情，是顾老爷先开得口，说是孙家已添了两个外孙，不知自己什么时候才能抱上大胖孙子，享做爷爷的清福。

　　杜茗月听这话自然不太高兴的，她嫁入顾家已有三年，肚子至今仍没个动静。为这事，金秀莲没少唠叨过，她心中虽急，也吃了不少药，景州城内的送子观音皆都拜了，可这肚子就是不肯争气。她瞥见正在规规矩矩吃饭的梁采薇，不免扬声道：“弟妹，你和少洹成婚也有些日子了，是想着该要一个了。这少洹一天到晚的不归家，还不是没孩子的缘故。”

　　梁采薇放下筷子，冲杜茗月浅浅一笑道：“嫂嫂，我和少洹年纪都还小，这孩子晚一些倒也是没什么的。”

　　金秀莲正欲发作，却只听顾老爷和气笑道：“是啊，咱们采薇自己还是个孩子，少洹也才十九岁，年轻人嘛，还是要先拼一拼才好。”

　　杜茗月轻哼一声，没再说话。

　　因晚上喝了些酒，采薇早早就睡下了。她难得能睡个安稳的好觉，连梦都是香甜的。夜里忽然听见屋外吵吵嚷嚷的，依稀还能听见顾夫人的哭声。

　　梁采薇翻了个身，因睡得迷糊，只觉得是在做梦并未想太多。这才闭上眼，又听见门被人咚咚咚地敲得直响，梁采薇从床上惊起，听屋外的闹腾声原是真的，忙穿好衣服赤着脚就去开了门。一开门只见秀秀哭着跑了进来，扑通一声跪下告诉她道：“少奶奶，局里着了火，二少爷还在里面呢！”

　　梁采薇如同五雷轰顶般楞在那里，大脑一片空白。她不顾赤着的双脚，推开秀秀赶忙往院子里跑，赶到太太处，见那里的姨娘姊妹们哭成一团，就连少清也低垂着头立在一旁。

　　“你这个克夫的扫把星！”金秀莲哭着跺着脚尖叫着。她仿佛看见仇人般冲上去拼命地摇晃着采薇的身子，愤怒地眼神快要将她吃掉，哭喊着道“你还我儿子！你还我儿子！”

　　四周的喧嚣声里，漫天的哭闹和叹息声里，梁采薇怔然楞在那里，任由金秀莲打骂。

　　冰冷的手铐关上的那一刻，她曾赌气般说道，顾少洹，你若是进去了，就该死在里面永远不要回来才好。

　　却不想一语成谶。真是可笑又荒唐。

　　温热的泪水从眼眶滚落，梁采薇动了动嘴唇，在心里重复了千万遍的那句好字，终是没了机会说出口。

　　这样的结局，还不如回到大婚那日的初见，他随意地掀开她的盖头，用嘲讽的语气对她说：“你才十五岁，就这么急着嫁人？”

　　也不如那日大雨磅礴，他在雨中紧紧抱住了她，在他的唇快要贴到她的额边之际，忽而松开手嗤笑道，这样的做戏，你还满意么？

　　他和叶宛蓉在一起也好，他不愿意面对自己这张脸也好，他和叶宛蓉在外面租了间小房子如胶似漆也好，她都认了。她只要知道他还活着，知道他还活着就好。

　　她摇了摇头，失去理智般推开了捶打她的顾夫人，疯一般的赤着脚就往屋外跑。黑夜里什么也看不清她跌跌撞撞地像个瞎子，她拼了命般跑出顾宅，朝警局的方向奔去。她不知道她跑了多久，只闻到浓烈的烟味时才停了下来。

　　熊熊的大火让人不敢接近，泼去的凉水不过是杯水车薪。街边被吵醒的街坊邻居正站在远处指指点点看着热闹，那些将手背在身后的大官也是一言不发，深夜将他们叫醒已是令人恼火，又是这样危险的差事，谁也不敢向前。

　　大火吞噬了一切，铺天盖地地涌来，肆意地燃烧着，又有大风袭来，火烧得越是旺盛。谁都清楚，这样大的火，谁若是还在里面，必死无疑。

　　梁采薇没有乞求任何人，她义无反顾地钻进了火海。浓烟熏得她喘不过气来，更别说睁开眼睛，燃烧着的木梁噼里啪啦的掉落，随时都有引火自焚的危险，她却还是抱着侥幸，跑下更低的楼层，去牢房里面一间一间的喊顾少洹的名字。

　　大火蔓延了整条通道，再也不能向前。她这短暂的一生里似乎还没什么值得她留恋的东西，留在这里，等待着被烈火焚烧，也好。

　　干干净净，无拘无束，再也没了那些不堪回首的日子。

　　她再没了气力逃命，眼泪无声无息，失魂落魄般向烈火缓缓走去。

　　火光跳跃着舞动着欢呼着她的到来，梁采薇吸了口气，闭上了双眼。

　　身子突然被人从身后紧紧抱住，是那样猝不及防。梁采薇以为是幻觉，只怔在那里，害怕一回头就再也看不到那人的脸。他的怀抱是那样温暖，莫名地使人心安，他的下巴贴在她的脸庞上，她能清楚地听见他厚重的呼吸声。

　　他说采薇，我回来了。

　　泪水不能自已地蔓延，滴落在顾少洹的手上，如火般灼热。

　　梁采薇不知自己昏睡了多少日才醒来，于她而言，醒与不醒已没了区别。医生说，她的眼睛被烟给熏伤了，一时半会还见不着光。

　　顾少洹握着她的手说没事，以后我来做你的眼睛。

　　她忽而将手抽开，靠在床上冷淡道：“你大不可必为我如此，是我自己心甘情愿。”

　　顾少洹知采薇一时还不能接受失明的消息，只顺着她的性子安抚道：“我照顾你，我也是心甘情愿。”

　　“这不一样！”采薇甩开顾少洹手中的药碗，别过头去，厌倦般说道：“你只是怜悯！只是尽一个丈夫的责任，我不是乞丐，我不需要。”

　　顾少洹摇了摇头，面上尽是内疚，他抱住躁动不安的她柔声问道：“采薇，你为什么就不能相信我呢？”

　　梁采薇只觉得这句话问得可笑，她一只手抚上了自己的双眼，清冷一笑，另一只握着顾少洹的手冰凉，嘲弄般道：“你还要我相信你什么？要我相信我不要命地冲进火海只是作茧自缚？要我相信那天晚上你根本就不在警局而是和叶宛蓉在一起？你们连离开景州的车票都买好了，还要我相信你什么？”

　　顾少洹知道，她的畏惧和敏感不是没有理由。是他一开始就推开了她，再没给她任何的幻想。可后来，她为了他失去了双眼，他和她一起死里逃生。他许诺会照顾她一辈子，他相信从此他们之间再没了什么阻碍。

　　然而突然活在了黑暗里的采薇，逐渐开始变得焦躁不安，原本寡淡无争的性子也竟时不时地发些脾气，自从她知晓那日他见过叶宛蓉后，又认定他对她的好不过是同情和怜悯。

　　他和她啊，回不去了。

　　他和她啊，原本就没有过去。

　　顾少洹深吸了口气，垂下了头，无奈地想着该如何解释。

　　事情还要从几天前说起。那日采薇心情还算好，少洹喂她喝药时嘴角也还带着笑意。药刚喝完，少洹递给采薇一粒粽子糖让她慢慢嚼，自己端着碗送去了小厨房。恰时秀秀正端着一盆衣服走过，路过采薇房门时往里面探了探身子，采薇听着了动静，也不便下床，只坐在床上问道：“谁呀？”

　　秀秀想了想，放下木盆擦了擦手，走了进来道：“小姐，是我，秀秀。”

　　梁采薇听是秀秀的声音，不觉浅浅一笑，这些日子有少洹陪着，身边服侍的丫鬟也都是老成的，已有些时间没听这亲切的声音了。

　　“你来了正好，坐下陪我说说话罢，整日里在这床上呆着，我可要闷坏了。”梁采薇说这话时，仍带着小孩子的语气，秀秀微微一笑，哎了一声走了过来。

　　“小姐，我来还有别的事。这几日忙着给您身子的事，今个儿才把那衣服给洗了，二少爷说是不要了，可我见那衣服料子尚好，做工也精致，不过就是脏了些。若是二少爷不要，我倒想带回家给我那穷鬼哥哥，他已有些年不穿新衣裳了。”秀秀也不敢坐，只弯着身子温声和采薇说道。

　　“这有什么要紧的？你尽管拿去就是。”采薇不以为然道。她笑秀秀太客气，秀秀是看着她长大的，如同姐妹般，不过是件衣裳的事，还要支支吾吾许久。心中又觉得秀秀这些年来跟着自己也吃了不少苦，不免有些愧疚，便微微思忱了会道：“少洹还有些不要的衣服，你便一并拿了去，待会我让少洹从账房那给你领些工钱，你告几天假，回去歇着吧。”

　　秀秀自然是感激不尽，只一个
　　劲地道谢。过了好一会，她才一拍头，像是忘了什么东西。只见秀秀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两张车票道：“小姐，二少爷的衣裳里还有两张车票，我不识字，也不知这车票还要不要了。”

　　采薇微微有些诧异，便唤过认识些字的素心，叫她看看上面的名字，问她可是二少爷要出远门。素心瞅了好一会，不太确定道：“少爷的名字我并不认得，可这张车票里的叶字我是认得的，小时候我爷爷还曾教我写过呢。”

　　梁采薇脸色唰地冷了下来，嘴里含着的粽子糖也变得不是滋味。秀秀见小姐面色忽然冷淡了下来，也约莫猜着了什么，却不知如何安慰，生怕说错了话，惹得她不高兴。倒是素心说话也不经脑子，咋咋呼呼道：“莫不是那个没落的叶家里头的小姐？说来她也真是好手段，愣是把咱们家二爷哄得团团转，这连离开景州的车票都买好了，保不齐是要私奔呢！”

　　梁采薇眉头微蹙，将口中的粽子糖嚼了嚼咽了下去。淡淡一扬眉清冷道：“什么叫没落的叶家小姐，好歹是顾府的丫头，说话这么的没规矩。”

　　待顾少洹又端着煲好的鸡汤走进门时，却见梁采薇已经睡下了，素心面色微红，眼里似乎还含着泪，顾少洹也不知她是怎么了，只好叫她下去歇着。顾少洹放好鸡汤，轻轻地坐在了床头，探了探身子看采薇可睡熟了没，却只见采薇将身子翻了过去，背对着他，头埋在被子里，一声不吭。

　　顾少洹以为她和素心闹了脾气，不免笑她小孩子心气，他俯下身贴近她的耳边低声道：“下人都被我打发走了，快起来喝鸡汤，我亲自为你熬的，凉了可就不好喝了。”

　　梁采薇越听这话越不是滋味。

　　他本是娇贵的顾家少爷，哪里亲自下过厨，如今对她百般贴心照顾，凡事亲力亲为，态度转变如此之快，若说不是内疚还能有什么可以解释的？他和叶宛蓉早是定好要撇下她撇下顾家去私奔的，哪晓得半路杀出个她这么个程咬金，像个傻子一样在火海里面寻顾少洹，伤了眼睛不说，还误了他和叶宛蓉的好事。

　　顾少洹哪里知不过是端顿鸡汤的功夫就出了这么一档子事，依旧温和地将采薇哄起，端过鸡汤吹了吹，先用勺子尝了一口，不烫不凉，咸淡也刚好，这才让采薇张嘴。梁采薇轻轻推了推顾少洹的手，别过头去道：“你还是端给叶宛蓉喝去吧，我身子好得很，享不起你这个顾家二少爷的福。”

　　顾少洹虽有些不解，眸子里却染上了笑意，他用帕子擦了擦采薇额头的冷汗调侃道：“你这又是吃的哪门子醋？”
　　梁采薇轻哼一声，又躺了下去，用被子蒙住头道：“我会吃你的醋？我怎么会吃你的醋？”

　　这还算好，待到了夜深了，原本和采薇该睡在一张床上的顾少洹竟被拒之门外，只得在书房应付了一夜。后来的几天里梁采薇也是对顾少洹不理不睬，冷冷淡淡的，直到顾少洹从秀秀那打听到了由头，这才知道是这么一回事。

　　警局走水的那天晚上，顾少洹莫名地被提前放了出来，被人送到了何宅。顾少洹以为又是何怋怿捣的鬼，刚下车就准备离开，却不想门口有守卫拦着，并不让走，只让他去书房等着消息。待顾少洹上到二楼书房时，只见书架旁有一正在翻书的侧影，不是别人，竟是前不久才见过的叶宛蓉。

　　顾少洹轻哼一声转身就走，叶宛蓉却忽然拉住了他的手，她说少洹，明天一早我和怋怿就要离开景州了，你今晚留下来陪我们吃顿饭好不好？

　　顾少洹先甩开叶宛蓉的手，有些戏谑地冷淡说道：“我们已经分手了，还这样拉拉扯扯的，你就不怕别人误会？”

　　叶宛蓉无奈地坐倒在沙发上，微蹙着眉头不悦道：“你还是不肯原谅我。”

　　过去的事，顾少洹并不想多提，只扬了扬眉反问道：“你和何怋怿重归于好，我也是有家室的人了，彼此注意点分寸并不是什么坏事。何来原谅这一说？”

　　“是，是该如此。只是我这次离开景州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我们这么多年的交情，在一起吃个散伙饭你都不愿意么？”叶宛蓉觉得有些委屈，眼眶红红的，不经意间竟挽住了顾少洹的胳膊，将车票偷偷丢入他上衣的口袋。

　　顾少洹不知叶宛蓉为何如此亲昵，她是极要面子的人，听到他用这样的语气和她说话应当不悦才是。顾少洹往后退了一步，推开叶宛蓉冷冷道：“已经很晚了，要是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我夫人还在家等我，一定是急坏了。”

　　叶宛蓉自怨自艾地叹了口气，喃喃道：“她真是好福气。”

　　好在那车票写的是何怋怿和叶宛蓉的名字，叶宛蓉自恃清高，误以为出身大家族的采薇定当守着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规矩，并不曾读过书认得字，只让她瞧见车票的影子，便足以让她心慌。事实也不过如此，采薇暂时还看不见东西，不过是听丫鬟说了几句，心中已是翻江倒海般，不是个滋味。

　　到底还是归结于三个字，意难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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